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没有接那荷包,仰着头,声音幽微如缈云,“我想,和离。”
作者有话要说: 我会给寄云一个好结局的,也会让赵财受到惩罚,很快。
☆、不用诉离殇
寄虹十分吃惊,万万想不到一贯柔弱的姐姐竟会有如此惊世骇俗的想法。“姐姐,你怎会想要和离?”
寄云垂眸,无法作答。
寄虹这两年虽然见识多了些,但终是不懂得夫妻间的那些无奈。她忖度着说:“姐夫以前确实不成就,不过现在做了税吏,日子不是好多了吗?”
说到税吏,寄虹揉了揉额角,觉得甚是头疼。“姐姐,若你当真与他和离,霍记岂不成了他的死对头?他管着土矿,就跟掐着窑厂的七寸一样,正值多事之秋,你忍心看着霍记被逼上绝路吗?”
寄云紧抿着唇,唇色苍白如雪。
寄虹看一眼呆坐的宝宝,“还有宝宝,你忍心丢下她孤身一人吗?何况——”
寄云猛地抬头,寄虹对上她目光的瞬间,后面的话突然就说不出口了。她眸中堪堪燃起的火焰倏地熄灭,寂如死灰。
寄虹后悔莫及。她以为自己设身处地思虑周详,但有些事情就如窑膛里的瓷器,不砸破封住的窑门,是无法窥得见内里是光鲜还是破败的。
从赵家出来,一路上左右为难。身体里有两个声音,一个说:“你太武断了,总该听听姐姐的心里话。”另一个说:“可我都是为她好。”
当真如此吗?
走到岔路口,不知该往左还是往右。
却听不远处有人吩咐说:“这十坛酒送去……”熟悉的地址,熟悉的声音。循声望去,果然见严冰负手站在一辆装满酒坛的车旁,正和山海居的伙计复述地址。
她快步走过去,绷着脸说:“买这么多酒,洗澡么?”
伙计在一旁偷乐,严冰却没有笑,“准备送给胡主簿。”挥手打发伙计去了。
寄虹好一会才反应过来他口中的“胡主簿”是已经调往白岭的那位“酒糊涂”,不禁揶揄道:“说谎都不带打稿子的,你怎么送?送去白岭啊?”
严冰淡淡道:“是。”
寄虹呆住。这时才察觉出他的反常,不顾大庭广众,焦急地扯住他的袖子,“你说什么?你要去哪里?”
一队长长的队伍逶迤而来,那是即将北上参军的兵丁。城防军在两侧严阵以待,将送行的妇女老幼隔开。
严冰低声开口,“曹叶命我北上运送饷银。”
在嘈杂的哭声、呼唤声、呵斥声里,这一句宛若晴天霹雳。
好半晌,她艰难出声,“可有法子推拒?”
严冰没有回答,只是束手望着经过的兵丁。有身量未足的少年,也有霜白两鬓的老者。送别的人追着队伍,哭着呼唤家人的名字,肝肠寸断。
这不只是一时的生离,更可能是一世的死别。
队伍中忽然有人哑着嗓子昂首高歌,“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料峭冷风挟着凄切的哭声与悲凉的歌声,将寄虹席卷一空。
壮士一去兮,不,复,还。
两只冰冷的手握在一起,严冰说:“再帮我个忙吧。”
接下来的几天时间里,严冰亲自动手收拾行李,小夏一瘸一拐地追着他央求说:“少爷你就带我去吧!”
“说了多少回了,以后这个事不许再提了。”严冰把房契银两塞给小夏,自嘲地笑说:“你运气不好,跟了个败家少爷,就这么点留给你了。”
小夏慌手慌脚地塞回来,好像抱着的是牌位似的,“我不要!少爷你又不是不回来了。”
严冰稀薄地笑,“万一我——”
“不可能!”小夏大声喊:“绝对不可能!”
严冰眼中温热,“好,就当你先替我保管着。”俯身抱起异常安静的小白,“还有小白,以后就交给你了。”
小白瞪着水汪汪的大眼睛看了他一会,俯下脑袋在他手掌极温柔地蹭了一蹭,“嗯呜”地轻唤一声,叫声里仿佛含着无限眷恋。然后从他膝头滑下,慢慢走到小夏身边,短尾巴伤心地耷拉着。
严冰留给寄虹的是一摞厚厚的手稿。“去年开始写的,本想把我这些年对烧造瓷器的心得做个总结,可惜完不成了。”他声音有点发颤,停顿一下,接着说:“这里头有彩釉和冰纹瓷的制法,还有其它的配方技法,你留着吧,兴许有用。”
寄虹看见首页他亲笔所书的“瓷务杂论”四字,觉得锥心刺目,别过脸去,“留给丘成吧。“
严冰怔了怔,默默缩回手。本想给她留个念想,但这样也好,无牵无挂。
两人谁都没有再开口。沉默就像堤坝,仿佛一旦打破,就会有难以承受的东西汹涌而出。空寂的窑厂里,只有正在出窑的陶罐与众不同的撞击声,听来格外锐利。
搬陶罐的工人膀大腰圆,有把力气,习惯性地一手一只去拎那尺许高的罐子,竟然没有拎动。纳闷地往罐里瞧了一眼,没错,是空的。
寄虹朝他摆摆手,“你去歇着吧,这一窑我来。”
工人更纳闷了,掌柜的亲自动手干粗活?稀罕。但他乐得轻松,答应着走了。
严冰过来帮手,两人四只手才吃力地搬起一只陶罐放在车上。二十只搬完,严冰说:“我亲自送去码头。”
寄虹忽然把他的手压在罐沿儿上,双目咄咄地盯着他,“你没有话对我说吗?”
他有千言万语在喉头打转,却只说出一句违心的话,“明日天一亮就启程了,你不必来送了。”
寄虹犀利地盯着他看了一会,慢慢收回手,“送别那一套,我最讨厌了。”
翌日天未放亮,严冰就动身了。小夏不顾伤势尚未痊愈,执意驾车送他去码头,路过陶瓷街时,严冰在霍记外头停了一会。
霍记大门紧闭,里面不见一丝亮光。她定然还在睡着,不知今夜是否有场好梦。
他半撩着窗帘,一动不动地凝望,宛若石雕。
不知过了多久,小夏轻声问:“少爷,要不要我去敲门?”
严冰几不可闻地说:“不用了。”最后看了一眼,缓缓放下窗帘。该走了,沙坤还在码头等他,不能误了时辰。
他本不欲连累旁人,打算孑然一身去闯一闯虎穴,但沙坤说自己走过一趟,对这条道更加熟悉,加上生死与共的弟兄们,胜算比他一个人要大得多。末了,沙坤丢给他一个招牌式的痞笑,“你借给我的两个灯笼,上次还了一个,还剩一个。煞老大没有赖账一说,你点不点头我都要还,就不用废话了。”
严冰一句话都没说,只紧紧握住他的手。他风光时,曾有过数不清的朋友,但时至今日,于落魄绝境中,方才懂得何谓“真朋友”。
到码头时东方欲晓,他独坐车中想着心事,忽听小夏惊讶地“咦”了一声。
掀开车帘,未及发问,视线不经意一扫,顿时呆若木鸡。
丹霞碧水间,一个女子立于高高的船头,鲜红的披风猎猎迎风,身后霞光万道,而她炽若朝阳。
☆、陪君十万里
严冰口头上说是不让寄虹送行,但真看见她,一颗没着没落的心顿时落到实地,又从里头开出花来。急匆匆登上舷梯,连道别都忘了跟小夏说。
小夏哀怨地想,嫁出去的少爷,泼出去的水啊。
寄虹伸手搀了一把差点跌倒在甲板上的严冰,笑吟吟道:“你起晚了,我可是昨夜就等在这了。”
严冰就跟灌了一肚子酸梅汤似的,又甜又酸,就着那只搀扶自己的手,顺势牵住了她,“我没起晚,刚才在霍记外头待了好长一会,说真的,”他轻轻笑了下,“差一点就冲进门跟你道别了,想不到你会在这送我。”
“谁送你了?”她调皮地一挑眉,“我说过,送别那一套,我最讨厌了。”
严冰愕然,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退后一步重新打量她的衣着,这才发现她穿的是北上远行的衣装。他万分惊讶,“你……”
“太危险不许跟去,”她像是知道他要说什么,飞快地抢白,“霍记和窑厂不能丢下,还有什么姐姐会担心之类这种话都不必说了。总之,不管你找什么理由,都甩不掉我。”
严冰不知是被抢了话,还是震惊太过,曾经那只舌战群雄的舌头这会像被冻住了。
——送别那一套,我最讨厌了。
于是她抛下亲人抛下窑厂抛下霍记抛下一切,生死相随。
寄虹转身往舱里去,嘴里唠唠叨叨像个管家婆,“别杵在那了,马上就开……”忽然被猛地一拉,她随着力道转了个身,披风旋出一个弧度,她便已落在他怀中。
“要把我丢下船么?”她扬起小脸,吐气如兰。
“休,想。”他紧紧地搂住她。
江河漫吟,有弦歌在心间流淌。
站在即将奔赴未知旅程的船头,她忽然领悟了伍薇的话:当你抛弃一切也心甘情愿无怨无悔,那就没什么好说的……
“我赢了!掏钱!一百文!”舱里传出沙坤得意洋洋的声音。
当当啷啷的数钱声之后,是小和尚不满的嘟囔,“就算不来个滚甲板,好歹也亲一个嘛,没劲!”
严冰和寄虹十分默契动作一致地捡起木盆连抹布一起扔进船舱。
两人和沙坤下到货舱,里头满满当当都是一模一样的陶罐。昨天装货时已经清点过,但三人又逐个检查一遍,尤其是放在东北角那处的二十只陶罐。
清点无误后,一大一小两艘官船徐徐起航。原本严冰只预定一艘小船,但以沙坤的经验,单艘船目标太集中了,匪贼定会全力袭击,因此多备一艘大船迷惑对手。
巨大的白帆在寄虹身后缓缓升起,面前青坪的山峦城郭越来越小,渐渐成为窄窄一行青灰色的缩影,只有山间一道道烟柱袅袅接天,愈远愈分明。
即使望不见山河,但有窑火陶烟之处,便是家乡。
严冰揽着她的肩膀,“我们一定会回来的。”
她轻轻“嗯”了一声,温顺地靠在他的肩头,遥望北方,问:“白岭是个怎样的地方?”
他的目光越过无数峰峦烟火,望着极远极远的地平线处,幽幽道:“难以言说。”
白岭位于京城与青坪之间,京城以北大部分州府已沦陷乾军之手,白岭以南金胡子的起义军十分猖獗,而白岭虽偶有散军作乱,却是稀有的仍由官府控制的港口。因此严冰与沙坤商量后,决定依然选择由白岭入运河再转北上至军营的路线。
船行入海,景象陡然一变。万顷碧波,大就大得豁然,蓝就蓝得彻底,万千气象,晴便晴得热烈,雨也酣畅淋漓。
一对小情侣一洗之前的离愁别绪,有美景佳人作伴,管它前方风浪几何。除了每日三次检查货舱,两人的日常便是看海看鸟看星星,吟诗作画开小灶。寄虹本来打算大显身手,好好操练一番厨艺,但船员们没撑过三天就“造反”了。
小和尚说:“以前觉得要饭时吃得最差劲了,现在一比,好像也不算太差……”故意做出神往的表情。
寄虹很不服气,“哪有这么糟糕?”明明爹和严冰都很爱吃的。
严冰看看一大盆没怎么动过的炖改“干锅”腊肉,又盛了满满一碗,“他们赏鉴不了,我喜欢。”谎话说得脸不红心不跳。
沙坤受不了了,“哟,就你有女人怎么的?我才是正儿八经娶过媳妇的人!”
想起伍薇,心里跟灌了口糖醋汁似的。过了几十年抬脚就走倒头就睡的潇洒日子,刚刚搂着媳妇没睡几天,现在一分开就睡不着了。偏生伍薇和寄虹不一样,临行前那一晚,她分外热情火辣,弄得他都不想上船了,她却把他推出门,“还是那句话,把脑袋带回来,不然我就改嫁!”
说句情话都这么呛人,但他偏偏被勾了魂。
第60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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