严沧鸿被噎得没话,只好道:各人自有各人的命。
当事人被晾在一边,混混沌沌,神游天外。那日赏雪就觉得皇帝不是随口一问,果然还有别的考量。
皇帝要来插手他的亲事,总不像街头的大娘,是因为闲来无事,又有一份多管闲事的热心。朝好处想,皇帝或许是要指个可靠的岳家,算作对他的补偿。朝坏处想,或许是皇帝想通过这门亲事来牵制他严家。
但其实于他来说,这其实都不算坏。如果皇帝有这些考量,那就都不算坏。他所担忧的,是皇帝并没有想这么多,而仅仅是想要控制他的亲事。
仅仅是因为他这个人而已。
章颉当然并未考虑过,他的一句话会给严家带来什么喜忧。不过严清鹤也不小了,成亲是早晚的事情,他倒不至于介怀。只是事情来得有些突然,叫他有些意外。
原本严清鹤与家人同住,已经诸多不便。倘若成亲,自然约束更多。
他起初要严清鹤,便是因为想挣开限制,放纵一回。他于章瑗,便是因为无穷无尽的限制而将心思隐秘地按捺了许多年。
他所求的,说到底不过是一份无所拘束的情感寄托。若是又一层一层地裹上许多束缚,这般折腾一回又图什么呢?
章颉自认不至于亏待了严清鹤,他也并不是非要阻拦,不过成亲总不急一时半刻,压一压也无妨。到时为他择个显贵宗亲,一来不至于被管束太多,也权当作对他的补偿。
宽大的书桌边,章颉放下朱笔,靠在软垫上想了些闲事。昨夜天气骤冷,他又熬至深夜,一时不防竟有些着凉,故而今日未至书房,只叫人将奏折送至寝宫里。
他方阅完了六部常例的事务,便有些觉累。冬日的阳光照进来,随不算暖和,却白晃晃的刺眼。照在笔架上,那支墨玉的笔便显出浓郁的深绿来,描金的小字闪闪发光,煞是好看。
他想起些什么,嘴角便挂起一丝笑,伸手又去描摹笔身上那两个字,却是冰凉。
他又随手拣起一本折子来看。这些多是官员个人上的,不必经上级,直接呈到皇帝眼前。这本是一个言官参劾工部赵尚书的,说的是他家人生活奢靡,不知节俭,又并了许多细枝末节的毛病来凑数。
章颉看罢也未作批复,只将那奏折又丢在一边,不甚在意。
当天夜间,却有加急的消息传回京里来。是李道平的折子,说的是刘长承的遗孀死了。
永州原是发现河里有具女尸,找人来认,却是这样一个要紧人物。仵作验过,确认是他杀而非自杀。
寒冬的天里,谁非要将这寡妇杀死且抛尸河中呢?李道平还叙,刘长承之妻王氏手中大约仍有些要紧证据,不知怎么抖了出来,不料引了杀身之祸。
看得章颉甩手便将折子摔在桌上。
没有侥幸,没有疑问了,这事牵扯之深,竟须灭口。
刘善悄声走上来,为章颉端了杯热茶,又将御案收拾齐整,方才轻声道:陛下息怒,莫气坏了。
章颉深深出了口气,他头依然有些发昏,感觉脑子不甚清楚。原本这算不得大案子,但绵绵延延拖了许久,又节外生枝扯出事端,总叫他心里头觉得不舒服。
他平了平心绪,让刘善去传刑部尚书来。随即又补道:把王怀仁也叫来。
人命案子原就是要过刑部的,但这是李道平直接递给皇帝的急报,故而刑部尚书原先并不知情。此番深夜召他,却未说所为何事,使他不由感到惴惴,又听闻还召丞相同去,才略感安心。
到了书房,看过李道平的信函,他又是一惊。他手上过的人命大案多了,但这回格外棘手。不管皇帝是要杀鸡儆猴还是清本肃源,这事情一天不查到朝廷里来,一天就不能了结。
皇帝拿回信函把玩,问道:王卿,你以为这条人命值五万两么?
王怀仁平静应道:值。
皇帝抬起头来看他,他苍老又沉着的目光对上皇帝,又缓缓道:值得更多。
刑部尚书在一旁不由做了个吞咽的动作,动动喉结以缓解自己的紧张。王怀仁太过坦然,让人几乎觉得下一刻他就会说出一个名字。
但终究没有。皇帝盯着王怀仁看了一会,又问:那王卿以为,到底能值多少?
王怀仁并没有直接接皇帝的话,而道:王氏被害,必然是李大人查案有效,戳了人痛脚。想来李大人不日便可破案,到时自然水落石出。
皇帝又将目光转到刑部尚书身上,问:刘卿以为呢?
刑部尚书一时不防,只好道:臣与丞相意见相仿。
皇帝听过,似乎短促地轻笑了一声,听得刑部尚书额角又落一滴冷汗。
从书房出来,离了炭火堆砌的温暖,冬日夜里的冷风便更显得寒凉。
刑部尚书同王怀仁一道出宫,在冷风中瑟瑟,压低声音道:王大人可是知道什么了?还愿大人赐教。
王怀仁只摇头道:老夫能知道什么?提案断狱,我是远不及你的。
他又道:刘大人此时只需守正。难料他日你堂下所审的,是否就是你今日同僚。
言罢恰至宫门前,府里的马车就等在此处。王怀仁从容得很,大冷的天里竟也不见发抖瑟缩,只是上车时终究还是显出老态。刑部尚书目送离去,仍是皱眉,揣着袖子也上了自家的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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