臂留檀印齿痕香,深秋不寐漏初长。
晨起的时候,李存勖显然有些意犹未尽,趁着李云昭昏昏沉沉还没完全醒来,吻着她睡眼惺忪的眉眼,一手扣住她后腰将她往自己怀里带了带,想再欢好一回。李云昭眯着眼轻吟几句,并没有抬手阻止。
咚咚咚!
有人叩了叩门,有礼但不太多询问道,“岐王,二叔?”
李云昭一惊坐起,拍掉了李存勖环在她腰间的手,清了清嗓子喊了句“稍等”,用最快的速度收拾好自己,换好衣服起身。
好好好,这下彻底提神醒脑了。
李存勖怒道:“这小子……是存心来气我的么?”他难道没有想整天腻在一起的心上人么?这么早起想干什么?
李云昭捏了捏他的手臂,瞧着上头留下的齿痕低眉一笑,“好啦。说好今日送你们启程的。你想出尔反尔?这可不像你。”她转过身,让李存勖帮着系上了外裙。李存勖衣着比她简单许多,三两下便换好了衣服。
她揽镜自照,也不多做装扮,只略略描了描眉,将长发简单挽起,用一根青玉簪固定,把衣领往上提了提,遮住脖子上鲜艳的红印,左看右看确定没有问题后才起身推门。
张子凡仔细瞧了瞧二叔黑如锅灰的面色,一脸无辜地推卸责任,“是六叔让我来请二位的。”
这里头当然也有他自己的意思,但他不会说。
李存勖冷笑一声。
李存礼陪着两位母亲缓缓走来,对上二哥的冷眼十分有闲心地挑了挑眉,“二哥,你可叫母亲们好等。”
曹太后笑呵呵道:“不妨事,不妨事!”她也有年少情深的时候,很能体会儿子眼下恋恋不舍的情态。
曹太后拉着儿子殷殷嘱托,时不时也照顾张子凡几句。张子凡耐心倾听着,习惯性伸手过去要挽陆林轩。
扑了个空。
陆林轩退到李云昭身边,不好意思地对了对手指,“子凡……我想留在昭姐姐身边帮忙,尽绵薄之力。”
“嗯???”
“你想呀,昭姐姐和你二叔都处在风暴中心,都需要人手帮忙,你呢自然和你二叔更亲近,我呢自然更想在昭姐姐这边,雪儿姑娘和圣姬姐姐们都是我的老熟人了,相处起来不会有问题。”
之前一直都是昭姐姐在帮助他们,她也想回报她。
日后她和子凡正式成亲,要一同掌管天师府,怕是少有机会再走南闯北了。
张子凡想着此一别不知多久才能再见心上人,面上强颜欢笑应和。
李存勖心情大好,催促道:“贤侄,何必做小儿女情态。我们这就动身。”
张子凡惆怅想:他们用的是晋星刺,也不是回旋镖啊。
萤勾远远看着,旧事重提:“喂,真的不需要我帮忙么?”她手掌一横,在空中重重斫落,示意弟弟。就她这几日的观察,弟媳和那个李存勖在一起的时候多些,弟弟嘴上不说,心里可不知道怎么哀怨呢。
这次侯卿竟沉默了许久。
人生天地间,独生独死,独去独来,苦乐自当,无有代者。①纵知得失往往不尽人意,机关用尽也是徒然,可人心苦不足,得陇复望蜀,得到了她的青睐,又贪心地想要更多。
“……多谢姐姐美意,不必。”
萤勾轻轻“嘁”了一声,见李存勖和张子凡这对叔侄已然走远,三步并作两步跳了出去,撞进李云昭怀里,脸上极自然变作阿姐性格的神态,毫不见外地在李云昭脸上重重嘬了两口,振振有词道:“弟媳妇,弟媳妇!我也要走啦,临行前道个别呗!这一口是替我自己亲的,这一口是替我弟弟亲的!”
侯卿心道:这个倒用不着替我……
阿姐背对着弟弟,低头将脸蛋埋在李云昭颈间,一只眼睛突然盈满了泪水,声音轻得能被清风吹散,透着几分酸楚,“我不想去……你们是不是都希望我消失?”
所有人都把我当做鸠占鹊巢的那个人,你也是这样想的么,弟媳妇?
“……救救我。”她恳求道。
李云昭脸上笑容一僵,瞥了一眼一无所知的侯卿,轻轻点了点头。
萤勾很快就夺过了这具身体的控制权,脸上闪过一丝怒容,搂着李云昭脖子的手臂也松了松。
李云昭面不改色地把怀里的萤勾掂了掂,礼尚往来地亲了回去,然后轻轻放下,“好呀。一路小心,多提防李嗣源这个人。还有……”
“某人想做什么,自己到我面前来。”说着,她目不斜视,笑吟吟挽着降臣的手臂去书房下棋。
萤勾微微一笑,朝弟弟点了点头,背上比人高的行囊慢悠悠走了。
陆林轩去探望李星云,她和姬如雪决定把李星云就留在延州,这里是岐国境内,他自己就是良医,又有不良人守护,总不会有事。
这几日他和子凡避着她嘀嘀咕咕商商量量,令她大为不满。难道她便不关心昭姐姐的处境?难道她会不愿意帮助他们向李嗣源报仇?
他们自以为是的维护、宠爱,分明是蒙蔽、欺骗,她拒绝。
她是女侠陆林轩,身负青莲剑歌和乌柳心诀两项绝学,武功纵然比不过子凡和师哥,在江湖上也绝对能排得上号,怎能甘愿让他们看轻?她信能以此手中剑,斩断前路不平事。
降臣乐呵呵地同李云昭手谈了三局。她觉得自己在棋艺上精研百年,总不能输给二十几岁的年轻姑娘……吧?
坏了,好像真有点下不过。
李云昭的棋风有野心有杀气,敢于取舍,精于计算,一子一地之争也毫不轻看,偶有飘逸出尘的神来之笔,倒是十分惊艳。
降臣气度豁达,连输三局也不以为意,“不错。”
李云昭笑道:“承让。”
降臣抿了口茶水,说道:“武学一道便如这棋艺,人外有人,天外有天。袁天罡一死,小姑姑的功夫已是海内独步,但漠北草原上,未必没有能和她匹敌一二的人物。”
她的长生之术不如小姑姑几近完美,当年为了自身修复,游历过许多地方,见识过许多鲜为人知的秘法,与室韦都护府的萨满教打过交道。
李云昭来了兴趣,催促道:“婉儿姐姐,你说下去呀。”
“你听说过‘多阔霍’这个名字么?”
“嗯,听说是萨满教信奉的一位女神,地位崇高。”
“不错。名字是一个人极为重要的东西。漠北有一位多阔霍,她的具体出生年月众说纷纭,莫衷一是,有人说是隋朝开皇年间,有人说是隋朝大业年间,还有人说是本朝武德年间……总之她的年纪是绝对不小了,但还及不上传说中与天同寿的神祇。她天赋极佳,修炼漠北秘法别有心得,又借助和女神一般的名字,窃取了一部分的信仰之力,得以不老不死,被无数漠北人视为神明。”
李云昭问道:“这位多阔霍之前有过什么大动作么?”
“安史之乱时,安禄山和多阔霍达成了交易,多阔霍施法助长士气,而他许诺事成之后,将萨满教立为国教,这样她便有源源不断的信仰之力巩固长生。多阔霍的法术,和吐蕃的苯教巫师差不太离,效果是没什么的,纯粹是心理暗示,你不用太担心,但她本人和座下众弟子施展的秘法,确实在战争之初重创了唐军。”
统治者利用宗教控制百姓,其自身往往没有信仰。安禄山起事时信奉波斯拜火教,自称光明之神的化身,为了拉拢多阔霍,便能出尔反尔,改投萨满教,无耻得理直气壮。
“安庆绪弑父夺位,叛军内乱,多阔霍和她的弟子们突然销声匿迹了……如今想来,必然是小姑姑和袁天罡的手笔。小姑姑和我说过,她和多阔霍几番交手,次次压她一头,却始终无法杀死她,只能一点点消磨她的生机。如今契丹国倚重萨满教,信仰之力更为强盛,多阔霍比当年只强不弱。若述里朵请动了她,千万小心。”
信仰之力……李云昭抬起头,脑海中闪过一个模模糊糊的想法。
“我明白。”多阔霍的事情不可不防,但眼下还有一事值得关注。李云昭问:“萤勾小时候……是什么样子?”
“小姑娘嘛,小时候多是活泼可爱的,喏,就和阿姐差不多。”
其实降臣也早就猜测“阿姐”便是心态幼稚些的萤勾,只是萤勾自己好面子,不愿意承认。当年萤勾修炼功法走火入魔,身体里多出了阿姐这个人,为此离开玄冥教到处寻求解决之法,可此症暂无人能解,于是她恼怒避世,将身体让于阿姐,遇到危险时才苏醒过来。
就这几日来看,萤勾苏醒得越来越频繁,原本凉薄无情的性子也有些软化,是不是意味着她有向阿姐靠拢的倾向呢?
洛阳城中,监国李嗣源设灵位祭奠大行皇帝。李嗣源厌恶李星云,孟知祥等人不愿屈尊为后生戴孝,都不约而同敷衍了事,仅在额间系了一抹白布。
孟知祥等诸侯偷觑着位列诸王之首的“李偘”,想从“他”冷淡的神色中揣度“他”的立场。之前郢王和岐王一唱一和,挤兑监国,如今岐王不在,不能为“他”撑腰,“他”还能强硬到底么?
李嗣源向李星云的牌位胡乱拜了几次,说道:“郢王沉疴难愈,本王公务繁忙,还没到府上探望慰问过,实在惭愧。”
李明达比他更加潦草,头也不低,手臂上下挥动两回算是拜过了,“多谢监国关心。老朽听说,边境上的契丹人有些异动。契丹向来野心勃勃,也不讲究中原礼教,若是趁着国丧期间来犯……”
李嗣源转过身来,望着一片低垂的脑袋,慷慨陈词:“契丹若要入侵中原伤害百姓,我李嗣源必将他们一一诛杀!”
石敬瑭揣摩着他这位泰山大人的意图,吹捧道:“监国有帝王之胸襟,枭雄之气魄,臣钦佩不已。今日群贤毕至,臣斗胆有一个提议。”
老成如杨溥、马殷已能猜到他的心思,忍不住剜了他一眼。
李嗣源道:“哦?说来听听。”
“天子新丧,帝位空悬,然军不可一日无帅,国不可一日无君,监国代行国事以来朝野清明,几近一统中原,劳苦功高……”他扑通一声跪下,叩首道:“臣,斗胆请监国即皇帝位!”
“大胆!天子刚去,你便如此提议,是要陷我于不义么?!”
李明达微笑道:“监国出身西域沙陀族,父兄子弟,并受唐恩,富贵累世,举朝莫二。今天子驾崩,天下无首,石大人却教唆监国倒行逆施,欲规篡夺……不追诸葛瞻之忠诚,乃为霍禹②之恶逆,天地不容,是何居心?”
李嗣源不过是在走三辞三让的流程,发怒也是假装的,没想到李明达还真敢顺着他的话说下去,还给他安上谋反的罪名,倒叫他一时下不来台。他赶紧用眼神示意石敬瑭,让他反驳“李偘”。
石敬瑭肚子里有几分墨水,文绉绉道:“老殿下此言差矣。若太阳俯同万物,使群生何以仰照?监国受命于天,效隋文旧事,如何不可?”
李明达轻呵一声,不再多言。
李嗣源的党羽瞧郢王殿下似乎是被说服了,都放下心来,出列跪伏在地,恳请建国登基。几位诸侯看着同僚们纷纷倒向李嗣源那边,郢王殿下也不出言制止,脸上神色几度变幻挣扎,心有不甘却只能随波逐流,跪倒在地,“请监国登基称帝,佑我大唐!”
石敬瑭再接再厉,“此事事关天下苍生,还请监国尽快定夺!”
李明达侧过脸,眼眸微动,将跪着的诸人一一看去。
满朝文武,竟无一人敢当面驳斥李嗣源,难道真是被他吓破了胆么?
李嗣源志得意满地站在台阶上俯视群臣,知郢王此刻无能为力,难以以一己之力对抗整个朝堂,偏要为难一下这个没有向自己下跪的硬骨头,“郢王殿下,您说本王该当如何?”
李明达冷冷道:“天予弗取,反受其咎。时至不迎,反受其殃。”
今天她在这里说的话,一定能传到昭昭的耳朵里。这一句,实际上是送给昭昭的。
难道说郢王竟也服软了么?!几位诸侯心中错愕,但因为保持着下跪的姿态,实在没法看清楚郢王的神情。
这下也在李嗣源意料之外,他呆了一呆,因为郢王反覆的态度,反倒不敢一口答应下来,只道:“好,让我再考虑考虑。”
多阔霍的部分是我瞎编的,我会继续瞎编下去。
①出自《古剑奇谭二 永夜初晗凝碧天》,为夏夷则台词。
②霍光之子,因谋逆罪被满门抄斩。
第九十四回万事都如掌上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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