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宇桐死后,亚麻律觉得自己的生活回到正轨。
早上在闹鐘的招呼声中清醒,和白净如死灰的天花板照面,在希望昏沉的清醒中盥洗,走出房间。
在华夏师大读书,矫正了亚麻律的部份生活。
他不想给自己太大的负担,只选了三门课,有一门还是硕士班的课。大陆高校研究所有「导师」制度,导师就像是台湾所谓的指导教授,只是大陆的导师与学生接触的范围更广,更多的深入生活,甚至未来就业。
大陆的学生对导师十分尊敬,师生关係比起没有经歷文革,保留更多国学传统的台湾,反倒更贴近传统儒家对师生之礼的实践。这样的尊敬,也反应在课堂。
华夏师大教育科学院也派了一位导师给亚麻律,研究中国教育经典发展的王亮,是中国教育界知名学者,用大陆的说法,是所谓的「大牌教授」。在大学服务超过二十年,着作等身,所有要考教育研究所的大学生都得念他写的教科书。
王亮今年没有开设博班课程,亚麻律基于对导师的尊重,以及对大陆教育界如何詮释经典,深感兴趣,所以他毫不考虑选了王亮在硕士班开课的「中国近现代教育经典阅读」。
亚麻律记得第一次进教室,他迟到了五分鐘。一进教室,所有人都到了。硕士班的学生们搞不清楚亚麻律的背景,王亮特别介绍他从台湾来交流的经歷。
第二次上课,亚麻律准时进到教室,发现老师跟同学还是都比他早到。于是第三次上课,他提早五分鐘,才终结自己老是最后一位进教室的情况。
王亮批判学生经常不留馀地,却又切中要害,拥有高度学术与教学热情,让学生们对他又敬又畏。就像其他老师的课,大陆教授一开口就滔滔不绝,可以在没有powerpoint辅助的情况下一口气讲三个小时。
「大师兄。」
亚麻律刚上完王亮的课,总是坐在王亮跟前,硕士生学弟穆林叫唤他。这又是一个亚麻律刚逐渐适应的文化差异,教科院的人彼此以师兄弟、师姊妹互称,刚开始让亚麻律有种置身慈济的错觉。因为亚麻律在班上是年纪最大的,又是博士生,所以大家都叫他「大师兄」。这可让穆林被置于一个尷尬的处境,穆林的导师也是王亮,但因为亚麻律成了大师兄,他就只好沦为「二师兄」,但在大陆,二师兄往往和西游记里头那位二师兄联想在一块儿。
穆林是来自甘肃嘉峪关的硕士生,硕士生涯以前都在甘肃度过,来到上海百般不适应,却又深深喜爱热闹的上海生活。为了不想回到农村,每天都很拼命的读书学习。他对亚麻律和台湾相关的事物显得很好奇,但很不喜欢中国落后的一面被拿来比较。
亚麻律听到穆林的声音,知道他大概又在网路上查到什么台湾的消息,想要问个究竟。
「大师兄,你有看到这礼拜最火的微博吗?」
「你说的是哪一条?」
「就是那个被转了超过百万次,吃茶叶蛋成土豪那则。」
那是一条尷尬的微博,偏偏在大陆被疯狂转载。亚麻律知道穆林迟早会问到这件事,但他真的不想为某些愚蠢又极端的事情解释,因为愚蠢又极端的人哪里都有。
亚麻律刚到大陆,微博上有人传了几张台湾某谈话性节目的截图。几位名嘴说大陆人很穷,穷到连茶叶蛋都吃不起。造成许多大陆人痛骂台湾人没有对中国的常识,更有些网民分享自己吃茶叶蛋的照片,然后讽刺的写着,「我是吃得起茶叶蛋的土豪。」等文字,表达不满。
「台湾有基于各种党派与立场的电视台,他们会因为不同的立场而有不同的表述,有些表述既不理性,也不客观,仅仅只是为了满足同样价值观的人。你就当作是一种具有同样价值观的人彼此取暖的互助团体,当笑话看就好。」
「可是这些声音,依旧是部份台湾人的声音。为什么会有这么不尽客观的认识呢?」
「穆林,你换个角度看,其实媒体始终表达的都是片面的,是媒体所擷取的某个面向。就像我来上海已经一个多月了,但我对新疆、西藏独立运动,并无法在大陆的主流新闻媒体得到更多的认识。那我该怎么去了解这些事呢?除非我亲自去一趟,否则我永远都不法真正证实我所看到的到底是真,还是假。」
「师兄说得是,至少台湾方面的新闻应该比我们这里自由。」
「你说什么是自由?我想一个自由的人,无论去哪里都是自由的。就像一隻鸟儿,无论去哪一片天空都能飞翔。更多时候,不自由是我们自己困住了自己。然而,对自由的追寻依旧是充满意义的尝试,因为学会飞翔需要勇气与经歷。」
「师兄突然变得好感性啊!」
「有吗?」亚麻律脑海中回溯了自以刚刚讲的话,他在思考到底哪部份给人感性的感觉。如果有,他要赶快把这些话抄进札记簿。又说:「读书会你来吗?」
「当然去。」
亚麻律有感班上的硕士生们虽然认真又努力,但太习惯单打独斗。于是透过穆林想把大家集合起来,开一个定期读书会,互相讨论和分享。
「我们得先开会,决定大家要读什么。」
「我跟大伙儿说了,可是不知道会有多少人来。」
「多少人都不要紧,读书会人不在多,而在要有真正学习的意愿。」亚麻律不担心没人来,因为他知道在这里,一个具有知识传递意义的读书会,必定让这些孩子有着「万一没来,会不会漏听到什么重点」的疑虑。在一个高度竞争的环境下,利用这个环境的特点,也是一种刺激师弟妹学习的好办法。
「那就明天晚上六点半,在c105教室见。我想我们可以读些杜威、彼得斯、艾波等人的经典,总之明天见面再说。」
「师兄要去食堂吗,一起去?」
「我今天特别累,想先回去休息。」
「师兄昨天晚上又熬夜用功了吗?快回去休息吧!明天见。」
和穆林分别,亚麻律觉得自在多了。他喜欢穆林这孩子,但他不怎么享受被他和其他师弟妹当成一位用功上进的师兄。这和真实的他相去太远,可是他也不想点破这层假象,他认为没有必要让这些单纯的孩子过早了解这个世界的残酷。也为了维持这份假象,亚麻律最近确实特别用功,大概是就读博士班这几年最用功的一段时光。
萧宇桐死亡之后,亚麻律没有再和汪家人见过面。几次魏云祺打电话给他,邀他到家里小聚,亚麻律都用读书学习这类正当理由辞谢。
黄达这段时间也打了两通电话给他,亚麻律对汪家人的报告,皆以正面的评价带过。
至于章秀华每天固定几次的skype讯息,亚麻律还是保持一样的冷淡。他搞不清楚这个小姑娘一直传讯息是什么意思,他觉得有点烦,因为他不知道该怎么回覆那些讯息。章秀华的讯息充满感情:
「学长最近过得好吗?我看气象,上海的空污指数不太好,学长要记得戴口罩。」、「我今天在走廊上看到黄达教授,问了学长的消息,教授说你过得很好,我很为你高兴。」、「学长,大陆十一长假,你有计画去哪里走走吗?如果学长很无聊的话,我可以去看你喔!」……
回覆充满感情的信息,比用微笑去省略所有的表情困难多了。亚麻律对章秀华一筹莫展,他知道学妹是一位好女孩,也知道自己不适合跟任何人交往。有的时候,他需要人陪,他会打给郑紫,跟郑紫出去,有时候做爱,有时候只是一起出外走走。每一次亚麻律都有付钱,这让他心底踏实。
从上礼拜开始,郑紫也会传简讯给他,问亚麻律「人在哪里?」、「在做什么?」。
郑紫性、爱分明,亚麻律跟她在一起很自在,不会有「又多了一位章秀华」的顾忌。
爱情,亚麻律是不敢想的。爱情不是想了就能懂的事情,爱情需要感受,但亚麻律既然感受不到,就无所谓懂,无所谓懂,就无所谓爱。
爱充满不得已,充满失控。亚麻律不会失控,就像在爱情中,我们有可能因为理解而分开,却因为不理解而在一起。
爱情中的离别有时候是不得已的,有时候是不得不的,像学生下课后要回家,那是不得不的。不得已,像一个人离开另一个人,那是因为有人让另一个人不开心了,因为某个人的鲁莽使另一个人走了。不得已的开始,不得已的结束。
有些关係不会结束,但过程是断断续续的。
亚麻律曾经试图谈恋爱,好去体会爱。但他每每被身边的人问成哑巴。
女人总是问他:「知不知道自己要什么?」亚麻律的回答一概简化,简化到只有当下,只有短暂的时间段。有时他会引用两性书籍中的经典回覆,像是「我要的是一段稳定的爱,一段没有怀疑的感情,一个不需要想未来也没关係的恋人。」
爱的意义本身就隐含道别的意义,也就是「记得为什么离开」。
亚麻律觉得爱情在这部份是相当可笑的,有时我们说了很多,理论上别人应该可以懂我在说什么,实际上他可能一点也不懂,他懂的是部分。
有时我们聆听自我,懂的也只是自己的部分,有些自我我们看不到,或是不想承认像是杨德昌的电影「一一」,一个孩子拍别人的后脑勺,爸爸问他为什么拍后脑勺,他说因为人看不到自己的后脑勺。
跟人相处,成了知己,我想就是两个能互相看到对方后脑勺,也了解脑袋里想什么的人。
离开的时候,有些人转身就走,另一个人没有马上掉头,这时他可能会惊呼:「啊!原来对方的后脑勺长这个样子。」
这时候,彷彿我们会发现一些我们本来忽略的,也可能我们会摸摸自己的后脑勺,想想那是什么模样。
道别,可以有它的意义,只要我们使得它有意义。
太多事情亚麻律不习惯说,他知道或许应该多说一点。他很少谈家里的事,不像其他同样有一个完整家庭的人。
亚麻律跟家人因为理解的障碍而疏远,他住在家里,家人也待他不薄,但他感受不到什么叫家人。他偶尔会跟身边的人谈到高中生涯,当其他人面对高考努力奋斗。他不喜欢读书,跟同学没话说,他不讨厌他们,只是不喜欢跟他们一样,一直读书,心中想着大学什么的。于是亚麻律经常不上课,在老家那座山上,离开学校自己一个人在后山漫步。
孤独的亚麻律没有什么朋友。孤独中,亚麻律有时觉得孤独给他力量,有时什么也感受不到。他有很多时间做自己,但他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感觉什么都能做,但什么都做不好。
一个人在一座大山漫步,亚麻律自己跟自己廝混,试着寻找有意义的游荡。
人生在世,有些人能带给我们很多,有些人非但不能,还从你身上取走好多东西。最重要的,亚麻律不会刻意要跟一个人要什么。
在爱情中,亚麻律习惯用的结语是「抱歉。」
亚麻律经常想着自己是一隻刺蝟,而且品种还不可爱。他有些时候在某个人身上看到一些刺蝟的影子,但没有人跟他一样。更何况,他真的不希望别人成为刺蝟,因为成为刺蝟会变得很难跟其他人拥抱,看起来很强悍,却可能刺伤别人和自己。
亚麻律觉得自己的生活回到正轨,亦即回到过去。
§ 大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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