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看见我了吗?”她又问。
“看见了。”良久,他回道。
王子舟深吸一口气:“什么样呢?”
我真的好奇,你看见的我是什么样子。
“不协调感。”杯子说。
像是虚空中传来的声音,王子舟吓得跌坐在了管理处地板上。头顶是刺眼的聚光灯,彷佛突然被拽上舞台,根本不知道自己要表演什么,底下却是黑压压一片人头,全是观众,已经开始热烈地鼓掌。
报幕员躲在暗处观看她。
我整个躯体、整个身心,都不协调,他们却要求我跳舞。
要好看的、姿态优美的舞。
我只好穿着破破烂烂的舞鞋,用好不容易学来的蹩脚技术,勉强应付这个光怪陆离的舞台向我递出的要求——
满头大汗,满头大汗,脚尖磨出血来。
台下的人一无所知地鼓掌。
报幕员走出帷幕,在我面前蹲下来,检视我血淋淋的脚和满头满脸的汗,说:“你很努力地在跳,假装自己动作流畅、优美,可你好不协调。”
可你好不协调。
就像帕洛马尔先生在动物园见到的那只奔跑的长颈鹿,贸一看很自然,细细拆解到每一个部位、每一个动作,却是那么的不协调。
我现在就是那头奔跑的长颈鹿。
我在动物园跑了千遍万遍,每天都在跑,只有你看见了我的不协调。
还好我躲藏在黑暗中,你看不到我的反应。
王子舟大口地呼吸。
我们之间,有一米的距离吧?就保持在这一米的距离为好,我现在需要充分的冷静,不然我很可能会下令砍了你这个大胆谏臣的脑袋。
居然敢说我不协调。
可我深呼吸到第五下的时候,心底漫上来一种喜悦。
智人真是矛盾的物种。
恐惧被看见,又渴望被看见。
我害怕你发现了我的蹩脚,且为之愤怒,可我又感到——
震颤般的、无与伦比的兴奋。
哪怕亲近如我的家人,他们都没有意愿、也没有能力看到我的不协调。
可你看见了。
你知道我为了表演协调有多辛苦,你知道我藏在舞鞋里的鲜血。
你把手伸过来,想仔细地检视它。
不,不行,现在不行。
我讨厌那种近乎怜悯、体谅的心情。
手机发出短促的“嗡”声,随後“嗡嗡嗡”,一连几条。
是我的吗?好像是,又好像不是。
双方都拿起了手机。
原来我们的手机都响了。
萤幕上是一连串的群聊讯息。
蒋剑照拉了个群,把他们都塞了进去,群名是“猪猪大队(4)”。群成员有四个人:蒋剑照、陈坞、王子舟和曼云。
曼云:为什么叫猪猪大队啊?
蒋剑照:因为我们都属猪。
曼云:我比你们大两岁!
蒋剑照:少数服从多数。
曼云:少数反对。
蒋剑照:反对无效。
王子舟捧着手机,从出入境管理处、舞台、动物园,辗转回到了现实世界。
她回了一句:“你们都在医院,为什么非要在手机上聊?”
曼云:还不是聊给你们看!
蒋剑照:怎么还不来啊?@王子舟我们需要你!
王子舟:来了来了。
蒋剑照:@陈坞你不来吗?
王子舟抬头看看对面的人。
陈坞也回了两个字:“来了。”
“走吧。”回完讯息,他对王子舟说,“刚才蒋剑照给我发过讯息,说没什么大问题,洗了胃留院观察两晚就可以了,不用太担心。”
“你有过担心的时候吗?”王子舟看他锁门,忽然问道。
陈坞的动作倏地停顿。
“有过。”他拔出钥匙,转过身看她。
“什么时候?”她问。
“给你写留言的时候。”他说。
“那个共享文件吗?”
“是。”
王子舟想起来,那天她收到“风格指南”的邮件,气得暴跳如雷,在共享文件里写了一长段克制的赌气话,随後他小心翼翼回了一句“抱歉,请按照您的想法来”,而她看见那条留言,已经是三天之後,期间她什么回应也没给。
“担心什么?”她问。
走廊里没人了,黑灯瞎火的,近在咫尺,可以听到彼此的呼吸声。
“担心……”他开口,又停下来呼吸。
鼻息声很清晰。
紧张的、不安的。
我真想戳穿你,王子舟想,可我沉得住气,我怕你摔碎了——我可真是个了不起的大好人,我暂且放过你。
她先行一步,甚至回头催促:“快走吧。”
于是一起淌入夜色之中,漂流去往医院。
途中也不是没话可说,但各怀鬼胎的时候,没有一句话是有价值的,王子舟也并不想在被夷魍盯上的今晚搞决斗。
“一会你和蒋剑照先回去吧。”他说。
“回去也没别的事。”王子舟瞥他,“我考过医疗翻译协会的志愿者认证,还是留下来比较好。”
为数不多的得意,浪费在这种时候。
我真是努力地舞动着我不协调的躯体。
你一定在笑话我,想看看我流在舞鞋里的血到底攒了多少,等着吧,陈报幕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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