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少年锦衣骏马,眉眼带笑,又自有一派迫人的贵气,令人不敢逼视。
偏偏右眼下又生了一片胎记,淡淡的褐色从眼角蜿蜒向鬓发,看不真切形状,却将这份威严消去许多,添了一丝风流味道。
让人觉得,这人即便是做了坏事,也不过是个任性的玩笑,教人讨厌不起来。
奇晟楼的人虽然不认得他,看他这个气派,也不敢造次,忙有管事上前应了声:“回公子,奇晟楼在捉回逃跑的家奴。”
那少年身边的下人也附耳过去,向他低声说了几句,看样子像是在为他解释眼下的事。
少年漫不经心地夹了下马肚,看着家丁将人反捆双手扛了起来。
有人扯落了蒙在那小家奴脸上的覆面,将沾了迷药的汗巾蒙在口鼻上。
“居然还敢逃跑?倒是个胆子大的。”少年用马鞭点了点众人:“你们抓人也就抓了,在大街上吵吵嚷嚷的,像什么样子。”
“是是,”那名管事点头:“公子教训得是。”
不知是不是他看错了,在那瘦小的家奴被人扛走时,像是一直在看着他,然后慢慢停止挣扎,闭上眼睛。
他看了须臾,也不再管闲事:“走罢。”
那管事作了几揖,刚准备走,又听人问:“刚刚那个小孩,眼睛是怎么回事?”
“公子好眼力,”管事殷勤答道:“他那眼睛是天生的,稀罕得很,公子若是想看这小怪物,改天可以来奇晟楼坐坐,茶好酒好,您想怎么看就怎么看。”
“石岩,你听这人精明的,”少年笑着向一旁的白衣公子说话:“我就问了两句话,他就打算赚我的钱呢。”
白石岩忍不住笑:“行了,知道你是铁公鸡。”
“胡说,”少年轻轻扬了马鞭,继续往前走:“我是铁公鸡的话,还能被你白白宰这么多年?”
白石岩也打马跟着他慢慢溜达:“重明,你今天是第一次见刚刚那个小孩?”
柳重明一挑眉:“你知道他?”
“岂止知道,早先还算是京城一景,你不是去过奇晟楼……”
白石岩及时停了一下,心中后悔——重明去奇晟楼那次,还是他们带去的,也就是那一天,柳家出了事。
他瞟了柳重明一眼,见人没什么反应,才接着说。
“听说这孩子隔三差五就逃跑出来,搅得鸡飞狗跳。有好一阵子没见了,我还以为他早被打死了,没成想还活着。”
柳重明点头认同:“跑了这么多次还活着,倒不像是杜权的心肠,看样子他还算是有点价值?”
“到底是生意人,在这方面脑子灵光,”白石岩也不知道是夸他还是损他:“奇晟楼的那个奇字,就是为他改的,挂牌卜卦,据说无不应验。”
柳重明嗤笑,不置可否。
白石岩知道他对于这种事的态度,也一笑:“看个好玩而已,谁会当真,早些年有人请我爹去喝酒,我和石磊正好跟着,那次是在奇晟楼第一次见他。”
柳重明沉默片刻,注意力果然转移过来:“姑丈有耐心听这些东西?”
“应酬而已,没耐心又能怎样?是于公公的帖子,总不好推。”
“于公公?”柳重明慢慢收敛了笑意:“然后呢?卜了一卦?结果呢?”
这人最会的就是讨好上意,哪会没事请姑丈喝酒?
“哪有什么结果?如今天下谁不知道什么事最讨巧,最能赚钱,光在这京里就不知道有多少人号称半仙、卜卦算命,更别说那孩子长得的确奇怪了点。”
柳重明松了一口气:“我倒是早听说奇晟楼的杜权贪得无厌,他会做这种事,不稀奇。不过没有结果岂不是砸了招牌?”
“所以说杜权是个人精呢,他提前说了,说若是平安无事,无大起大落,就卜不出什么结果。”
“真是被猪油糊了心,当别人都傻呢?”
“可不是么,骗人也不找个机灵点的来,该让杜权向你学学,”白石岩笑:“那孩子像个小哑巴一样,一问三不知,只会摇头,我爹看他被吓得直哆嗦,怪可怜的,还让我们带他出去玩。”
“那石磊应该很喜欢,他最爱带小家伙们玩。”
“哪带得出去呢?”白石岩跟柳重明一道放开缰绳,让马小步地颠起来,将铺着石板路的街道踏出有节奏的哒哒声。
“他怕生得很,头也不敢抬,不哭也不笑,一直跪在地上不肯起,问什么都只会磕头,挺没意思的,后来就再没见到他了。”
“嗯。”柳重明应得心不在焉。
“有心事?”白石岩揶揄他:“是不是也心思活络,打算做点占卜生意?”
柳重明看他一眼:“鬼神之事不可信。”
白石岩大笑:“你说不信鬼神之事,那今天特意叫我一起去南路禅院干什么。”
“不可信,也不可不敬,”柳重明微笑:“石岩,你还记不记得我之前跟你说过的梦?”
“出问题了?”白石岩愣了一下:“护身符不管用了?”
这位表弟小时候生了重病,若不是南路禅院的住持来诵经,差点没能撑过去,自那以后,表弟就会反复做同一个梦,也是住持给了护身符,才略略好些。
“嗯。”柳重明闭了闭眼睛,慢慢回想,这个梦里的每一个细节他都记得,真实得像是亲身经历过一样。
“梦里还是四月初的样子,我在晋西书院,先是从书库门出来,然后穿过靠山亭,亭子上有个铜铃破了个口,四周的海棠开得正盛,然后我走过水榭,最后走到靠南边的回廊里。”
白石岩已经不止一次听过这个梦,他们都在晋西书院读过书,重明甚至现在还会偶会回去,帮先生们管束一下年少的师弟们。
可在这个梦里,回廊像是没有尽头,表弟会一直走,一直走,走到天亮梦醒时。
“可是这次梦里的情况不太一样了,我一直往前走,看到了回廊的拐角。”
大日头下,白石岩竟觉得身上有点发凉:“走到头了?”
“对,不光走到头,我还转过拐角,看到姚侍郎家的老二跟他的那些帮凶在欺负人。”
“为什么会梦到他?”白石岩不解,不过这个梦倒也足够真实,姚侍郎的二公子最喜欢欺负书院里老实巴交的孩子。
“他们又在欺负谁?”
柳重明略思索了一下:“他们看到我之后就跑了,的确留下了一个人跪在地上,我好像叫了他一声。”
“是你认识的人?”
“不……”柳重明摇头,不是很确定:“我不知道梦里叫了什么名字,而且还没等他抬头,我就醒了。”
哪怕总是做这种梦,他也并不信神怪之事,可在梦里见到的那个身影却让他非常矛盾,令他极端地恐惧,又有极端地期盼渴望。
像是老天在跟他开一个玩笑,让他这个倔强的人屈服,也像皇上那样,不问苍生问鬼神。
白石岩见他不再说话,用马鞭轻轻在他的马上抽了一下:“走,去找住持问问。”
南路禅院距离京城并不远,快马疾驰过去,不到中午就到了,只可惜住持在闭关中,他们并没有见到人。
从山寺中出来时,柳重明向远处的重山看了很久。
正是初春时节,枝条上的苞芽还没有露头,只能看到光秃秃的树干。
漫山老桃树的树皮在阳光中都泛着暗红的光泽,远远看去,就像是埋在土中的暗火一般,只等一点火星,便能变成冲天大火。
***
大火又一次从远处席卷而来,一直烧到脚下的观星阁。
台阶处又一次传来纷乱的脚步声,像是有许多人奔上来。
这熟悉的情形令人恍惚。
是景臣和白石磊来了吗?又要被拖去游街了吗?又要熬过无止境般的酷刑……不过也又能再见了……
之后呢?还是会回到潘赫面前吗?
究竟哪一个画面是在做梦?哪一个是真的呢?
在半昏沉中,曲沉舟还没有想明白这些事,一瓢凉水迎面泼在脸上,他喘息几声,吐出口中的水,彻底清醒过来。
在暗牢中,他不止一次这样被水泼醒过,本以为睁眼看到的还是昏暗的灯火和带血的刑具,可这次目光落处,却是另一处他熟悉的地方。
这是奇晟楼里。
听老人说,这里原本是间柴房,后来总是返潮,便弃了不用,有贱奴不听话时,便会拖来这里处置。
从小时候起,他就是这里的常客。
虽然他知道卖身契是父亲亲手按的手印,可除了家,他也没有别处可去,那是他唯一能回去的地方,拼尽一切也想逃回去的地方。
只可惜他的年纪太小了,完全不知道家在哪里。而他的样子又太明显,谁都知道这个孩子是属于奇晟楼的。
每次逃跑被捉回来之后,他都会被拖来这里呆上一阵子,遍体的伤痕层层叠叠,疼痛的记忆太多,他好几年没有再敢跑了。
曲沉舟垂着头,看见自己离地的双脚。
上衣已经被剥去,不用抬头去看被粗麻绳捆吊在头顶的双手,他就知道自己会遭遇什么。
“小畜生!”一声暴喝在面前响起,有人抬脚踹在他的肚子上。
一旁的人忙上前拦住那人:“掌柜的别生气!小曲哥年纪小不懂事,您大人有大量,就饶过他这一次吧。”
这一脚不留余力,曲沉舟摇晃了几下,只觉得胃里翻江倒海,几乎要吐出来,又在这个声音里喘息着抬起头。
他自从来奇晟楼起,就一直被交到林管事手中,有时的责罚还是林管事自己动的手。
他最依赖的人就是林管事,可除了杜权,他最怕的人也是林管事。
进了宫之后,见过了许多事,他才慢慢回想起来,若不是林管事一直在护着自己,他也许早就被打死了。
被拖着游街时,他看见头发已经花白的林管事在人群里跟着他走,偷偷抹眼泪。
如今又一次能见到了,曲沉舟一面是欣慰激动,一面又迷惑惶恐——无论是身体的疼痛还是面前的人,都这么真实。
难道这不是做梦?难道自己没有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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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这个禅院住持是本文最大的玄学,不过不用在意,他就是来客串个龙套的
【是完结文《萌君恶臣录》的主角,在这里跑,龙,套】
当然了……本文的两个主角在那文里也是龙套
暗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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