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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章、鳞族

    不过几度之前,以静境漫长的分寸来说,不过就是一轮的开始。以领受祝福起算,资源队才刚拟定这一轮的方针并集合准备必要的工具,向阳区的探索队刚穿过防壁,城内的侍卫队即将完成一次全市巡逻,当时背阳区由菁菁带领一半的探索队完成一次短距离的探索。
    这几度同时也是掀开风雷市长久以来梦魘的短暂缓衝。
    背阳区城外──
    因着在向阳区发现徐皓钧与水井这两个从未出现的事物,八荒与菁菁决定出动整个探索队并增加探索范围,尽可能到最远的深处。长年照不到阳光的沙漠中隐含湿气,踏出的每一步都比在城内还要更费力一点,不同于在向阳区沿着光导管探索阵型,在背阳区他们一向採用攻击阵型,原因无他,背阳区的沙漠中不只充满危险。
    还有羽裔。
    一进入沙漠,八荒与菁菁就拆成两个小队分往左右行动,接着两个小队又再各自呈放射状散开队型,巡逻方式是每个人在黑暗中各自负责一条直线,只要低头看不见自己的脚就得立刻回头。
    菁菁的淡绿毛色在昏暗的天空下呈现淡灰,她留意每一个步伐,目光警觉的往四周围的天空快速巡视。此时已经看不到伙伴隐约的身影,连声音也逐渐隐去,她独自一人在漫无边际的黑暗中奔跑。不同于向阳区毫无遮蔽的日光与高温,背阳区考验的是孤身一人精神上的压力与寒冷。
    啪沙、啪沙、啪沙…脚步声在视线不明的状况有点失真,像不是自己踩出来的。
    她发现自己的脚已经糊成一团黑影,差不多该准备回头…这时脚下小小的不规则状的凹陷让他停下脚步。她吞口口水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希望这只是多节怪或其他不知名生物留下的踪跡。
    菁菁弯下身,猛烈跳动的心脏在胸腔里撞击肋骨,她移开脚步,凝神观看地面,什么都没有。然而当她抚摸地面上那个不规则状的边缘,并且精确的捏住一跟细桿,拿起一整片薄薄的轻若无物的东西,她摀住嘴巴,把那根羽毛举到面前。
    确实是羽裔的羽毛,彷彿是要呼应她的惊恐,在她视线范围内,眼前所见一小区域的沙地突然不再平整,隐约可看到遍地的羽毛如雪片洒落。
    得尽快回去报告。这个念头在脑中非常用力的刮擦着每一条感觉神经,但是不行,这样还不够。菁菁抬起头,极目远眺漆黑的天空,奋力抵抗催促她回去的想法,就这么猫着腰继续往前走,忍受脚底传来异样的搔痒。
    她先是往前走到这堆稀稀落落的羽毛的尽头,沿着左侧边缘行进,在想像中描绘出接近半圆形,在这里接回自己的足跡。每一根神经都在尖叫着要赶快离开,她颤抖着脚跨过足跡继续往前走,接下来这半边不是简单的半圆形,她庆幸自己没有放弃。
    那像是一个后宽前窄的尖锥型,羽毛的踪跡在这一头变得比较少,但那个方向距离风雷市背阳右区城外并不远。
    菁菁的感受以某种超乎感官的方式传达给八荒,他正在巡逻的分歧起始点等待队员回报,沙地上画着一幅简易的图画,两个点各自朝左右两边散出无数条直线,每一条直线代表一个人。
    包含八荒自己在内的左区的16条线尽头都打x,没有任何发现,右区的16线有超过一半的x,精确来说只剩下6处尚未标记,等于大部分的队员回来了。
    但这样不对,还没回来的队员们以方位来说集中在背阳右区外侧,集中的程度太不寻常。他从腰包里面拿出水壶,含一口水在嘴里,在向阳区清凉的水在这边有些温暖,这次饮水不是为了祈福。
    未归队的人里面有菁菁,而她向来对分寸有精准的掌控,这么慢还没回来代表发现了什么,八成是坏事。他把水壶放回腰包,维持无聊的表情强迫自己蹲在图画前面,这样才能维持住场面避免不安的情绪散布出去,跟他一起等待的队员们正聊着今晚的巡逻排班。
    但真的好慢,他百无聊赖的摸索着腰包里面,摸半天才想到骰子一向被收在菁菁那里。这时又有三个毛族归队,从他们的脚步声就能知道无法再继续维持镇定,谈话的声音安静下来,他吞下口中的水走向那三个队员,在他们准备慢下脚步前抢先说:「慢慢说,不用着急。」
    八荒快速的捕捉到那三个队员的表情,惊恐与着急淡化少许,他压抑住想问他们有没有看到菁菁的想法。
    「发现羽裔了?」八荒招手带他们到图画旁,他们各自从腰包里拿出一根白色羽毛,看来是一发现就马上回来报告。
    「队长,我们应该立刻通知市长。」其中一个暗橘毛色的队员说,声音忍不住颤抖。
    仅凭现有的资讯要决定结束探索任务还不太够,而且菁菁还没回来,但要是队员们保持这种情绪早晚会失控。「你们先把消息带回风雷市,找侍卫队或传令队。」他接着看似随意的在队员里面挑出几个人,共通点是这些人的惊慌全画在脸上,被点名的时候多少有松一口气的感觉。
    「去吧,求主带领。」八荒沉稳的说。
    「风雷齐鸣!」被点到队员说,一共有六个人,佔整体的三分之一,他们连忙赶路回城。
    「该来的还是会来,又要见到那群老朋友了。」八荒刻意发出笑声,有几个队员跟着笑。
    他们继续等待,没多久又再回来两个,一向机灵的瞬也是其中一个,他的脸色在黑暗中惨白的十分显眼,想来是他这辈子第一次距离羽裔这么近。
    八荒用相同的方式让他们缓下脚步,先喘口气再报告,他瞥眼看地上的图画最靠近背阳左区的6条线中菁菁是第4条。这是非常危险的信号,这么多人在特定方向发现羽毛,代表这很可能是羽裔大举侵功的前兆。
    「队长,我认为羽…羽裔正在往风雷市前进。」瞬回报,他研究了行进方向,可惜还不够。
    「等菁菁回来就能汇总结论了。」八荒刻意微笑,暗自希望脸部肌肉的不自然拉扯不要让他们察觉出矛盾的情绪。
    他们又经过难熬的分寸,淡绿色的身影出现在远方,像被后方漆黑的沙漠追杀那样疾奔回来,八荒终于放下心来。当看清楚菁菁的表情时,八荒没多说什么,静静的等着她放慢脚步,两人不发一语的走到图画旁。
    「这里。」菁菁在负责的那条线,从左数来第三条前端画一个圆,接着往背阳左区城门的方向画一条线跟箭头。「往这个方向,是开战的规模。」
    「好,回城,准备打仗了!」八荒高声喊道,转头问菁菁:「你还能跑吗?不要勉强,说不定一回去马上就开战了。」
    「可以。」菁菁说完刚跨出一步,脚跟稍微歪一下,脚踝闪过一阵痛楚,长时间紧绷的奔跑突然放松很容易这样,八荒当然没有错过那个瞬间。她花了许多分寸在确认羽裔的数量与方向后尽全力跑回来,毛族的体能再好,这段距离对脚部仍是负担。
    「你们直接回市政大楼报告羽裔可能从背阳左区进攻,我跟副队长有事情要再确认。」八荒对其他队员说,挥手要他们赶快回城,瞬着急的像要躲去哪里似的,头也不回的往风雷市跑去。
    等到现场没有人后,八荒拉起菁菁的手,弯腰,将她拉近揹在背上。「说来真巧,我这一轮都在揹人。」
    「嗯。」菁菁没说什么,双手轻轻搂住八荒的胸口,感受心脏的位置的有力跳动透过毛发与皮肤,微微震动着自己的心跳。在夜晚的沙漠里完全没有正在移动的感觉。
    她隐约知道战争将要开始,不知道自己或八荒能不能活下来。
    「不用担心。」八荒说,彷彿是感受到菁菁的情绪。「我相信徐皓钧来到这里是主安排的,祂让我们有机会改变这一切。只要撑过这次攻击,有足够的分寸静境就能恢復昔日的时光。」
    八荒勉强算是演进派的信徒,但菁菁是个实事求是的无神论者。但这一刻菁菁打从心底希望他说的是真的,为此她愿意向看不见的主祈求平安,否则身为一个人,漫无目标的活下去实在太艰难了。
    终于看到地平线彼端的光,风雷市,他们的家,八荒把菁菁放下来,她走了几步确定没问题后两人并肩朝市政大楼的方向奔跑,重新回到光明处的感觉真好。
    走进城内发现许多人穿梭在背阳右区的巷道里,看来羽裔即将入侵的消息已经确实传达回来,市内的毛族们动线凌乱,不时发出身体碰撞或紧张的尖叫声,老人与小孩则是跨过风末大道往背阳右区走去,那里同时也是战时的避难所,一切如同之前演练般进行。
    「又要打仗了。」菁菁说。上次发动攻击的是鳞族,那次在向阳区发现鳞族踪跡的是菲亚队的昆奇,好像副队长的诅咒就是迟早有一天会第一个发现战争的开端。
    「上次打仗时你在哪里?」八荒问。
    「我在那里。」菁菁指着背阳右区,毛族们的墓地。「保护那些人,同时希望不要遇见任何一个鳞族。」
    「为什么?你怕因此而受伤?」
    「我怕我真的必须跟鳞族拼命。」菁菁的语气没有气愤或畏惧,就像描述一件公事。「我记得你当时加入城外的攻击部队?」
    「你记的真清楚。」八荒露出意外的表情,菁菁脸上一红,定定的看着背阳区往来的毛族男女。「这次大概也差不多吧,谁叫演练的时候我总是扮演鳞族或羽裔,大家可能忘了我其实是毛族。」菁菁轻笑两声,她知道八荒其实也很不安,这些话是特地说给她听的。
    两人被往来的人潮阻碍,只能尽量快速的往市政大楼前进,好几次差点被慌张的人潮撞开。越靠近市政大楼越常看到侍卫队维持秩序,好不容易平安抵达目的地,广场已经集结了城内所有的侍卫队与传令队整齐的排成方阵。
    角落有一群探索队员,八荒队与菲亚队的人都在里面,菲亚一看到他们连忙绕过方阵外缘跑过来,八荒看到她只有一个人感到十分意外。
    「你们有遇到昆奇吗?」「徐皓钧呢?」两人同时问对方,同时都开口要回答对方的问题。
    菁菁迅速无声的走到两人旁边,各伸出一根手指轻点两人的肩膀。「我来回答你们的问题,我们没遇到昆奇,然后菲亚既然在这里,徐皓钧应该跟市长他们在一起?」
    「对,流浪者刚好来这里,市长跟他们聊过之后就把徐皓钧找过去,中间还遇到副市…我是说有人想用某种发出电光的武器攻击徐皓钧,好险市长帮我们断后…」
    「你喝口水再慢慢讲。」菁菁说完菲亚的脸瞬间涨红,像是后面想说的几百个字哽在喉咙,但还是勉强从腰包里拿出水壶。
    「这么说昆奇没有回来?」八荒数着菲亚队的人数,如果都在这里的话包含昆奇在内应该少了三人。「你们全员在这里集合,鳞族也来了吗?」
    菲亚听到这句话马上一口水喷出来,八荒反应神速的搭着菁菁的肩膀一起侧身,刚好闪掉每一颗水珠。「昆奇他们碰巧遇到鳞族的攻击部队,他和两个队员留下来拖住对方,派其他人回报。等一下,你刚刚是说『也』吗?」
    「你没听错。」
    「你们遇到羽裔?他们刚好在这时候发动攻击?」菲亚的声音大到让几个侍卫队转过头来。
    「我们到那边去说,快点。」菁菁不由分说的拉着两人离开广场石砖地的范围,在沙上画出一个大圆,大圆右边画一个小圆。「大的是风雷市小的是太阳,我们知道羽裔的足跡是从背阳区来的,你们呢?」她在大圆左上方画一条弧线。
    「第二十六号到二十九号光导管。」菲亚在圆的右下角画一条弧线。两条短短的弧线遥遥相对,但可以很明确的做出推论。「刚刚风盔才跟市长报告完鳞族入侵,你的队员马上就带回来羽裔的的消息。」
    「过去他们都从风末大道与风始大道来,这次换背阳右区和背阳左区同时进攻。」八荒一拳打在大圆旁边的沙地上。「我们从来没想过同时应付两个方向的攻击,这次…」
    彷彿是呼应他的想法,风盔快步从市政大楼走出来,站到方阵前说:「市长说按照平常演练的方式,分一半人防守背阳右区,另一半人防守背阳左区。传令队负责传递两侧战况,只要其中一侧佔有优势,就能及时援助另一侧。」
    那如果两侧都居于劣势呢?菲亚差点把这句话说出口,她相信八荒与菁菁也想到同一个问题。
    「背阳左区由副队长风鎧领队。」风盔说,队伍中一个魁梧的深蓝色毛族右手举到胸前。「背阳右区由副队长风靴领队。」队伍中另一个瘦高的深灰色毛族右手举到胸前。两队毛族左右散开各自准备往两区城门行进,传令队跟着分作三队跟着侍卫队,广场瞬间冷清下来,接着再度被慌乱的群眾声音掩盖。
    「这次可能是生死存亡的一战。」菲亚双手在胸前用力握拳,眼中燃起烈火般的光芒。
    有脚步声笔直的朝他们走来,菲亚回头看,是刚刚还在前面发布命令的风盔,表情好像隐藏着巨大的困惑。她站起身挺直腰,八荒站在她旁边,菁菁则微微往后退一步。
    「市长想请你们帮忙支援两侧的侍卫队,现在多一个人是一分力。」风盔说,风雷市的探索队与资源队属于自愿性质,职权上并不属于市长管辖,何况以探索队的人数,很难对战争造成决定性的影响。
    「可以,我家也在风雷市。」八荒说。
    「我等他们很久了。」菲亚说。
    风盔点点头,欲言又止,难得露出迟疑的表情。「市长还说,有一件事请你们务必保密不要跟任何人说,菁菁你也可以听,到时候…」他述说一件让探索队的三人同时瞪大眼睛的情境。
    「这没有演练过,确定要这样进行?」八荒的眉头比风盔还要皱。
    「我是没意见,只要市长为结果负责就好。」菲亚说。
    「请你们按计划行事,我…只能相信市长的安排,求主带领。」风盔说完右手举到胸前,坚毅的脸上掛着明显的忧心。
    「风雷齐鸣!」菲亚和八荒同时说。
    风盔转身往风鎧和风靴走去,不确定是不是讲同一件事,菁菁低声说:「那么这场仗可能关係到我们…不,是整个毛族能不能活到下一轮。」
    菲亚和八荒都听在耳里,用沉默表示赞同。
    市政大楼内──
    「风雷市现今可以动用的人员,侍卫队六百多人,传令队二十多人,探索队六十多人,资源队负责防守背阳左区。」副市长低沉的嗓音在空荡荡的舞台前格外沉重。「照刚刚的运用方式足够抵挡两族的侵略。」
    「让我知道这些没问题吗?」海浪露出机警的微笑。
    「最差的状况是未来你可能少一个贸易对象。」市长直白的说。「但你不用担心,我不打算找你们帮忙,代价我们无法承受。」
    「刚好我也不希望和鳞族羽裔为敌,你们三族都是我的客户。」海浪伸出大拇指指着旁边的徐皓钧,用谈论商品的语气问:「那他呢?你们有留着他的必要吗?」
    市长看着副市长,后者叹口气摇摇头。「你要就带走吧。」
    在这段对话之前,市长、副市长、海浪和徐皓钧在这里进行一段对谈,不幸的是就如菲亚所说,他们没办法从初来乍到的徐皓钧身上找出什么线索。最多只能证明他来这里的时间点跟鳞羽大战差不多同时,他莫名其妙出现在沙漠中爪裔的根据地,对于异变完全没有有用的资讯。
    于是他们就现况做出一个假设:鳞族和羽裔的首领如果联手,将会引发静境异变并短暂连结到某个地方,徐皓钧就这样刚好被拉过来这个世界。这无异于宣告毛族过去在如此巨大的力量前奋力挣扎,好不容易勉强活到现在,而未来能不能这么顺利存活下去谁也不知道。
    也就是这时候,坏事总是接连到来,风盔先后前来报告八荒队与菲亚队捎来可怕的消息:在风雷市外发现鳞族和羽裔的踪跡。
    市长和副市长连忙中断会议,和风盔到三楼的市长办公室紧急拟定作战策略,海浪也连忙下楼跟其他流浪者讨论撤离措施。那时徐皓钧感受到这个世界并不如名字『静境』那样平静,拥有城市的毛族和以交易维生的流浪者都生活在突如其来的危险之下。
    等他们再次回到二楼,静境的秘密或起源的线索没人有兴致继续谈,连带副市长也暂没空理会徐皓钧。和即将发生的战争比起来,徐皓钧到底是谁以及背后的意义不过就是个插曲。
    海浪转头看着徐皓钧,兴奋的问:「你怎么说,小朋友?要加入我们吗?我觉得你身上肯定还有什么连你都不知道的祕密,这世界上没那么多巧合,尤其在静境这种鬼地方,遇到巧合的机率比找出真相还难!」
    徐皓钧还以为自己终于有派得上用场的地方,不料跟他们谈了老半天什么都谈不出来。不过当看到流浪者的瞬间,他直觉认为他们是在沙漠中游荡的军队,儘管服装各异,但他们的气息和说话的语调很像职业军人。
    「我留下来吧,说不定可以跟他们谈谈。」徐皓钧总觉得必须为救了自己八荒和菲亚做点什么,就这样离开不太够义气。
    海浪猛然转头看着市长。「这小子我太中意了!如果之后副市长还是想赶他走的话跟我说,我用等值的东西跟你们换,不会让你们吃亏的!」流浪者的哲学是什么都可以交易,哪怕是人也有个价格。
    「无所谓,我们很快就会忙到顾不了他了。」副市长快速朝海浪伸出手,想尽快结束这场谈话。「希望还有机会跟你合作。」
    海浪用力握住那隻手。「希望下次可以知道风雷市动力来源的秘密。」
    「如果我没活下来,你才有机会知道。」市长说。
    「哈哈,难得市长也会开玩笑。」海浪看着市长的表情渐渐收起笑容。「你是认真的?」
    「对。」市长慎重的点点头。
    「真麻烦,你把话说的那么死,我又不想靠自己摸索,那只能有机会有时间再说了。」毛线帽之下海浪的嘴角往下撇,兴致缺缺的模样。
    「请问…你也是故人对吗?」徐皓钧突然拋出一个震惊所有人的问题,他问的是海浪。「你刚刚跟我一样说『时间』,而不是『分寸』。」
    海浪呆了一寸,哈哈大笑。
    「首先,度分寸是毛族特有的东西,你不确定鳞族羽裔或是其他人是不是有各种称呼。其次,你跟他们一样,连你是不是故人都不清楚,这样的推测是没有依据的。」流浪者的首领露出惯有的商人笑容。「最后,所有有价值的答案都得用等值的东西来换,不一定都能无条件给予,你明白吗?」
    「懂了。」徐皓钧点点头。「我下次会用换的。」
    「很好,努力活下去吧。」海浪说。
    市长和副市长交换眼神接着同时摇头,危机当前,哪还有心思在意故人不故人呢?
    「那么很高兴跟你们合作,如果小朋友改变心意可以找我,我们会从风末大道离开。」海浪站起身拍掉裤子上的沙粒,瀟洒的举起一隻手转身。「祝你们好运。」
    「我们会在外面的广场待命,你就在这里待着吧。现在开始是战争,没事千万不要出来。」市长说完和副市长站起身,并肩走向安全出口,两条淡绿色的披风无力的下垂。
    怎么又是待着不要外出?徐皓钧心想。他支撑着身体拿起放在地上的水壶,双脚因为长时间盘坐都麻了,一拐一拐走向舞台前的木製阶梯坐下。从这个角度来看就像是学校的大礼堂,他孤零零的坐在偌大的空间,突然没来由的感到自我厌恶。
    不管在原本的世界或在静境,好像没有人帮忙就什么都做不到,他没办法摆脱那种没有价值的印象,用力一拳打在阶梯上的空洞边缘,啪啦一声一小片木板断裂,掉进底下的空洞里。那个声音像折断了心头的什么,他怪叫一声双拳猛捶,把一片一片木板捶弯折断往空洞底下丢进去,直到拳头敲到阶梯里面的钢架才停手。
    颤抖发红的掌缘刺麻发痒,他双手盖住脸捏紧额头和脸颊大声的叹口气。
    还是乾脆就跟海浪离开这里?这也是一个选择吧?找一个地方重新开始重新建立属于自己的生活,不用在意别人的目光或要求。真正的自由。只要能克服沙漠,有得吃有得穿,就算没地方住也还好吧,不是吗?这些人都有自己活下去的方式,他一定也能活得好好的。
    可以吗?
    这样真的对吗?他想到菲亚。
    在毛族墓地说「真的可以?那就这么约定。」的她。
    在市政广场回头问他「你确定?」的她。
    那些字句画面似乎挑动脑海深处某条敏感的神经,他霍然站起,对着眼前空无一物的大礼堂,双手平举像要宣誓似的说:「我还没开始做些什么!怎么能离开?」
    徐皓钧用力踏步走向安全出口,头上那盏大灯把他的影子往前拉,笔直的指向出口。他踏进幽暗的楼梯间正要往楼下走,整个市政大楼完全无声,突然一个念头把他的目光往上拉,三楼,往上走才对,楼下不是他该去的地方,他需要能看清楚外面正在发生什么。
    他顺着直觉往上走,沿着墙壁拐弯绕过狭窄的u字形走道,前面几步远有一扇门透出缝隙的光,他悄声走过去,手按在门上,幻想着市长副市长与侍卫队等一群人就着地图开作战会议,或者里头只有一张被遗留下来的办公桌。
    呈现在他眼前的是难以置信的画面,头上是一盏白色日光灯,四周围都是实心墙壁,一张几乎填满整个房间的工作檯,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但这个房间是到目前为止保存的最良好的。
    桌上有手持砂轮机、金属模具、各种形状厚薄大小不一的铜片、像马达的设备、被拆掉一半的飞机涡轮、一綑一綑铜线与板手螺丝起子之类各式各样的工具…更多的是他叫不出名字但可以确定都是他原来世界的工具材料。
    从爪裔的洞窟一路走来,这是最接近文明的景像,他眼眶一阵发热,儘管过去只是个平凡的大学生,却在这里找到浓浓的故乡情怀,他满怀敬意的看着每一样东西。
    墙上有一整排黑色细长金属棒,他研究过后认为这是改造过的电击棒,另一个角落的办公桌上摊开一本书,办公桌跟菲亚家里的看起来一模一样,那本书他看一眼就确定是《圣经》,书页侧边写着『出埃及记』,不知道为什么出现在这里。
    徐皓钧突然想起现在不是研究这些东西的时候,回到黑暗的楼梯间,角落有一个a字梯架着,隐约可以看到梯子上头的天花板有一个方形暗格。徐皓钧尽可能把门关到跟稍早一样的角度,爬上梯子,手上传来冰凉的触感让他好像被电到一样,那梯子居然是铝製的。
    他往上爬到最上方,双手用力往天花板的暗格推,推开的瞬间他差点失去平衡跌落地上,还好一隻脚滑进梯子空格,他弯曲膝盖用力夹住踏板才没有掉下去。重新站稳脚步后用力往上顶开,刺眼的光打在毫无防备的脸上,他低下头往上爬,等到眼睛适应光线时,矗立在他眼前的是一座塔。
    日夜塔。
    角锥形的塔尖上四面都有整齐排列的圆盘,就像通讯基地台才有的讯号放大器,只是这座塔放送的不是讯号,而是光,简直就像是一颗被光晕笼罩的巨型圣诞树。日夜塔后方远处是一片黄色沙墙,很难想像是怎么盖出来的,从这个位置还没办法看到那后面的阳光。
    徐皓钧感觉眼睛深处发出直视光芒太久才会有的酸楚,于是转身背对日夜塔,一条笔直的黄沙大道,毛族人的风末大道笔直的延伸到风雷市的尽头,从这里可以看到背阳左区人数减少许多,靠近尽头的位置隐约还有一群人,其馀超过半数的毛族看来都躲到背阳右区的墓地。
    往左看,一片不规则状的纯黑物质漂浮在背阳左区城外的空中。他马上知道自己刚刚说出怎样不知轻重的话,跟鳞族和羽裔谈谈?他连这两个种族长什么样子都不清楚。
    在那片黑色物质底下,没有号角,没有宣战布告,没有什么首领之间的对谈,只有一群黑压压的队伍和一群身披暗红色布料的队伍互相对峙!他只不过是来得及赶上双方队伍发出的第一声吶喊,响彻整座风雷市,宣告从这时候起和平将暂时离去。
    「风雷齐鸣!」在一片吶喊声中,徐皓钧的目光精准的捕捉到一个熟悉的淡黄色身影,在毛族迎战的队伍中格外显眼。
    没想到这么短的时间内,战争的步伐已经来到风雷市门口。
    这是第几次背对风雷市戒备眼前的敌人,已经记不清了。
    如果神,或主,或传说中的故人真的存在,那么祂或他创造毛族和鳞族乃至于静境的目的是什么?或者这一切本来就没有原因?每次上战场,尤其是开战前整个世界完全静止的时刻,菲亚的脑中都会不期然的浮现疑问。
    背阳右区城门口,探索队位于侍卫队的后方,两边是负责观察战况回报的传令队,前方一整片暗红色的人潮,被他们遮挡住的更前方则是鳞族,多年来的世仇,隔这么远都彷彿能听到鳞片摩擦的声响。
    她突然想起昆奇,前任探索队长卸任后,原本该由身为副队长的他往上升,然而他却独排眾议推举入队不久的菲亚上任。「我缺少那种非得达成某个目标的动力。」当时他是这么说的。后来他们一同防守数次鳞族羽裔的攻击,探索队通常负责守护市民,很少以前锋的身份上战场。
    真希望他还活着。菲亚朝虚无默祷,抬头看着天空中的黑色,那朵陌生的不祥象徵倏地化成一支箭头,箭尖笔直的指向在场的每一个毛族!鳞族的队伍旋即发一声喊,数百隻脚踏着沉重的脚步朝他们跑来。
    那片黑云是之前从未见过的东西,有它在的鳞族恍若披上不祥的黑气。
    鳞族全身漆黑,每一寸肌肤都隐藏在巴掌大的鳞片底下,就像一套连身盔甲从头到脚遮住,尤其那些鳞片异常坚硬,到目前为止的记录上还没有任何能造成有效攻击的武器,就像一座座移动堡垒,沉重的脚步声隔得老远也能隐隐感受到其中的魄力。
    背阳左区的侍卫队长,风靴,举起一隻手掌。「稳住,不要衝动。」他正在计算最适当交锋的距离,依照过去跟鳞族每一场战役的经验,面对鳞族只能全力进攻,不是突破对方的防守就是被对方守住攻击,必须力求一击成功。
    来了。
    「举起武器!」所有侍卫队的手上拿出长短不一的钢筋,到目前为止对付鳞族最有用的武器,取自风雷市的水泥建筑与挖掘场,由现任市长透过某种技术加工成适当的长度,唯一比鳞族的鳞片还要硬的东西。
    「求主带领!」风靴一说完立刻踏出代表毛族的第一步。
    「风雷齐鸣!」他身后的侍卫队、传令队与探索队同时发喊,也是位于市政大楼顶楼的徐皓钧听到的那一声,开战的宣告穿过广场上市长与副市长的核心部队,甚至老远传到正在背阳右区等待羽裔的风鎧耳中。
    「鳞族率先攻击了,所有人稳住。」风鎧沉声喝道,这时他的视线范围内还没看到羽裔,不安,以及想要救援同胞的拉扯感折磨着现场所有人。
    背阳右区的探索队混编在侍卫队里面,身兼演练要职的八荒就站在侍卫队长风鎧的旁边,像两座深色的高山。他的手默默往后握住菁菁的手,对方也用力回握。
    八荒以支援的形式上过几次战场,但菁菁只有防守的经验,比起防守,攻击需要更猛烈的决心。他们身后非常遥远的地方传来刺耳的撞击声,像金属之间互相用力摩擦,毫无规律可言,每一个声音都深深的摩擦他们的耳朵与耐心。
    两个战场的中央,位在市政广场上的风盔双手握拳,指尖掐进掌心,紧闭双眼聆听左右两侧不平衡的声响,真正开战之后最困难的不是进攻或防守,而是待命,他相信在他面前的同胞们也是相同的感受,有几个侍卫甚至把嘴唇咬破了,暗红色的血液滴在胸前的红布上。
    市长双手握拳抵在眉心默默向主祈祷。
    副市长则是双手负在背后,抬头盯着市政大楼门口上方的灯箱,『08:83:02』,讽刺的是原本在这个分寸就是演练攻击或防御的时候,只是这次他们不用找人扮演敌人,一切都玩真的!他在脑海中发出歇斯底里的笑声。
    疯狂的氛围像低气压瀰漫开来,背阳左区城外不远处的每一个毛族都深刻的感受到那种眼前视线变得狭窄,听力像受损般无法清楚分辨同胞声音,手臂的每一条肌肉都吶喊着攻击的感觉。
    「散开!」风靴深灰色的身影和手上银灰色的钢筋化作一团旋风,身后的毛族侍卫队们立刻四散开来,像两条红色麻绳尝试捆住中央的黑色碎石群。
    论机动性与阵形变化毛族拥有绝佳优势,但若短兵相接要伤到他们极为困难。面对毛族展开来的阵势,鳞族前锋旋即排成半圆形,像巨型的子弹准备强硬突破!
    「就是现在,攻击!」风靴率先加速衝出,此时毛族的阵形突然幻化成一支三叉戟,分从三个方位攻击鳞族,双方就保持这个态势衝撞对方,风靴手中的钢筋用尽全力朝正前方死盯着他的鳞族当头敲下,对方也举起手臂格挡,敲出第一声金属撞击声!
    接着毛族们或用钢筋或用手脚,猛烈的朝触目所及的鳞族攻击。刚才挡住风靴攻击的鳞族伸出另一隻手,用力朝他身侧横扫,风靴不退不避,钢筋向下一甩格开对方的手,接着又是一挑勉强切入鳞族的缝隙打中对方的下巴。
    鏗的一声,这要是一般人类被这样击中可能直接失去意识,但面对鳞族就没那么大的效果,那个鳞族往后退走时左右两侧又各补上一名敌人。风靴往两侧一瞥,毫不意外双方势均力敌,大多是两三个毛族对一个鳞族,然而鳞族还是缓缓往前推进,目的是将侍卫队们推挤到背后的建筑物逼入死角。
    「来两个人!」风靴的左右两侧递补上两个毛族,他们再次朝对面那两个鳞族进攻,一时间打得难分难解。喀的一声,不远处一个毛族没闪过飞来的石块,被直接砸晕,额上一道鲜血流过右眼下方。
    转眼间鳞族中间门户大开,正前方,一小队鳞族在掩护之下来到适当的距离,鳞族的投石部队,用力一甩就是无数颗巴掌大的石块朝不同方位拋掷!
    最可怕的是鳞族本身根本不怕这个攻击,打在鳞片上并不会產生伤害,风靴朝左右两边的侍卫队员示意,手上钢筋一挥接连打掉两颗飞来的石块,手臂麻到失去知觉。他连忙横越战场把刚刚被砸晕的毛族揹在背上,回头朝侍卫队大喊一声:「撤退!」惊险的闪过一颗从耳边擦过的石块。
    如同之前面对鳞族在这时候都只能后退寻找掩蔽,侍卫队们规律的往后撤回风雷市,殿后的毛族尽可能击落飞来的石块,但仍不免被打掉几块皮肉,被砸晕的毛族很快被同胞带走。
    风靴一进城内就高声说:「第二队准备!」
    不是防御,而是继续攻击。他快速检视身边的侍卫队,失去意识和受伤较重的都遣往市政大楼,算一算只短少五分之一。如果刚刚在战场上没看错,鳞族受伤甚至不能战斗的可能不到八分之一吧。
    如同过去的战争,单论人数毛族都是鳞族或羽裔的一倍以上,若不是这次分一半人防守羽裔,应该能够趁鳞族投石队现形时派一个分队攻进去。
    「队长,背阳右区传来消息。」一个传令队员赶过来。「羽裔也出动了,目前双方正在城外交战。」
    「没想到他们真的联手。」风靴点点头。「你回报市长战况,第一道防线被突破了。」传令队员面色凝重的离开。
    「那么,我带我的队员去突袭他们后方吧。」菲亚的语气中带有一种莫名的信心。
    「突袭他们后方?那要怎么守住这里?你疯了吗?」风靴连续拋出三个问号。
    「等投石队进城我们马上又得撤退。」菲亚指着城门外,已经隐约可见鳞族逼近的脚步,很快就连他们那张佈满鳞片黝黑的丑脸都能看清楚。「他们的投石队就算在城内也能发挥巨大的伤害。」
    「我们可以从两侧巷道展开游击。」风靴说。
    「那你就照你的安排从两侧巷道,我从他们后方攻击,谁也不干扰谁,不是吗?」菲亚的脸上露出阴森的笑容,论到脚力跟突袭后方,她相信长年在沙漠中奔跑的探索队比侍卫队更厉害。
    风靴静静看着她,叹口气。「算了,你要去就去吧。」
    「好,那我就出发了!」菲亚迅速召集探索队员,离开前朝风靴举起右手放在胸前,风靴勉强用相同的动作回礼。
    「准备好,这次一定要挡下来!」风靴高声喊道,尽可能喊到对方也能听到的地步,让他们以为毛族准备在这里背水一战。接着他几乎是无意识的把心底最真实的想法也喊出来:「求主带领!」
    「风雷齐鸣!」馀下的侍卫队与传令队同时吶喊,所有人的目光都盯着逼近城门的黑色身影,等着听到可能是此生最后一次的号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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