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州新上任的府尹身份打得当地官吏措手不及,待他们反应过来,不禁心中愤懑。
笑话,他们能做女人的手下吗?!
让别人知道自己的上官是女人,这张老脸往哪儿搁?
等镇国公主发现府衙没有官吏配合,一个外地来的府尹根本无法运转的时候,自然会改变主意,换人接任。
因此一个两个都开始请假。
有说病重的,有说年老体衰的,有说家里老娘年老体衰的,有些年纪轻轻且家中没有高堂坐镇,便只好说自己婚期将至,要修养身体成亲生子。
连这由头都找不出的,便只剩擦着汗苦笑,恨不得原地消失。
刘招娣没有挽留的意思,只让他们把请假因由写成公文,当着众人的面,郑重地盖了个印。
倘若莫文渊来历州之前听闻官吏走空,定会提议礼贤下士,放低姿态,尽量留人。
然而今日他没有。
为了赚钱给儿子治病把亲生的女儿往车轮下推,这景象像一根针狠狠刺进他的双眼。
他做女人十来年,知道女子不易,不能如男儿一般施展抱负,因此一直全力支持妹妹,却不知底层贫苦女子竟然连父母爱护性命都是奢求。
刘招娣看着空空如也的大堂苦笑:“侯爷怎么看?”
是不是很后悔没坚持做府尹?
莫文渊收好公文:“历州难治理,来之前我已经想过。”
“梁州被公主接手的时候是无主之城,公主肯治理,梁州城上下感恩戴德;幽州则是蛮力打下来的,百姓虽有不服,可乔家不复存在,衙门里也就没人同公主作对;
而历州是趁着假府尹带兵在外时,将军长驱直入取走了官印,拿着’大义’二字得到了管辖权。”
莫文渊温声道:“你我二人对历州而言既无恩,又不够威,这种境遇下,坐在府尹位子上的是你还是我都不重要。差别不过是假意顺从阳奉阴违,和连面子都不肯做。”
刘招娣:“侯爷可真会安慰人。”
莫文渊笑:“其实他们不肯做面子,倒是好事,省了许多功夫。”
他附到刘招娣耳边,低声说了几句,后者双眼一亮,连连点头。
历州最大的酒楼,一群人正在开会,假如刘招娣在此,定会发现个个眼熟,都是刚才从衙门落荒而逃的官吏。
老者崔振辉连连叹气,“历州无望,朝廷无望啊!”
“让女人做府尹,阴阳颠倒,这朝廷还有什么明日!早知如此,不如和乔家联手,起码乔家能让历州赚到银子!”
他话说得堪称大逆不道,然而在场无人大惊小怪,实在是历州距离京城天高皇帝远,皇权不下县——管不着。
“崔老莫急,咱们都走了,她一个女人又能翻出什么浪?衙门里的小吏也都是咱们的人,管保她连查账本的钥匙都找不到!等些日子,自然灰溜溜走掉。”
老者:“她一个无知妇人,老夫不是担心她,而是担心定国侯!假如大兵压境,咱们倒还好,家里的妇孺老幼……唉,只怕今日便是你我最后一次齐聚饮酒……”
有年轻人小声:“定国侯带来的一千人马,你们都瞧见了?哎哟那气势……”
话没说完,脑袋上就挨了一计暴栗。
冯琦:“你怎的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你忘了幽州的消息,定国侯已经不能带兵了!呵,咱们这些人家家丁护院凑一凑,难道凑不出来一千人?!怕他作甚!你怕死吗?怕死你就去衙门抱女人臭脚!”
年轻人忙讨饶,说自己死都不去。
二人你一言我一语,一个扮红脸一个扮黑脸,就此下了定论。
“假如她识相乖乖走了便罢,实在不行,便纠集人马,把她驱逐出去——说好了,只驱逐,不可动手。妇道人家,吓走即可,万万不能伤人!”
众人都夸老者慈悲心软,喝酒吃菜不提。
唯有掌管案卷的书吏季凛一言不发。
他没有喝酒,陪着笑撑到崔冯二人都酒足饭饱,这才悄悄坐马车来到好友家里。
好友沉毅一向睿智,眼光长远,总能看透他不能看破之处。
果然,沉毅一听今日事,当即大骂崔冯二人。
“当初莫将军带兵来到历州,就是他二人做主,把历州官印交出去的,如今出尔反尔,实乃不信不义之人!”
“季兄可知他们为何如此反对新任府尹?可不要说因为新府尹是女人——镇国公主也是女人,他们怎的不敢去公主面前说女人不可主事?”
季凛不解,沉毅道:“季兄只问自己,崔冯二人何以联手?他们两人有什么共同之处?”
季凛恍然大悟:“崔冯两家都有钱。”
“正是!”
沉毅语气不屑:“历州这些年以崔冯两家为首富,就连他二人的官职也是捐银而来,近来有传闻说——镇国公主说农业乃是朝廷重中之重,在梁、幽二州大幅降低农民税务,府库不足的税银便由富商赋税来补——他们两家正是听了传闻这才坐不住了吧?”
新任府尹是女人,不过是给了他们一个发作的借口。
季凛大怒:“前任假府尹在时大肆加重税赋徭役,没加到他们头上,就只做不知,如今又——”
“季兄与其生气,不如做些实事!新任府尹如今坐守空堂,假如季兄肯伸出援手,府尹定然感激不尽!”
季凛不解,“可崔冯二人带头不许我等去衙门当值,他们两家各有眼线……”
他是不屑崔冯二人,可要明着同他们对台唱戏,也有些胆虚,新府尹性情如何未定,万一发生冲突,能护着自己人吗?假如是个胆小怕事的,任凭自己打前阵,她只在后面摇旗呐喊,岂不是枉做小人?
沉毅笑:“——我这里正好有一个主意献给季兄。”
翌日一早,衙门大堂仍然是空的。
刘招娣:“侯爷的主意看来不好使,历州人打定了主意,自己不来,也不肯送女儿来。”
莫文渊:“再等等。”
他就不信了,白给的官职,会没人想要!
等到正午,一乘小轿在府衙门口停下,女子缓缓走出。
刘招娣难以抑制激动的心情,“可是沉家姑娘?”
堂下女子声音清脆,“沉家妹妹害了风寒,托民女向府尹大人告罪,下月再来衙门报道。”
白激动半天,结果是来请病假的。
甚至不一定是真病,搞不好只是托辞。
刘招娣失望透顶:“……本官知道了,你回去吧。”
堂下女子却不走,盈盈行礼:“民女是书吏季凛之女,略识得几个字,听闻大人需要人伺候笔墨,自请陪伴大人左右。”
刘招娣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季家书香世家,在历州很有威望,她来之前已经有所耳闻,能结交当然最好。
只是季凛昨日也在请辞之列,所以她没往季家送帖子,没想到季家女儿从别处得知此事,竟然主动自荐!
这可真是个大大的惊喜。
莫文渊示意季晨语:“大人这里正好有一些公文需要抄,你来看看。”
等季晨语提起笔,莫文渊更是连连惊叹,那一首端正馆阁体,岂止是“略识得几个字”,简直能直接送进科考考场!
季晨语抄了两页,突然看见自己亲爹的名字,又往下翻了翻,迟疑:
“这些公文好似都是衙门里诸位大人的病假条,不知大人让抄这些是……”
“你只管抄,抄个十份八份的,全都贴到府衙外头告示栏去。”
刘招娣很给面子地把季凛那一份抽了出来,示意她继续抄。
不是请假么,既然有勇气走,最好再也别回来。
这一日,又稀稀落落来了几位官家千金,有些兴高采烈,也有些来得不情不愿——多半是家里派出来打探消息的。
但不论这些人来衙门后有没有帮忙,当日告示栏的病假条里,她们父兄的名字都被撤了下来。
历州官吏听闻此事,纷纷嗤之以鼻,认为女府尹小肚鸡肠,只能使出这种小手段恶心人罢了。
一群深闺小姐,不过认得几个字罢了,能理政吗?她们除了抄抄公文,还能做什么?且看她们玩吧。
一月后,病假条仍然结结实实地贴在告示栏里——倒不是黏公文的浆糊多么优质,主要是姑娘们兢兢业业,每天都写新的贴新的,保证公文上的字日日清晰可辨。
第二个月,府尹发了一封求贤令。
有女儿在府尹身边的官员都拿到了这封信,踩着府尹递出的台阶回到衙门,重新拾起公务。
而他们的女儿也都正式领到了朝廷的委任状——都是莫文渊深思熟虑过后,根据个人条件分配的正经任职,不是磨墨丫鬟之流。
这一日的历州官场,发生了一场不大不小的地震。
众所周知,衙门职位是有固定数量的,俗话说一个萝卜一个坑。
官员的女儿们占的不是她们父亲的坑,而是新坑,那么势必有人从自己原先的坑里被挤出去。已经占据了两个坑的官员们,又不肯白白松口再放一个出来。
于是一夜之间,历州官吏就被分化成两派。
而让官员们目瞪口呆的是,那些在长辈眼里只能读闲书绣花踢毽子的官家小姐,接过长辈在衙门的任职后竟然真的做的有模有样!
刘招娣笑得满意:“男人们口口声声政事难,女子做不来,其实不过是他们为了霸占权柄找出的借口。眼下没借口了,还有什么说辞?”
莫文渊:“只怕狗急跳墙。”
刘招娣起初不以为然,不料竟被莫文渊说中了。
丢了官的历州官员愤恨不已,试图走门路重新夺回自己的官职,却全数失败,发动起第二波攻击。
刘招娣早从早上就发现季晨语神思不属,不时朝门外眺望,平时极爱干净的姑娘,官袍袖口掉进墨汁里也没发觉。
她隔着桌案伸手捞出那一点袖子边,拿自己的手帕捏住擦,季晨语这才醒了神,赶紧接过来。
“怎么了?有事就说,说不定我能帮忙。”
季晨语咬着唇,“大人可知……沉妹妹今日没来。”
刘招娣:“她不是告病了么?”
沉家这位沉苑姑娘是个病秧子,自小体弱,十日里有五六日都要告病,刘招娣接到病假条,丝毫没放在心上。
看季晨语面色不好,刘招娣意外道:“难道她这次病得重了?我请个郎中去沉家瞧瞧吧……”
不过说来不巧,幽州近来有小规模时疫蔓延,淳于大夫被困幽州,跟她来历州的是军队里的军医——军医虽好,可多看的是跌打损伤,骨折截肢之类,看官家小姐的弱症,只怕不对症。
“我给公主去一封信,看看能不能把淳于大夫调过来……”
“大人不用!”
季晨语犹豫片刻,一狠心道:“大人,沉家妹妹身子无事,是心病,她定亲的夫家不满她在衙门抛头露面,昨日上门退亲了!”
“啊……”这件事超出刘招娣的理解范畴了,“退亲……那再找吧,她喜欢什么样的?高矮胖瘦?我给她找!”
军营里什么样的男人没有,个个娶不到媳妇儿急得急赤白脸,从来只听说男人没老婆着急,没听说过女儿愁嫁的。
突然脑袋一疼,莫文渊悄悄给了她一下。
刘招娣:“?”
莫文渊比较懂,小声解释:“男方退亲,伤了沉姑娘声名,况且他们公然说出’抛头露面’这样的话,更是有意羞辱。”
换句话说,这不是换个男人就能解决的事儿。
莫文渊对上季晨语忧心忡忡的视线,道:“恐怕官场争斗,沉家姑娘被选中做了牺牲品。”
“正是侯爷说的道理!”
许是物伤其类,季晨语眼睛一红,眼泪啪嗒啪嗒就往下掉,刘招娣忙掏帕子,可她的帕子方才给季晨语擦官袍袖口,沾满了墨汁。
于是很不拿自己当外人地举起莫文渊的手臂,从他衣袖往里摸,莫文渊被他摸得浑身僵直,耳后一阵一阵红。
“大人这是做什么?!”
刘招娣拽出一角白帕,递给季晨语,不解地瞟莫文渊。
“借帕子一用,侯爷小气什么?”
莫文渊:“……”
莫文渊:“季姑娘不必忧心,我们可以把沉姑娘送去幽州,幽州有公主坐镇,这边不理会就是。”
季晨语擦干了眼泪,又是摇头,
“侯爷有所不知,沉家虽不像崔冯两家那样富庶,也有家财万贯,沉妹妹是沉家独生女,而沉叔父性子清高,同沉氏族人一向不睦。沉妹妹定亲的对象,是沉叔父千挑万选出来的,祖上同沉家有亲,成婚后二人便可以继承沉氏财产。”
“而沉妹妹倘若外嫁或者不嫁,只怕等沉叔父一死,这些财产都要尽归族人之手,到时……到时她便无家可归了。”
想想也是,沉毅既然肯把女儿送来衙门任职,又岂会怕旁人一句“抛头露面”?
如今犯难,乃是毕生家财要付诸东流,而独女竟会无人庇佑。
接下来仿佛印证了猜测般,凡是在县衙任职的姑娘纷纷遭到流言困扰,被骂抛头露面不守妇道。
有些硬气的不为所动,有些既怕流言又怕府尹大人,惶惶不可终日,而同沉苑一般处境的独生女们,则纷纷请假回家。
丢官的官员们一击即中,沾沾自喜,纷纷翻出官袍让家人熨烫,等着府尹求他们回去任职。
这一夜,刘招娣在后堂磨刀。
她原本大咧咧的性子开始沉静,只是手中刀光闪烁,杀意逼人。
脏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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