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路上,刘希淳向洛霞大略解释了京中派系的情形及吴世藩与自己的纠葛,不到一个时辰,马车便载着一行人抵达了目的地。
刘希淳观望着四周,晴空万里的蓝天之下,田埂阡陌纵横,正午的阳光洒在饱满的金黄色稻穗上,像是提醒着人们,又到了收穫的季节。
微风过处,稀疏的林子传来了阵阵鸟鸣,水井旁一简陋的茅庐,庐前两隻老母鸡正啄着地上散落的穀子,这里便是洛风居住之所了,老欧留在马车旁,刘希淳及洛霞向着未掩上的门内走去。
两人比肩入门,便嗅到了阵阵香味,映入眼帘的是一张坑洼不平的木案,案上摆了数卷书籍和磨损明显的文房四宝。边上狭小的木床,如今仲秋天气转凉,床上却只覆着满是补钉的薄被。
转身望向了室中的另一边,简朴的厨房,架上陈列着的一瓶一钵简陋无华,看来这洛风还真是过着簞食瓢饮的生活。
石灶上正熬着热粥,香气瀰漫整个空间,灶下蹲着一少年正添着柴火,此时听到两人入房的跫音,抬头一望,然后惊喜地对着洛霞笑道:「姊姊,你怎么来了?」
刘希淳打量着眼前少年,年约十三四岁,身量却比同龄孩子高上一截,只比刘希淳略矮一点,洛风与其姊长的有七分相似,细眉俊目,目中透着超龄的成熟及内敛,衣着虽简朴但却掩不住他的淡然气质。
「好久没看到小风了,咦?你是不是又长高了。」洛霞摸摸洛风的头,姊弟俩许久不见,感情仍然深厚无比。
洛霞正要介绍刘希淳,却见洛风笑着抢道:「姊姊,这位公子便是京城的广陵王吧?」
看到洛霞露出疑惑的表情,洛风继续道:「近日金陵可是传的沸沸扬扬呢,草民洛风得幸,拜见王爷!」说完便要向刘希淳下跪行礼。
刘希淳连忙将他扶住,露出和蔼的笑容道:「你就是霞儿的弟弟吧?果然一表人才,我也唤你小风可好?」
洛风本来就对燕城三俊非常崇拜,眼前这个年轻王爷又帮助姊姊脱离苦海,他对刘希淳的印象可说是极佳,当下开心地道:「当然好啊,洛风从小就听过许多王爷的传说,十分崇拜呢!不知道什么时候,我才能成为像您一样的大英雄啊。」
刘希淳笑了笑,他近日笑容可说是愈来愈多了,见到这个少年更是开心,忍不住鼓励他道:「我可不是什么英雄,只是一心想着为天下百姓做事,如果小风也能有这种想法,总有一天一定会成功的!」
洛风对刘希淳点点头,嗯了一声,自信地道:「我洛风读圣贤书,所为便是经国济世,为国尽忠!」
刘希淳露出满意的神色,高声道:「没错,读书人从小苦读,为的是什么?便是希望有一天能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
洛风在一旁抢着接道:「还有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两人相视一笑,颇有一见如故之感。
间谈一会儿,刘希淳忽然瞧见了桌上一沓沓的宣纸,他随手拿起最上面的一张,不看还好,看了忍不住惊呼出声。
洛风面色微红,不好意思地道:「这些只是我平时胡乱写的,怕污了您的眼,还是别看了吧…」
这倒也是洛风的真心话,他整日独自窝在家里做学问,也没看过其他人的字写得如何,心想广陵王是京里来的,什么样的书法大家没看过?自己这乡间小儿的字怎么入的了他的法眼?
却听刘希淳道:「非也非也,小风,没想到你的字写得这么好,就只凭这手好字,中个秀才根本不是什么难事。」
其实洛风的字也不是说龙飞凤舞,刘希淳从小见过书法写得好的多了去了,京里那位吴首辅就是其中佼佼者。
但洛风正好相反,他写的字缺乏生气,没有丝毫艺术感,甚至不能称作书法。
可为何刘希淳评价如此之高呢?因为洛风写的是馆阁体,也就是官场的正式书体。那一个个方正、光洁、乌黑且大小齐平的墨字,正是科举考试最标准讨喜的字体。
刘希淳笑道:「我可不是故意夸你,只是这馆阁体我看得多了,却没有哪个士子写得出像你这样,整洁,规矩,又让人看得舒服的字跡。」
洛风听了掩不住心中的喜悦,拱手道:「多谢王爷指教!」
就是因为这手好字,激起了刘希淳的好奇心,他心血来潮,便要考较洛风学识,笑道:「千字文背过吧?」
洛风点点头笑道:「当然!」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张。寒来暑往,秋收冬藏。闰余成岁,律吕调阳…」这千字文是所有幼龄学童啟蒙入门的经典,刘希淳自然自此问起。
洛风不疾不徐地背诵了一回,又从头开始解析道:「这苍天乃黑色的,大地为黄色的,宇宙广大无边。太阳自有正斜,月亮也有圆缺,星辰布满在无边的虚空中。寒暑来去,循环变换…」
他不紧不慢,清楚地释义道。
接下来的论孟学庸,洛风都应对如流,思路清晰。再换诗经尚书及春秋,四书五经可说是如数家珍,博闻强记。一路对答至午后,最后竟连朱子集注中的内容也难不倒他。
刘希淳暗暗吃惊,这年仅十四岁的男孩学识如此渊博,更难能可贵的是在回答过程中那份沉稳,这在年少气盛的学子中是十分难得的。
似乎能预见这寒窗苦读的男孩,数年之后蟾宫折桂的春风得意了。
但刘希淳也不禁苦笑,心想:「虽然天资聪颖是好事,但即使在京中,要找到有能耐教导他的老师,倒也不是件容易之事…」
看到弟弟如此的出色卓越,那个永远被自己当成小孩的男儿如今出落得一表人才,洛霞十分欣慰,眼中藏不住的疼爱及宠溺似要宣洩而出。
此时听洛风道:「姊姊,我没有给你丢人吧?」
洛霞满意地点点头,正要称讚一番时,却听洛风道:「是吧?姊夫,我可否有望金榜题名呢?」
见他说完后笑謔地看着自己,又见刘希淳有些错愕,但随即领悟过来也对自己露出微妙的笑容。
眼前最亲近的两个男子齐齐望着自己,洛霞知道被弟弟戏弄了,有些困窘地笑骂道:「小风,你刚刚说甚么?姊姊可没听清呢。」
洛风知道从小只要洛霞露出这种神情,自己等等就要遭殃了,连忙向刘希淳靠拢道:「姊夫救我啊!」
洛霞听后站了起来,忍住羞意娇斥道:「洛风,才数月不见翅膀便硬了呀?本来以为你更加成熟了,怎么还如此调皮!」说着便要向洛风抓去。
刘希淳连忙站至洛风前方,笑着向洛霞说:「霞儿,这小风才十四岁本就只是个孩子嘛,何必跟他计较。再说…再说他叫姊夫,那也没什么错啊。」
洛霞听后红霞满面,语无伦次地道:「我…我,你…你们都联合起来欺负我是吧?」
不知为何,刘希淳有时总忍不住想捉弄洛霞,看到眼前美人全无平常的冷傲神色,刘希淳偷偷给了洛风一个示意的眼神。
洛风接收到后连忙退出屋外,忍着笑意不忘掩上房门,独留两人在茅庐之内…
人人尽说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壚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
加上洛氏姊弟之后,原本微服出访的刘希淳主僕一行,一下变为四人了,加上先前半路遇袭的事件,安全起见,一行人决定还是稍作乔装。
刘希淳扮作四处游歷的士子,依年纪外型来看,洛风充作他的书僮,老欧作为他雇用的马伕倒也合适,但唯一的女性,四人中最显眼的洛霞身分则最让他们头疼,一个十六七岁的大姑娘跟着三个男子拋头露面不是怪奇特的嘛?
刘希淳左思右想,决定让洛霞扮成他丫鬟。
岂料洛霞竟然不答应,说甚么都不愿假扮成刘希淳的婢女,看到刘希淳不知所措的样子,洛风忍不住笑意地在他耳旁低声说了几句,这年轻王爷顿时恍然大悟…
最后,一个富家公子带着他的书僮及马伕,还有…一位满脸羞色的侍妾,一行四人上路了。
这倒有些令刘希淳出乎意料,原来洛霞对这个假扮的身分如此在意,不过在当时富家少爷携美妾四处游玩的倒也不少,只是这少年王爷未曾想过罢了。
时人道杭州以湖山胜,苏州以市肆胜,扬州以园林胜,此后数日一行人游歷江南各地名胜景,走访古镇青石巷。山色空濛,水光瀲灩,四人心中皆叹此方不愧为人间天堂。
隆冬将近,眾人换上层层厚裳,一日午后,马车沿着太湖畔缓缓前行,这太湖上号称有四十八岛、七十二峰,湖光山色,相映生辉。此时见湖水尚未冻结,空中却飘落着丝丝碎雪,刘希淳示意老欧停驶,眾人下车舒展筋骨,小憩一会儿。
四人走近湖边,只见凉风拂过,吹皱原先明亮如镜的湖面,荡起微微的涟漪。若将江南比为一纤弱嫵媚的姑娘,那这太湖肯定就是姑娘雪白酥颈上的一枚翡翠,耀眼而不突兀。
见到如此美景,刘希淳心中一动,向洛霞招招手,说道:「来,霞儿,此地群山环抱,背倚太湖,不如我们合奏一曲,顺便试试那绿綺琴顺不顺手。」
洛霞今日似是心情特好,满面春风地向刘希淳回应道:「好主意,只是不知过了这么久,我们俩的默契会不会生疏了呢?」
刘希淳笑了一声,说道:「怎么会呢?我们是一见如故,天生一对,一拍即合的,哪里还需要排练?」
说着说着,双眼凝视着洛霞。
这湖畔美人眉弯新月,鬓綰如云,不经意展露的笑靨,樱桃口半粒丹砂,狐犀齿一行贝玉,在漫天雪花中犹如仙子謫尘一般,让平素清雅淡逸的刘希淳也看得有些发痴了。
这也不怪刘王爷不矜持,毕竟这天地间春花秋月、落霞烟柳,甚至一旁的太湖风光,美则美矣,但又如何比得上女子情长时的眉如黛山、眼如秋水?
老欧和洛风在边上觉察到气氛变得有些旖旎,都识趣地避至一旁,老欧将绿綺琴取来之后便带着洛风沿着湖边漫行,不一会儿便不见踪影了。
洛霞见状,强忍着羞态坐至琴前,低眉信手轻拨调音,略试数音便已深感到这把琴的音色非凡。
刘希淳也抽出腰间紫竹簫,挪步至洛霞身侧,深吸一口气后,那圆浑带些凄绝的标志性簫音随着气息吐露悠悠地传出。
洛霞随即弹琴相和,未成曲调先有情,绿綺琴的绝美音色如柔滑丝绸自十指流淌出来。
两种乐音各具特色,相辅相成,时而簫随琴音,时而琴随簫音。
忽然两人相视一眼,随即心领神会,天籟般的两音交缠作一束,乐音变得激昂高亢,如火凤飞天,穿云烈石,直上苍穹,似无尽头。
倏地乐音急止,随后转为婉转柔媚,自云霄间若霜雪轻轻落下…
两人似乎在合奏中才最能感觉到两心相印,心有灵犀的触动。在这青山作誓,碧水为证下,用心品味,一切景语,皆情语也。
紫竹簫鐘灵毓秀的风骨,绿綺琴风华绝代的韵味,两人以情为音符,爱为琴弦,奏响一曲倾城之恋。
对于此次江南之行,刘希淳心中或多或少都存有犹疑,但至少在此时,他对心中于倾城花及天下人之间作出的抉择,应该是深感无悔的吧?
美人不是母胎生,应是桃花树长成,已恨桃花容易落,落花比汝尚多情。曾虑多情损声名,幡然又悔别倾城,世间安得两全法,不负天下不负卿?
年关将近,北京城被厚厚的积雪覆盖,彷彿换上一身银白色的大氅。
这日,景王府中,景王刘载圳宴请吴世藩,席间歌舞齐奏,几名景王新蒐罗的胡姬身姿婀娜,曼妙的娇躯随着乐声起舞煞是好看。
美酒珍饌,此时两人已是酒酣耳熟,这景王阔嘴细眼,一身大红色厚袍遮掩着略为臃肿的身躯,此刻满脸通红,正兴致勃勃地和吴世藩聊着天。
忽然,门帘轻掀,一个略显着急的门子快步进厅,向刘载圳道:「啟稟殿下,黄公公到了。」
饮至微醺的刘载圳大笑道:「还不快快有请黄公公入席!」
却见黄凯满面愁容,缓缓走进屋内,向刘载圳拱拱手道:「咱家给殿下请安了。」
刘载圳起身拿起金杯亲自斟酒,递给黄凯道:「唉呀,公公不必多礼,外边天寒地冻,先喝杯酒暖暖身子吧。」
黄凯点点头接过酒来,向景王递个眼色,景王哈哈大笑向厅中一眾歌舞妓道:「你们先下去吧,孤有事要和贵宾商议。」
待屋内只剩他们三人,黄凯叹了口气,道出来意:「上次郭仁公子府上那几个从苍狼门聘来的武师失手了…」
景王愣了一会儿,回过神来转头问吴世藩道:「小阁老,你不是说这次苍狼门的首席弟子亲自出手,就算没得手,也必定使刘希淳元气大伤吗?」
吴世藩还未开口,黄凯便抢着道:「别说元气大伤,据东厂厂督刘公公消息,这刘希淳的兰魂十三式只用一式,剑刚出鞘,胜负便定了,咱们可说是…」
黄凯说到一半见吴世藩那可怖的独眼正死死盯着他,便不敢再说下去了。
吴世藩心里暗骂:「郭仁那小子把苍狼门的乾坤刀吹的多厉害,让我在殿下面前出糗,看我回去不好好收拾他…」
忽听一声清脆的响声,沉思中的吴世藩顿时回过神来。
「鏘!」景王把手中的金杯摔至地上,满眼通红,怒气混着酒意道:「一群饭桶!刘希淳,孤本与你井水不犯河水,本也相安无事。」
他拿起吴世藩的酒杯一饮而尽继续道:「奈何你一心向着三哥,我的好堂兄啊!从小你处处和我为难,那就别怪我不念同脉之情,只要是可能成为我争夺皇位的一切障碍,我必除之!」
今日异常寡言的吴世藩忽然开口了,他面露狡色向景王道:「殿下息怒,这次便由微臣亲自安排,保证让刘希淳死无葬身之地。」
刘载圳看着吴世藩一会儿,稍微冷静了下来后道:「好,这事就交给世藩兄了,靖嘉第一鬼才出手,我还不信他广陵王真就天下无敌了。」
黄凯点头如捣蒜,諂媚地将酒杯再斟满酒,举杯道:「那咱家便在这预祝四殿下和小阁老马到成功了。」
刘载圳接过杯来,阴阴地道:「解决了刘希淳,下一个便轮到三哥你了…」
第十回 湖誓山盟一曲结(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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