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年后,年号改为至和。每年元月初七,皇后养女、京兆郡君高姑娘都会带她和十三团练的儿女入宫来探望皇后,这年也不例外,清晨即入宫,与皇后相聚一天。
高姑娘已育有二子二女,其中两位公子先后由今上赐名为仲针和仲明,一个七岁,一个五岁,生得极可爱,眉目之美尤甚于十三团练,公主非常喜欢,每次他们入宫,公主都会去与他们一起玩很久。
这两个孩子容貌不无相似之处,但xing格却迥然相异。每次入宫,略小一些的仲明总是乖乖地待在皇后身边,或者任由娘子们抢着抱来抱去,从来不哭不闹,也很安静。而仲针则活泼很多,总是四处寻找可以拨弄玩耍的东西,一刻也闲不住,且极讨厌人抱他,从刚学会走路时起就是这样,若有娘子抱他,不管是谁,他一概挣扎着下来,一定要自己走。
这次一碟蜜饯又使他们流露出了不同的个xing。
皇后于殿中赐他们每人一碟蜜饯果子,梨gān、胶枣、桃圈、乌李、沙苑榅桲、漉梨、林檎gān之类,还配有几块西川rǔ糖、狮子糖和霜蜂儿。公主看见,就故意笑着向皇后怀中的仲明伸手:仲明,把你的果子给姑姑好不好?
仲明此刻正拈了一颗乌李准备塞进嘴里,见公主这样说,立即就把那乌李递给了她。公主接过,当真自己吃了。仲明看见,又抓了一把蜜饯给公主,此后犹觉不足,索xing扑向案上,把整个碟子都往公主面前推。
全给我?公主指着蜜饯说。
仲明点点头,对姑姑微笑。他有一双安宁柔和如平湖秋水的眼睛。
公主笑着抚抚仲明的脸颊,拈了一枚桃圈喂他,然后又转身去逗他哥哥:仲针,你的蜜饯也给姑姑么?
结果惨遭拒绝。停止分拆锦幔边的一个鎏金银香球,仲针回头,盯着她直说:仲明不是把他的蜜饯都给了姑姑么?
不够呀,公主笑说,姑姑小时候都吃不到蜜饯果子的,所以现在要多多的。
为什么吃不到?姑姑是公主,想要多少就有多少呀。仲针问。
公主回答:因为翁翁不许姑姑吃。
翁翁为什么不许?
因为那时姑姑在换牙,他怕姑姑吃了蜜饯牙长不好。
哦,那我也不能给姑姑。仲针很严肃而坚定地表明了他的态度,蜜饯吃多了牙会黑,姑姑是女子,牙黑了不好看,所以我不能给你。
这话一出,旁观的殿中人都笑了。公主亦笑个不停,对仲针招手道:你个鬼灵jīng!快过来,让姑姑拍你两巴掌。
苗淑仪听了自己先就作势拍了公主一下,笑道:你还真好意思呢,十七岁的大姑娘了,还跟小侄儿争果子吃!
这期间不断有向皇后请安的娘子进来,见高姑娘母子在都很欢喜,纷纷留下与他们闲谈。今上退朝后亦赶来,与皇后一起含饴弄孙,共享天伦之乐,看上去十分愉快。
张贵妃一直没露面,将近午时才姗姗而来。皇后见了亦赐她坐,且让孙子孙女向张贵妃见礼。
诸子施礼如仪,口中唤的是张娘子。今上听见,便对他们说:都是一家人,别那么生分,日后就唤张娘子为小娘娘罢。
京中孩子称祖母为娘娘,这也是高姑娘子女对皇后的称呼。皇后见今上这样说,遂目示张贵妃,让怀中的仲明先唤她。
仲明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依照帝后的意思唤了一声:小娘娘。
张贵妃微微一笑,又看向另一侧的仲针,若有所待。
仲针亦在看张贵妃,与她目光相触,遂开了口,声音清晰响亮,但唤的却还是:张娘子。
张贵妃笑容淡去,今上亦蹙了蹙眉。高姑娘轻轻拉了拉仲针衣袖,低声纠正:是小娘娘。
仲针却摆首,朗声对今上说:在这宫里,仲针只有一个翁翁,当然也只有一个娘娘。天下没有小皇后,仲针也不会有小娘娘。
履道
5.履道
这句话无疑激起了一阵不小的波澜,但在帝后未改容的qíng况下,照例悄无声息地隐没于各人心底。
今上没有再勉qiáng仲针唤张贵妃,他沉默着,面色倒仍然是柔和的。
高姑娘知趣地拉过此前在一旁与秋和玩翻绳花游戏的两个女儿,在她们耳边低声嘱咐,于是两位小姑娘上前向张贵妃行礼,口中都道:小娘娘万福。
张贵妃见状,起初僵硬的表qíng才略为松动,若有若无地笑了笑,淡淡吐出一个字:乖。
然后,她徐徐起身,朝皇后一拜,道:皇后,十日后是臣妾母亲生日,臣妾拟于明日前往相国寺进香,为母祈福,望皇后恩准。
皇后和颜道:贵妃为母行孝,自然无有不妥,我稍后会命司舆为你备好车马,明天一早便可出行。
谢皇后。张贵妃说,但她看皇后的眼色却很冷漠,令人觉察不到半点谢意。
此后,她又提出一个要求:臣妾车辇所的伞扇羽仪均已陈旧,尤其是那一品青伞,颜色最为暗旧,若明日出行再用,恐会招致路人指点,有损皇家威严。因此,臣妾想借皇后车舆上红伞一用,望皇后亦开恩许可。
后妃车舆仪仗有定制,红伞仅皇后能用,张贵妃所提的是一无礼僭越的要求。而且,这并不是个新议题。她以前就曾向今上请求允许她用红伞,今上命群臣商议决定,结果几乎遭到所有人反对,最后只许她用青伞。明明已有定论,她却于此时旧事重提,很像是对皇后的公然挑衅。
红伞?皇后沉吟,看了看今上,她出言问他:官家以为如何?
未待今上开口,张贵妃便已先代他作答:臣妾昨日已问过官家,官家让臣妾来问皇后,说皇后许可便好。
皇后再转视今上,未见今上否认,遂做了决定。唤过张惟吉,她吩咐道:一会儿你去跟司舆说,明日张娘子车马配红伞。
张惟吉面露难色:娘娘
皇后微笑着,像是鼓励地,对他点了点头。
其余宫中人默默看着,都不敢妄发一言。未成想,最后竟是仲针表示了异议。
翁翁,他问今上,红伞是任何人都可以用的么?
今上一时未答,仲针便又说:上次臣随娘娘去金明池,见她车上红伞很好看,就问姑姑,何不也用这颜色的伞,结果被她骂了,说红伞只有皇后能用姑姑说错了么?
众人屏息静待今上回答,而公主在这一片静默中悄悄对仲针眨了眨眼,赞许地笑了。
她没说错。今上终于表态,转顾张贵妃,又道:国家文物仪章,上下有秩,你若公然张红伞出行,必不为外廷官员所容,徒惹物议罢了。皇后好意,你且谢过,明日出行仍用青伞。
皇后身边近侍,自张惟吉以下,闻言均拜谢今上:陛下圣明。而公主看见张贵妃此刻表qíng,差点笑出声来。我适时送上一杯新点的茶,她接过以袖掩面做饮状,但颤抖的双肩仍泄露了她此时qíng绪,终于点燃了张贵妃的怒火。
官家,张贵妃略略提高了声音,当众质问今上:为何你一而再,再而三地容许人羞rǔ我?如今,从你的女儿、孙子、姬妾,到宫中最卑贱的小huáng门,谁都可以拿我取笑作乐,我成了这宫中最大的笑柄!
今上没有接她话头,只和言道:你近日身子不大好,是不是有点累了?早些回去歇息罢。
张贵妃却摆首,拒绝循他铺设的台阶而下。她胸口起伏明显,应是在压抑怒气,但收效甚微,两目泛出了泪光,她继续直言:所谓三千宠爱在一身,其实只是个笑话。十几年来,我得到了什么?不过是三千粉黛的妒忌和朝廷百官一次又一次的指责。你金作屋、玉为笼地把我困在这座皇城中,只许我和我的家人眼前富贵,但我真正想要的,你却从来不给我
今上并不回应,但问身侧的张茂则:最近为贵妃视诊的太医是谁?
张先生报上太医名字,今上道:撤了,换个高明的来。
张贵妃听见,冷笑道:我没病!入宫二十多年来,我从没像今天这样清醒过你纵容台谏斥责我,以致芝麻大的官,都敢指着我的鼻子骂我是败坏国家的杨贵妃!而那些稍微跟我露过好脸色的大臣,你都会将他们贬放出京。贾昌朝是这样,夏竦、王贽是这样,王拱辰是这样,连对文彦博也是这样皇后一派的官员内侍你倒是着意关怀,先前外放的也要一个个召回来。如今,邓保吉都回来了,但杨怀敏呢?你却又为何不召他回宫?
她停了停,先看看张茂则,然后再顾未发一言的董秋和,忽又说了一句无礼之极的话:你还真给皇后面子,连她的两个心腹你都欣然笑纳,一个随你上朝堂,一个陪你上龙chuáng
秋和脸色苍白,无意识地勒紧了刚才闲缠在左手手指上的丝绳。
今上亦忍无可忍,幡然变色,扬声喝道:来人!
任守忠立即趋上待命。皇后似看出今上的意思,一按他手背,摇了摇头。
今上一怔,神色渐缓和。请贵妃回寝殿歇息。他以平和语气命令任守忠。
任守忠答应,上前yù扶张贵妃,张贵妃猛地挣脱,一指皇后,凝视今上,声泪俱下:这一场仗打了十几年,我终于还是输给她了你让你的嗣子娶她的养女,生下的长孙也只认她为祖母。有朝一日,若那刚才羞rǔ过我的孩子坐在了紫宸殿上,届时他又会怎样对待我?
见今上蹙眉不语,她又目指皇后:你总说她宽厚端庄,对我屡次退让,要我谢她。可是你有没有想过,吕后在刘邦生前,面对戚姬,摆出的不也是宽厚端庄的姿态?而一旦儿子即位,她就把戚姬残害成了人彘!
这时公主起身,上前数步,对张贵妃道:张娘子,我倒也想问你,你有没有想过,刘邦的姬妾不止戚姬一人,为何只有她落得个做人彘的下场?
她能有什么错?张贵妃道,不过是因她最得宠,所以招致吕后嫉恨。
公主摆首,道:如果不是她怙宠上僭,曾三番五次地怂恿刘邦废嫡后太子,改立自己儿子为嗣,又岂会令吕后愤怒至此?履道坦坦,幽人自吉。如果你没做错事,又怕什么报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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