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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时王谢 第28节

    这一次王琅没有帮他。
    她觉得哥哥为写信烦恼的样子很可爱, 而且有利于他从悲伤中恢复, 于是从家事中脱身,一边喝白粥,一边听侍女司南禀告这两年建康城中的大事——在她忙碌期间,司南尽职尽责地扮演着她的耳目,通过从人圈子替她收集信息。
    “新任丹杨尹桓景出身谯国铚县,与公子举荐为襄阳太守的桓宣同族。不过士人们都说这位丹杨尹是靠阿谀奉承丞相上位,丞相也很听信他的话,因此颇受讥讽。”
    司南口中的桓宣是桓戎的父亲,王琅在襄阳时曾经多次写信给王导,推荐他接替自己担任雍州刺史,镇守襄阳。
    王琅记得他是原本攻取并镇守襄阳的名将,后来在庾翼主持的北伐中败于李罴之手,遭到庾翼贬黜,没过多久惭愤而死。
    实则胜败乃兵家常事,桓宣镇守襄阳十余年,屡次以寡弱残兵击破后赵进攻,还亲自耕田耘地做出表率,深受襄阳百姓爱戴。
    庾家镇荆州,将位于上游襄阳的他视为眼中钉,庾翼忌惮他就像庾亮忌惮苏峻,唯欲除之而后快。他七月还能率领士兵攻击李罴,八月就在惭愤交加中病逝,若非心中自知遭受主将忌惮,绝望至极,又怎会如此?
    王琅有心改变他的命运,在给王导的信里拿自己为他作保,极力称赞他的品行才能,然后特意抽出时间上门拜访好几次,希望他投靠王家,从此朝中有人,不至于任当权士族宰割。
    然而士族对寒门的不信任根深蒂固,反之亦然。
    桓宣虽然认可了她的诚意,但还是回避了她的招揽,不管王琅怎么劝说都态度坚决。
    此刻听说与桓宣同出铚县桓氏的桓景担任丹杨尹,王琅不由奇怪,问道:“他之前是什么职位?”
    东晋的丹杨尹又称京尹,约等于现在的北京□□,不会授给普通人。
    司南道:“此前做过一年侍中,也治过小县,有用世济时的名声。”
    王琅顿时恍然,点点头:“原来如此,那就不奇怪了。丹杨尹执掌京畿,必须用文武兼能之人才。他们桓家一向出将才,桓景又做过侍中,被提拔为丹杨尹也算合适。”
    东晋年间,南渡江左的谯国桓氏主要有两支,一支是谯国龙亢桓氏,一支是谯国铚县桓氏。
    龙亢桓氏出了赫赫有名的桓温,铚县桓氏里的佼佼者则是桓宣与桓伊,三人都有武事才干,算是谯国桓氏的一种家学渊源。
    桓景既然出身谯国铚县桓氏,可以视为有武干背景,又有用世济时名声,那就是文武全才。
    王导绝不可能任用一个非王家派系的人做京尹,可见桓景一定在做侍中期间事事偏向王家,明着投靠王导。
    刚才司南说士人讥讽他阿谀奉承王导,证明王导的这次提拔效果显著,顺利在京尹这个至关重要的位置上安插了一个忠于王家的人。
    明明同出一族,桓宣不肯信任王家,桓景却成了王家的党羽,就好像几十年后谢安提拔铚县桓氏的桓伊,分散龙亢桓氏的权力。
    看来是不太可能通过桓景这条路说服桓宣了……
    王琅心中叹息,忽然想起桓景、桓伊都出身铚县桓氏,顺口多问了一句:“我们这位新任丹杨尹的族人中可有什么出色小辈?”
    司南想了想:“丹杨尹之子桓伊据说风神清俊,擅长吹笛,不过如今年纪还小,名声不大。”
    王琅差点被白粥呛住。
    说了半天她还以为是什么她没听说过的佞臣,结果竟然是桓伊的爹吗。
    拿手巾擦了擦嘴角,她放下碗,听司南继续说建康城内的新人新事,最后,她听司南道:“如今建康城里最有名的少年郎是陈郡谢氏的谢安、谢万兄弟。上半年两人到丞相府拜谒,之后王丞相便征辟两人为司徒府掾。虽然两人都没有接受,不过丞相也没有怪罪两人,府中传言丞相尤为欣赏谢安。因此他如今年未弱冠,却已经倾倒建康。”
    这人也登上历史舞台了啊……
    王琅心中感慨。她上次回建康参加兄长婚礼的时候就想见一见这位日后挫败桓温野心,打赢淝水之战的风流名相,可惜时机不凑巧,撞上人家身体不适,这次不知道有没有机会。
    “先前公子拿下襄阳,朝中议论该给公子授襄阳太守还是雍州刺史,最后参考他游历宁州写下的李秀事迹,授为刺史。”
    王琅愣了愣:“游历宁州?李秀?”
    宁州差不多在云南,虽然在东晋治下,但偏远得约等于流放。没听说谢安少年时还喜欢游历山川,又不是郦道元,难道是受她蝴蝶效应的影响。
    司南道:“光熙元年,宁州刺史李毅病逝,宁州官员推举李毅之女李秀为刺史,掌管宁州事务三年,多次击败叛军,平定宁州。”
    王琅奇道:“有这等事,我怎么没听说过?”
    司南道:“那时中原大乱,宁州又偏远,朝中虽然得到奏报,但知情人不多。谢郎君游览宁州时访知此事,撰文记录,得丞相赞赏,建康竞相传抄,朝议据此以为乱世贵得其人,遂定公子为雍州刺史。”
    晋朝奇女子可真多,不愧是衰乱之世。
    王琅点点头,又问:“我在荆州拜会陶公时听说宁州大乱,他几时去的宁州?”
    “这却不知。不过门房有收到这位谢郎君的拜帖,公子若想知道,应该可以当面问他。”
    谢安的拜帖?
    王琅眨眨眼睛:“拿来我看看。”
    不一会儿,写在蚕茧纸上的拜帖呈到王琅面前。
    她拿起来翻开看了看,字是一笔流丽的行书,勾连间有点王羲之的风格,但又不完全效仿,看起来十分赏心悦目,毫无疑问下过一番苦工。
    王琅在王家生活日久,受王家喜爱书法熏陶,先赏完了字迹才去看内容。除了寻常拜帖用语之外,他额外提到游览宁州期间受人所托,有东西要转交给她,询问是否能送到府上。
    王琅想了想,提笔写了封回信。
    五日之后,少年一身白衣如期造访。
    因为事先得过她的嘱咐,没有让他像初次拜谒的人一样在门口等待,而是直接带他来到会客室,王琅也就因此错过了从人古怪的脸色,毫无心理防备地见到了少年本人。
    王琅:“……”
    电光火石之间,以往的许多疑惑全部得到解答。
    她甚至想起这个人历史上屡次拒绝征召,用的借口都是身体抱恙,装病装得毫无诚意。
    沉默片刻,还是她先开口:“无名之辈?”
    第48章 苍山负雪
    算上前年腊月她着男装替兄长做傧相的那一次, 谢安已近两年没见过她,对她的直观印象还停留在她于寻阳任职期间,只花半日便调查出他的行藏, 将他堵截在船上。
    她那时少年贵胜、谈笑睥睨的风神姿态,让谢安至今记忆犹新。
    此刻重见, 那种让室外阳光都黯然失色的光辉隐藏起来, 仿佛一夜之间风雪骤至, 掩盖了曾经葳蕤繁茂的青山。
    他心中一恸, 准备好的说辞全化为空白, 只想着不知能为她做些什么,直到她先开口才回过神来。
    “比之公子,自然只能算无名之辈。否则今日当是公子来拜谒我, 非是我拜谒公子。”
    说完立刻便有些后悔。
    他今年以清谈在建康扬名,说话习惯性带上几分咄咄逼人,锐气尤胜。这是因为清谈是多人参与的活动, 想拥有善于清谈的名声, 一定是在清谈中胜过他人。
    倘若对方心情不错, 这样的回答会显得机警有趣,但既然对方正处在哀痛之中, 这样答话未免很不合适。
    他越想越懊恼, 表面上却并不表露,低头自袖中取出一册薄薄的集子, 双手呈给对方, 声音放缓:“本不该此时打扰公子, 只是顾虑他人一片心意, 不可不传达, 且或许对公子有所助益。”
    见她眉毛微挑, 自己接了拿在手里,没有交给从人收起,他心情微松,适时介绍道:
    “我至益州有幸造访李夫人当面,席间谈起公子之事,夫人托我将此集带给公子,道是她掌管宁州三年期间所做笔记,后来又陆续增补了一些心得见闻,虽然不足以成书,庶几有一得之愚。”
    他在益州听说李秀事迹以后,对于世人竟不知道宁州出过这样一位刺史感到非常可惜,也很想亲眼见一见这位曾经做过三年宁州刺史的夫人,听听对方的言论,于是费了一番心思接近对方。
    益州已被成汉占据多年,双方是敌国,直到在交谈中确认李秀心中还以晋人自居,他才敢透露自己的身份,并因此得到了这本李秀亲笔所书的笔记集。
    他心里十分高兴,但说出来不免有邀功之嫌,于是绝口不提自己得到集子的经过,好像只是游玩途中拜访了一下当地名人,顺路替人捎了封信。
    可惜这话并不能误导她,便听她问:“多谢郎君。金玉良言已然可贵,心意更加难得。益、宁偏远,又为李贼窃据,郎君如何想到去彼地游历?”
    谢安脸一红,没好意思说自己的初衷是去搜罗罕为人知的志怪奇闻,充作和佳人聊天的谈资,这才故意跑到偏远的巴蜀。结果游历途中发现成汉政权治理下的益州远比想象中有趣,有段时间乐不思扬,若非碰上成汉进攻宁州,可能还会再多玩一两个月。
    定定心神,他道:“今日之益州有类汉末之益州,固然偏远险阻,但也得益于此,内部颇为安定。只要事前做足准备,便于行在扬州都无分别。”
    于是又和她说起益州之行中的所见所闻。
    从剑阁说到滇池,从孔明庙说到都安堰,从犀牛说到白象,从蜀锦说到巴盐。
    他旅资充足,随从也多,想着难得出一趟远门,顺便从扬州带了些香料等物跑了一趟,结果最后到家一算,不仅没花多少钱,还置办了大量巴蜀特产带回扬州,一部分已经送给家人作为远行礼物,一部分自己留了下来,想着其中有几样东西等她出孝以后找机会可以送给她。
    忽听她问:“郎君在益州,可知成汉李氏在益州民望如何?我听闻成主李雄于战中旧疾复发,何以宁州依然失陷?”
    谢安的头脑稍稍冷却了一下。
    士子轻言时事,很容易招来杀身之祸,所以他回扬州以后对在益州所遇的惊险只字不提,连家人也未尝言及。
    但对她的人品和缜密,谢安倒愿意相信,因此虽然没有提及自己的遭遇,但把自己了解到的情况和对成汉君臣与巴蜀局势的看法都详细说明。
    谈话途中,她多次插话提问,关注点大多是谢安自己思考发现的关窍,得到过他的特别留意,还有些谢安不曾注意,只能说出自己掌握的信息,而她用推测加以补足,说着说着,竟产生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投契之感。
    过去他与父亲兄弟私下里议论时政局势,没有一次能像这样看法相合,让他第一次觉得政治中不只有险恶风波,还有明朗美好之处。
    末了,听她道:“谢郎智珠在握,履敌国如境内,涉弱水如平地,在下佩服。然而乱世毕竟多变故,所谓千金之子,坐不垂堂;白龙鱼服,见困豫且。谢郎既有大才,还请保重自己,勿要轻涉险地。”
    其实是很寻常的客套话语,类似的话谢安听过不止一次,并不放在心上。
    然而,对上她平静却凝注的眼神,他心里一甜,忍不住想:
    她在关心我呢。
    直到告辞离开的时候,他还有些晕乎乎的,坐到车上以后用浸了寒气的袖子掩住脸,好久才移开袖子,用平常的声音命令车夫驾车。
    她的官位又升了,名望也非昔日可比。
    做了那么多,不过是为了能堂而皇之地登门拜访,得她高看一眼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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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送走客人,王琅翻看那本李秀手书的集子,心里在想黄易把平阳昭公主取名为李秀宁,是不是就受了李秀的影响。
    和后来镇海南的冼夫人不同,李秀并不是宁州土著,而是益州广汉郡人,曾祖父李朝是蜀汉时期著名的李氏三龙之一,家族世代在蜀汉为官,是蜀汉地区的士族。手书的字迹是官吏常用的隶书,内容称不上有文采,但条理清晰,词能达意,是她治理宁州的心得,还有她在宁州筑造天城的记录。
    按谢安所言,那座城池现在被宁州百姓称为天女城,表达对她的崇敬爱戴。
    印象里谢安原本就欣赏有奇节的女子,他次兄谢据之妻是太原王氏女,驳他的面子把儿子带走,他不仅不生气,反而称赞:“家嫂辞情慷慨,致可传述,恨不使朝士见!”梁祝故事在会稽流传,他听说之后为祝氏女奏请敕封为义妇。
    游历益州期间听说了李秀事迹,特意上门去拜访,又为她在建康宣扬,确实符合他的性格。
    不过她可不记得谢安有郦道元那样的爱好,东晋也不像北魏时期那样有条件让人四处考察山川,毫无疑问是受她蝴蝶效应的影响。
    虽然从他那里得到了益州的第一手资料,对以后攻打成汉政权,收复益州非常有用,但要是因此而让谢安在旅途中遇到什么意外,那可真是过于得不偿失。
    回想他眉飞色舞地讲述巴山蜀水与益州之地的出众人物,王琅只觉得心里一阵阵后怕,恨不得让他发誓不再往危险的地方乱跑。
    然而后怕归后怕,王琅又忍不住在心中感慨,这位日后的名相身上不仅有天运,自身的智计胆量也确实远超常人,果然是艺高人胆大。
    在江州游山玩水还不够,居然连益州那种敌国治下的地方都敢去。
    就算不考虑安全问题,足足一年的往返时间与巨额的旅游资金也足以让一般人望而却步。
    是个富贵人家的小郎君。
    得出这个结论,她摇摇头,压下心里的羡慕,回归到自己既定的生活中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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