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先生……」公孙嬋不安地看着他。难道她问了不该问的问题?还是她本就不该对他说这些?这一想便坐立难安,结结巴巴地想补救:「凤、凤先生,我……呃,就当我没、没说过刚才的话,您都忘了吧,别理我,那、那个其实……不知道也没关係的……」
看他仍是苦恼不语,公孙嬋更加不知所措,所能想到的就是逃离此处,当即慌张起身,突然手上一紧,却是他拉住了她。
「别走,我……我说给你听。」
公孙嬋只觉他手上传来一股难以言喻之感,就似眼前这涓清溪淙淙流入她体内,循环她全身,所经之处温暖如熨,旋又自手掌流回他处。这股暖流转瞬在两人间不知流转了几回,绵绵不绝。
凤栖木放开她:「你感觉到了?」
公孙嬋頷首诧道:「刚才……那是什么?」
凤栖木闭目叹了口气。他手已经放脱,她却觉得他的温度似乎仍缠裹在指掌之间,公孙嬋怔怔地抚着他方才触过的地方,忽地想起三十三,他也常这么牵着她的手,和凤栖木厚实有力的手掌不同,三十三的手修长骨感,却同样暖热如火。
她重新坐下,这次却离凤栖木近了些,她自己没有察觉。凤栖木神色难辨,似是烦忧,似是硬冷,似在天人交战,似在压抑什么。他眼一闭,下了决心,沉声开口:「我说我们前世仅略有交情,实则不然。前世,我们是……我也不知我们该算是什么关係,也许……是亲人吧,或者其他,我也分不清。因为有我,才有了你,你本该属于我,却离开了我身边……」他脑中一丝抽痛。
公孙嬋咀嚼他这几句话,挫败地皱眉道:「凤先生,我听不明白……」
凤栖木苦笑一声:「我自己也不太明白。」
她感到意外。「凤先生也有不明白的事吗?」
「我不是神,自不能尽懂天下事;但即使是神,只怕也未能全知。而你,就是我不明白的一个。」说着又握住她的手,公孙嬋心一跳,那股如溪流般的感觉又流通两人周身,凤栖木松手吁了口气,道:「这,或许该算是我们前世因缘的……证明吧。」
「前世有关係的人碰触了都会有此感受吗?」
凤栖木摇头:「不,那是我们情况特殊。」
公孙嬋抱膝静静思索,想将诸多奇事异感融会贯通,紧跟着想起一事:「凤先生,在观咏儿梦的时候,我觉得您好像能懂我心里所想,这也是因为前世的缘故吗?」
凤栖木顿了顿才道:「我不能知道你所想何事,但能感应到你的情绪。」
公孙嬋奇道:「那是说,我开心或是难过,您都能知道吗?」
「不只知道,还感同身受。」
「那为何我感受不到你的?」
「我亦不明白,也许……是哪个环节错扣了。」抽痛持续,他轻轻扶住头,勉强舒眉,道:「公孙小姐,这些是我们之间的祕密,勿向其他人说起,小哥也不行,答应我好吗?」
三十三曾说过希望她无事相瞒,公孙嬋不禁对凤栖木的要求感到犹豫,咬唇看了看他,踌躇再三后勉强说道:「那,若凤先生以后能够釐清我们前世的关係了,一定要告诉我,可以吗?」
凤栖木愣了愣,不由失笑:「公孙小姐竟然懂得条件交换了?好吧,我答应你。」
公孙嬋欣然道:「好,一言为定!」伸出小指要他勾诺。
她的纯真娇憨令他由衷一笑,脑中抽痛因此淡去,伸手与她勾了指头。他笑吟吟地睇着她,道:「好了,现在换我了。」
「什么?」公孙嬋怔住。
「方才你问了我前世的问题,现在我亦有几个关于你死而復生的问题想推究,不知是否能得公孙姑娘的准许提问?」
公孙嬋一听是重要之事,心中一凛,连忙坐正身子:「凤先生请说。」
凤栖木见了她正襟危坐的样子不禁莞尔:「不必如此紧张,和方才一样,只当是和我谈天说地便了。」
「噢,好。」便挪了挪身子,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拘束。
凤栖木笑了笑,旋即点入正题:「你死后昏迷又復生甦醒这段时日,对外界可有任何感知感受?」
公孙嬋唔了一声,闭目回想当时情景:「我不知道外界发生了什么事,也听不见,就觉得自己身在一团黑暗之中,好像……好像有个女人在对我说话,接着前方亮起了一团白光,我感到身子一撞,浑身滞重起来……然后我便睡着了,醒来时人就已在月灵庙了。」
「女人……可听得出来是谁,说了什么?」
公孙嬋摇头:「那声音十分模糊,听不出来是男是女,但我就是知道是个女人,其他什么也不记得,像是做了个非常朦胧不清的梦,醒来之初只记得做过梦,内容是什么却没记忆了。」
凤栖木沉吟片刻,又问:「你醒来之后,觉得这世间如何?」
公孙嬋闻言小脸绽出喜色,目中生光:「我所见到的没有一样不有趣,不论是东西、人、还是他们在做的事,都是我没看过的,十分新奇好玩!我真庆幸还能活转回来,这样有趣的世界若早早就死了,那多可惜!」
凤栖木一笑:「那么,你觉得……自己如何?」
「唔,我觉得自己有点奇怪,好像这个身子不是我的。」她缅想四年前醒来时的印象,当时的感受一点一滴溯流回来:「我一直以为我会飞,一试之下却摔了下来,跌断了腿,休养好一阵子。」
「我曾听小苍蝇说过此事。」凤栖木微笑道:「她还说你会吃花芯。」
公孙嬋想不到他连这都知晓,赧道:「我觉得那些花儿十分可爱,很是吸引我,才会想吃吃看花芯是什么滋味。」说着摘起一朵草地上的野生小花,放在鼻下嗅了嗅。「可是小苍蝇和娘她们不准我吃,怕我吃坏肚子,我也很久没吃了,倒不会特别想念。」将野花放进溪中,任水载流而去。
凤栖木注视着那朵远去的野花,淡笑道:「你是否以为自己是隻蝴蝶了?」
「蝴蝶?」公孙嬋一怔。
「是否小哥一直唤你作晓蝶,你喜欢这称呼,所以不知不觉模仿起蝴蝶的习性?」
公孙嬋竟然无法回答,开始认真思索。花儿去得看不见了,凤栖木移回目光,并不催迫。许久,她才缓慢说道:「三十三他……我一听三十三的声音便打从心底感到熟悉,好像这声音陪伴了我很久很久,晓蝶这个名字也是。但他是在我復生一个月后才来的,而吃花、以为会飞的感觉却是我醒来之后便有的,应该和三十三没关係才是。」
凤栖木心中一动:「你也觉得小哥很熟悉?」
公孙嬋摇头:「不是他本身,而是他的声音。」见他不语,问道:「凤先生,从这些问题中可以得到什么结果吗?」
凤栖木沉吟道:「我希望从中可以推敲出你因何死而復生,这种经歷极为罕见,按理来说不会毫无因由,若能知道,对你和公孙家多半也有益处。」
正自思索间,馀光忽然瞄到一样物事,却是公孙嬋胸前那串木蝶项鍊自披风开口处露出一角。凤栖木目光转瞬深沉,半晌,缓缓开口:「你那木蝶项鍊可否借我一看?」
「啊,这个……」公孙嬋忆起三十三慎重警告过的,绝不可将此项鍊借给他人,尤其是凤栖木,又想着这个晚上她已打破了不少和三十三的约定,心中正惴惴不安,她从不曾对他阳奉阴违过,此时着实过意不去,心想至少得有一件事守着才行,遂按着项鍊摇头:「不、不行,这鍊子我不得离身的……」
凤栖木亦猜想到定是三十三的叮嚀令她心有顾忌,念头一转,温和笑道:「那么你不用卸下来,我靠近点看即可,行吗?」
公孙嬋却没了主意,还犹豫着无法下决定,他已然挪至身边,近得可以感觉到他的热气。她心神一乱,自我安慰着只要不拿下来应是不要紧,便将木蝶由披风开口处掏了出来。
木蝶一端还戴在公孙嬋颈上,凤栖木自她手中捧过木蝶,轻轻抚着,神情难读。公孙嬋看着他极近的俊顏,竟觉得此时的他有种说不出的异样之感,心中不禁害怕起来,不觉按住木蝶,颤声轻唤:「凤……凤先生?」
凤栖木身子轻震,好似大梦初醒,眼神恢復清明,松了口气似地向她微笑:「对不住。」
公孙嬋见她回復正常,虽然不明所以,亦是松了口气,掀开覆在木蝶上的小手。凤栖木定神细瞧,忽地低下头在木蝶上一阵嗅闻,却有一股异于木蝶材质的香味。香气虽淡,他却一闻即辨,是庙中燃香的薰香之气,心中不由一震。
难道她……同他一般?
惊疑夹杂着不解,凤栖木没留意到耳边急如擂鼓的心跳声,和发僵不敢妄动的少女身躯。他缓缓直起身子,放开那隻木蝶,公孙嬋急急地将项鍊收进披风内,垂头不语。
凤栖木沉浸在自己杂如乱丝的思绪里,心不在焉地朝她淡笑:「夜已深,是该歇息了。咱们不好一起回去,若教小哥看见,你怕不好交待。你先行,我一会儿便回去。」
公孙嬋胡乱应好,慌张起身而去,凤栖木将头往后靠上背后大石,心闷地叹了口气。
公孙嬋紧揪着披风快步出林,空气中的寒冷不抵双颊滚滚热烫。回到马车近处,看见闭眼睡得正沉的三十三,不欲吵醒他,放轻脚步,小心翼翼地上车。
「晓蝶。」
公孙嬋被突如其来的轻喊惊了一跳。
「什、什么?」
三十三并未转过身,背对她声音平稳传来:「这么晚,你去哪儿了?」
「我……」公孙嬋一阵紧张,深吸了口气故作镇定:「我方才小解去了。」
那厢静默半晌,才又传来声音:「嗯,快睡吧。」
公孙嬋见他未有起疑,七上八下的心总算安稳下来,应了一声,轻手轻脚爬进车里,也没留意小石头睡到哪儿去了,解开披风躺下。
被三十三突然的问话一吓,自清溪畔返回时的心情沉淀了不少,脸上热浪已然退潮。然而鼻间恍似依然充盈着凤栖木清新爽然的气息,呼吸之时散了去,一念之间又聚了来,犹如縈绕在她五感之中,原来盘踞在她心头之上。
她眼睛痠疲,却神识清醒,好像她还坐在溪畔,凤栖木还坐在她身旁,他们两人还在殷切细语。她忍不住又揭开车门一缝,看凤栖木是否已回到他的马车上,正好见他手扶瓷瓶,间淡地拎着鞋,赤足徐徐自林中走出来。
她没有朝三十三望上一眼。
就算她看向他,也瞧不见那背对着她的乾净面容,和那难受神情。
(二十一) 月下对影照清波【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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