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源道:“二郎这是什么话?议事的时候你都在的,怎么能说一无所知呢?”
章昭道:“我心里总没底。”
延福公主道:“什么有底没底的?药王在这里,还能叫你心里没底吗?”
公孙佳笑笑,对章昭举了举酒杯,一边窦氏还是坚持做个壁花。延福公主给公孙佳不停地使眼色,她也是服了,不懂公孙佳为什么一直没一句实自豪感。实在忍不了了,她说:“今天这儿没外人,你就给我句实话,行么?”
公孙佳也没有装傻,看看章家这一对兄妹,说:“好,嫂嫂想要什么实话?”延福公主脑子里翻江倒海,想问的可太多了,她也闹不明白公孙佳这还在犹豫什么!更不懂都已经把章昺给干下去了,明摆着是章昭要上位了,还不好好把握?还有,为什么不带一带章昭呢?
脑子里转了老大一圈,钟源对延福公主道:“你要是看不透,就先别插言,更别插手。”
公孙佳笑了,看来钟源也不知道这全貌,还以为是普通的拉近关系。她不想让钟源为难,问章昭:“秦王心里要什么底?纪氏已败,天下将有新有国母,我看不出来秦王有什么好不安的。”
“这……”
“打从纪炳辉撩惹四方,殿下就前程似锦了,还要别人插什么手呢?”公孙佳慢条斯理地说,“至于‘一无所知’,就更有趣了。宫里所有的师傅,无论文武,教授讲解都比我强,我的师傅就那么两个半人,也不及宫中的师傅。”
延福公主发出了一个单音节:“可……”
“到了殿下们这一步,就不是‘学’而是‘悟’了,”公孙佳耐心了一点,干脆点明了,“这个谁都帮不了你们,在陛下身边,不是‘揣摩上意’,那是王济堂该干的事。我们,”她指了指钟源和自己,“想着怎么做事。殿下呢,该想的是‘陛下为何要这么做’,别走岔了路。至于庶务细节反在其次了,那些个东西,只要你想明白了现召人来问都能看个大概。所谓提纲挈领,不知纲领,管中窥豹,倒也能学到些本事、赢点夸赞,对没品级的小吏那是足够的。殿下要的,可不是一个能干的小吏的考语。”
章昭不断地点头:“原来如此。”
“想做实务是好事,殿下想做实务的本意是什么?要是为了能将事情看得更明白,做事手上有准星,早给殿下安排了。殿下沉下心来,陛下这不就安排你做事了么?这一遭是炼心,这一程是必得走的。陛下坐得那么高,他什么都看得见。我们看的,终究是浅了一层,殿下要跟我们学,路就走窄了。殿下是要做能臣还是贤臣?别的都能教,只有天家父子相承。殿下想想陛下当年在东宫是怎么做的?他可是二十年没出京城啊!”
章昭深吸了一口气,离席郑重一礼:“多谢指点迷津。”
公孙佳道:“殿下不如想想见了狼主要怎么做吧。”
章昭讶然道:“要我做什么呢?我以为阿爹只是要我露个脸以示重视。宁可装个平庸之人,不可真的示人以短。狼主能有如今这般成就,恐非易与之辈。我没与他打过交道,不该由我来主导。”
公孙佳做了个“请”的手势,请他坐回席上,笑道:“殿下这话就入道了。只要知道发生某事的时候该与某人商议,议着议着这事儿殿下也就能弄明白了,以后就会越来越熟练。”
延福公主笑了:“二哥,药王从来不打诳语,别人说这些话会是推脱,她说了,必然就是这个道理。”
钟源道:“二郎,最正的道理都摆在明面上,看起来像是废话,直到碰了壁才会发现是至理。”
公孙佳一手指着自己的鼻尖说:“你们两个不要在中间糊来糊去啦,我就是这么一步一步走过来的。虽然读过书,作诗要养代笔,虽然研究过兵法,从来不自己上阵杀敌,也好好地活到了今天。”
她往后一仰,双手一摊:“你们是不识字还是没读过书?我不明白,你们急什么。之前不必说,之后更不必讲,君臣父子,伦理纲常,一切依礼法而行,君臣之份已定,我永远站在陛下那一边,有什么好担心的?谁要反对陛下的决定,我们是不会答应的。”
章昭之前表情十分丰富,从热情,到紧张,到严肃,到惊讶,再到愉悦,走马灯似的变。待公孙佳仰在靠背上之后,他的这些表情都消散了,代之以一股轻松,仿佛卸下了一个大大的包袱,道:“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
钟源也终于放下心来,他知道,章昭要的,其实是公孙佳这最后一句话——站在章昭这边。有这个立场,不管公孙佳说什么,章昭都能接受——满意不满意的另说。
钟源更知道,章昭并不是章熙心目中期望的太子模样,矮子里拔高个儿,就是他了。所以章熙最近打定了主意,公孙佳才肯勉强接了这个活。公孙佳总不能说,你是一个不得已的选择,你没册立前我一个丞相还是个女的我帮着你咱俩一块儿完蛋。
归根究底,是章昭天赋比起他爹章熙差了一截,又没有像章昺那样有大家容忍不了的大缺点干脆联手让他滚蛋,好又没有那么好、坏也不算坏,搞得大臣们接这个盘子接得不痛快。没了那个冲劲之后,就干脆专心搞自己那一摊子去了。
兄妹俩对望一眼,公孙佳对钟源使了个眼色,示意自己能应付得了,钟源的眼神里有那么一点无奈。章家兄妹俩心是心头大石落地,相视一笑。场面和谐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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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昭心情一好,人就更稳重了,狼主人还没到,章熙就已经对公孙佳表扬了章昭:“二郎近来像样多了。”
公孙佳不置可否,倒是向他提起另一件事:“陈王最近活泼了许多,喜欢打猎不失父祖风采,不过梁安是个名将的胚子,陪他玩耍下去就要废了,调梁安北上到他哥哥梁平麾下为国效力如何?”
章熙脸上顿时没了表情,章昺最近很是放纵,畋猎、醉酒、纳妾、声色犬马都凑齐了。那也是亲儿子!亲自放弃了他之后,章熙又有那么一丝惆怅,一直纵着他,不知压了多少弹章。
一旁章昭道:“狼主朝贺在即,边关暂无烽火,就让大哥高兴高兴也没什么。”
章熙长叹一声,欣慰地对儿子说:“二郎长大啦。药王啊,这个事听二郎的吧。”
公孙佳于是提出调旧部王金龙的儿子北上:“武备不能丢,年轻一代该不断培养。”
章熙道:“这个你与大郎商议去,我不管。”
“是。殿下要同去么?”
“去吧。”
章熙觉得找对了人,放心地让霍云蔚继续在吏部里给朝廷引新血,让章昭最近就跟着公孙佳混,也不用管狼主到没到了。等混完了接待狼主,再安排章昭跟着霍云蔚观摩观摩。过一阵再安排章昭与江平章见识见识。
大概就能让章昭囫囵个儿地把朝廷主要势力摸清楚了,接着就能入主东宫参政议政了。
背负着章熙这样的期望,章昭也没有掉链子,先是跟着公孙佳、江平章出城迎接狼主。这个安排是有讲究的,章昭负责“身份贵重”,公孙佳负责“上次就是我打的你,你老实点”,江平章就负责“咱们谈谈条件吧”。
到了这一天,公孙佳这外貌看起来虽然不像是个能打的样子,一介绍完身份,狼主这边的气息都为之一敛。
两国通使,互相打嘴仗是惯例了,哪怕一方是所谓“蛮夷”,其中精英也不乏学识渊博者,没有被一边压着骂的道理。但是因为公孙佳带着这个身份出现了,狼主这边的使者打嘴仗都客气了几分,只暗讽你们道路都压坏了,打仗不容易吧?消耗挺多的吧?要爱惜民力呀!
江平章这儿也不客气,反问:“贵国道路想必很宽阔平坦了?”
元铮冷不丁地回了一句:“他们那儿我看过,没几条好路。”
这就很尴尬了!被讽刺的人却一点尴尬的样子也没有,大咧咧地说:“没路也跑得起来。”
一番唇枪舌箭过后,狼主等人被迎入四夷馆安置在了最大的一处院落里。江平章仔细,派人给他们讲了一下京城这里大致的律条,反正就是:出去可以,毕竟我们不能软禁使者,但是你们最好不要落单,并且我们有宵禁。不要在京城调戏妇女,不然大家难看。买东西要是钱不够了,我们可以提供。当街斗殴会被抓。之类的。
派的这个人就是吴选。吴选口齿清楚条理分明,三言两语就给说明白了。狼主扫了他一眼,上下认真打量,旋即将他丢到一边——他发现了更有趣的事。
狼主长得粗犷眼睛却毒,见一路“护送”他来的元铮自从到了郊外周身的气息都变了,从郊外直到四夷馆,他就看出来了,元铮的眼睛直往公孙佳身上瞟。喜欢的眼神是掩饰不住的,狼主摸了摸下巴上的胡须,笑了。
有趣。
他扬声道:“小将军,进来喝酒吗?”
元铮一板一眼地道:“狼主请自便,末将自有去处。”
“你要回家吗?那得空我去你家。”
章昭抄起手来围观,想看这狼主还能整出什么夭蛾子来。只听元铮答道:“我没空。”就闷头站到公孙佳身后去了。章昭微微皱了一下眉,狼主代他发问了:“小将军与丞相好生亲密。”
狼主这纯是故意的,相较于元铮的眼神,公孙佳就淡定许多从头到尾没太大变化,狼主甚至不能确定公孙佳的态度,所以说出来刺那么一下想看看元铮的反应。岂知公孙佳回答了他:“那是当然啦,他是我的人。”
当着皇子与另一个丞相以及四夷馆诸多官吏的面,居然说朝廷的将军是“她的人”?狼主也很意外,据他所知,这南朝不是这么个算法的吧?朝廷官员不是归皇帝的吗?
公孙佳一挑眉,握住元铮的手:“我们回家了,您先安顿吧,有什么事儿只管跟他们讲。陛下知道您旅途劳累,请您先歇息,明天在宫中设宴款待。殿下?江公?”
章昭和江平章像两条吃食的锦鲤一样张圆了嘴,眼睛死死盯着公孙佳的手,已经说不出话来了。江平章要说话,那得是斥责的,让他看到自家儿女握着另一半的手他都得说一句不庄重。场合不对,人也不对,江平章梗住了。
章昭更有点像梦游,心说:你这是要干嘛?
公孙佳登上车,扬长而去。
第243章 反对
江平章生平头一次与敌酋达成了共识:公孙佳怕不是疯了吧?
狼主公倒还好, 他对某一个丞相得了什么疯病并没有任何的关切,疯了更好。不过是南朝女人干出这中事儿来,狼主还是觉得有得热闹可看了。他抱起了胳膊, 扫射围观的人群。
江平章就不一样了,他闺女江仙仙与公孙佳是好朋友,虽然江平章私下怀疑过公孙佳与他闺女交好是有什么图谋,但理架不住女儿认定了这是个好朋友, 他也不得不得对公孙佳多一点长辈的关爱。
公孙佳当众拉了个男子手, 这个还能遮掩,她把人拽车上, 这要怎么糊弄过去?!
江平章愁得头发都要白了,回头一看吴选,行, 就你了!指示吴选:“你,好生侍奉狼主,教他礼仪!”他自己火烧火燎地联络各主人士去了!头一个就得跑去赵府!赵司翰,你夫人快点请出来吧!江平章无论是出身、资历都比公孙佳好看太多,然而在政事堂里他是个新丁, 资历没有公孙佳深, 不能在政事堂里对公孙佳开炮, 只能“功夫在戏外”。
同时,围观的又不止江平章一个人。什么跟着丞相一同出城的百九、僚属啦, 什么悄悄跟过来看热闹的百姓啦——树上还挂着俩顽童,由于爬树技术不够娴熟,挂树枝上了,正等着人来救。又有许多京的小官小吏,乃至于商户货郎。
一个个看热闹都开心得不得了。
江平章只好当亲娘没有给他生一张脸皮, 硬撑着把狼主送进了四夷馆,将四夷馆大门一关,他自己却跑得飞快,向章熙汇报了一下“已将彼安排入四夷馆,安排教习、饮食等”,出宫就杀到了吴选的跟前。他要盯着吴选,一定要把这狼主的礼仪给教会喽!
吴选道:“那是一方枭雄,下官若是打扰了,不同流合污就是要坠入深渊,恐怕死无全尸。百依百顺,只怕连坠入深渊的机会都没有就要被灭口啦。还请相公划下个道儿来,什么该奉承,什么不许的好。”
江平章诧异地看了看这个长相清俊、眼神妩媚的青年,哦!想起来了这是吴选。江平章道:“凡辱国格者不可为,其余,随他去!”
这是一国宰执的底气,也是大国的自信,吴选认真地说:“是。”
江平章吩咐完吴选,先冲回宫去向章熙汇报,接着就杀到了赵家去找赵司翰:憋开心啦!快去看看公孙佳吧!
赵司翰还不知道出了什么事,两人绕了八句话,赵司翰才从江平章口得到了一个真相——公孙佳把元铮带回家去了。
赵司翰奇道:“元铮本就是她的事,带回去有何不妥?”
“牵着手!”江平章将重音落在了该落的地方,“还一起走!你竟说‘有何不妥’?”
赵司翰也挺无奈的,公孙佳,名义上是他的继女,然而从来不归他养更谈不上教导。对公孙佳指手划脚?嫌命太长吗?赵司翰从决定娶钟秀娥之前,就对这些事情有一个很清晰的判断了,那时候他爹赵司徒还在,说得就很明白:“不要想着‘教化’,教化何须迎娶?”
大家就是为了面子上能混得过去罢了,管教?想啥呢?
赵司翰打着太极把江平章给忽悠走了:“敌酋尚在,此时不宜生出是非来!”
江平章不得不把这口气给咽了下去,嘀咕一声:“现在的年轻人,都在想什么呢?”
赵司翰好脾气地说:“她不是一般的年轻人,你想想,她会时候失过计较?”江平章勉强同意了这个观点,仍然说:“大庭广众之下,有失体统!也不怕物议!”
赵司翰虽然也觉得公孙佳这事儿闹得有点不好看,仍是说:“狼主面前,她就是体统了,怕什么‘有失体统’?”将江平章说得哑口无言是。公孙佳甭是狗屎运还是什么,是这世上仅存的一个打赢过狼主的人,狼主来议和的时候你参她一本,是想干嘛呢?
江平章叹息道:“到底是个小娘子啊!你好好劝一劝吧,生父既逝,生母又不在面前护持,我等不能装作不知的。”
赵司翰正色道:“江公放心,我这便与夫人商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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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平章是相信赵司翰的,赵司翰的信用一直都很好,于是他跑去向章熙汇报今天的行程去了,留下赵司翰带着钟秀娥拼命的往公孙府去赶。
公孙佳要招赘,这事儿明眼儿一看既知,光天化日拉了个童养媳回府,就有点挑战底线了。钟秀娥在车上骂了好几句:“小元这个小王八蛋,他什么时候钻的空子?”、“小泼皮,敢打我女儿的主意了!”
夫妇二人到得公孙府,却见府外辐辏云集,钟家全家出动了——靖安大长公主打头,五个公主连同她们活着的驸马以及她们的儿子都被薅了过来。
为的就是一件事儿:心肝儿,你就看上他了?
元铮长得是不错,带出去也很有排面,公主们还挺喜欢他的,每次都赏他不少,从铠甲到兵器到钱帛。可那不是因为这货是守卫公孙佳的吗?她们是为了外孙女/外甥女/小姑子/呀!这跟招女婿不一样!后悔以前给元铮太多好脸色了。
五个公主站成一条弧线将元铮半包围,她们的丈夫、儿子拉起了第二道弧线。
公孙佳说:“今天大家都好闲!来喝茶吗?外婆那里贡茶不会比我的少呀!来人,上茶。”让公主们全家坐下喝茶,同时轻描淡写地指了指自己身旁的一个位子让元铮坐过来。
元铮两只耳朵热得能融化掉冰块,疾步上前,啪一声坐下了,稳稳地就钉地当地。气得钟佑霖顾不上他好看,指着元铮问公孙佳:“你咋就选上他的捏?”
一着急,他把十年没说过的贺州口音都给漏出来了。
公孙佳道:“什么?”
说到这个,钟佑霖就有话讲了,他的表妹,什么什么都是一等一的,怎么能配个小元?得是名门望族、仕林贤者、儒将风范,还得听话会照顾他表妹!元铮一条也没占!钟佑霖很生气,当年看到小小胡姬的怜惜全没了,理直气壮地说:“你要选夫婿,也不必从自己家奴中选!”
端的是掷地有声,且毫不顾忌元铮的感受。
公孙佳拿手杖敲地,道:“哎哎哎,有话冲我,你冲他干嘛?!”
靖安大长公主不淡定了,女生向外她看得多了,从没想过自己的外孙女会有这一天!大长公主含蓄地问:“他哪儿好啊?”
佳人在侧 第251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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