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侍诏,这是干什么?”
停下来后刘煦气喘吁吁问道。
然而卓思衡气定神闲面不改色,推开旁侧一个木门,竟将太子推了进去。
刘煦被推得跌坐在地,才看见这是一处柴房,里面堆满柴火与杂物,地上满是灰尘,他这一跌身上已然满是斑驳脏污。
“卓侍诏!大哥!为何……”
他站起身来想打开门,然而在一声门栓落定和锁扣的咔哒声后,这门怎么都推不开了。
计划里没说这个啊!
刘煦急切拍门:“这是做什么?”
“殿下,等人来救你,你就一直拍门喊救命就是了,我先去办点事,你知道遇见范知州他们该怎么做的。”
门外的声音倒是极为镇定,然而刘煦再叫再喊,也无卓思衡的回应,他相信大哥不会害自己,冷静下来后想了想,按照方才所说,声嘶力竭的求救起来……
根本也没喊几声,刘煦便听见熟悉的声音在门外说道:“你们听!这声音是……是殿下!快砸开门!”
这是范希亮的声音。
然后便是杂乱的嚷叫,粗细不一的嗓门轮番撕扯,紧接着,门豁然洞开。
刘煦站在正中,阳光自外而入,一起进来的一共是四位,其中二人着文官官袍,二人戎装,在他们身后是许多衣着不同的兵士。
裴伯英已然惊愕不知所言,他见太子形容狼狈,顿觉天旋地转,又庆幸还好找到,否则不知会出什么事,或许是太子的样子太过惨烈,裴伯英语调都有些哽咽,他单膝跪地执武将之大礼拜道:“臣等救驾来迟,致使殿下蒙难……罪该万死!还请殿下恕罪!”
“臣等死罪。”其余三人一并而跪,他们身后的所有兵士也都撂下兵刃朝刘煦叩拜。
这是第一次有这么多人叩拜自己,刘煦心中不知怎么忽然猛劲儿跳了几下,而后才稳住心神,上前仪态端重地率先扶起裴伯英道:“将军无需自责,快快请起。”
太子风度翩然,人人得见,绥州太守也深感其威仪,再拜道:“济北王谋逆犯上,竟有篡心,囚禁东宫动摇国本乃是死罪,请太子殿下下令剿诛其党羽,将其父子二人押入帝京由圣上亲裁!”
想必这就是卓大哥的目的。刘煦心想。让所有人都看见东宫的危难,再由他们亲手解救,给这些人臣一个可能存在的“从龙之功”野心,要他们跟随自己讨逆平叛,然后心有所期。
无论是局势还是人心,没有一样不在卓思衡的把握之中。
范希亮此时也已明了,他看了太子一眼,也拜道:“殿下蒙受此辱,是臣等无能,今日臣等愿随东宫尊驾扫平篡逆,为殿下所驱策。”
其余人皆道:“愿为殿下所驱策。”
刘煦知晓自己此刻形容狼狈,然而卓大哥也教过他,气韵和声势无需假借外物,不论要说什么,务必先让自己信服。
“诸位为解救我自驻地所镇餐风饮露奔波劳顿,刘煦敬谢此忠肝勇胆、义重恩深。”
刘煦深深长躬,惊得四人不敢领受慌忙再拜,他此次却不扶起,只垂首郑重道:“然今日之乱并非刘煦一人之劫,诸位皆为朝中股肱与要镇铿将,定知藩王作乱乃是天下苍生之哀患!先汉七王作乱险使一国分崩离析,而晋朝八王之祸绵延百余年……乱臣贼子只顾自己野心,谁又将天下生灵之命放在心间?今日济北王胆敢囚禁东宫,明日岂不要杀入帝京行篡政谋位之不忠不义之举?”
此时,他才一边将四人一一双手扶起,一边凝视众人之目再道:“还好苍天怀仁怜悯众生,不教圣朝哀亡于乱臣贼子之手。几位公忠体国之臣临危赴难,不止救困于刘煦一人,乃是扶危国祚仗护黎民!今日且让我们一并卫国以忠、护民以勇,将此次作乱断灭于伏灰,昭彰天德!”
范希亮被说得眼睛都湿润了,他心道真是表哥教过的学生,一番话下来后要自己抛下全家去替太子殿下赴死他都心甘情愿了。
其余人何尝不是此心?他们大多听闻过太子柔仁的名声,又以为太子许是过于弱质才为人所擒,今日一见其居上却不凌的气度便心生敬意,加之闻听此倾心吐胆心怀天下之语,再被这礼贤下士厚敦爱仁的风采折服,已是五体投地,连言愿随东宫之驾驱策,赴汤蹈火在所不惜。
刘煦将手背在身后去握成了拳再缓慢松开,而后扬声令道:“先将此地围控,不许任何人出入!再……”
“叛贼济北王由死士数十人护送正欲败走!”
卓思衡曾在自慕州州府出发前说过:“济北王府的存逆意绝非只一两年,想来府中早有准备,再加上皇帝身体江河日下也不是什么秘密,心存矫念之人难免会暗处积蓄以备一时只需,咱们此次务必做好完全准备,决不能因自己部署周密便大意轻敌。”
范希亮和刘煦飞快对视一眼心道果然如此!刘煦当即改变命令道:“拦阻他们!捉拿之人可亲押面圣!”
刘煦言毕快步走出卓思衡给他推搡来的小院,有人劝说他回去暂避,他却道:“诸将皆在前迎敌击叛,没有我一人独享安宁的道理。”
裴伯英大声喊来护卫,不少禁军闻听皆心以至此护驾为荣,一时趋之若鹜。
路上还有零星抵抗的王府亲卫,但也已只是腐草之萤罢了。然而及至前院,此处却交战正酣,流矢不住喊杀不断,二位武将将文臣与太子皆护在身后,又有禁军在旁侧督卫,一时即便有王府逆贼蜂拥,也能轻松抵挡。
范希亮此时道:“王府此街过于狭窄,军士无法以阵突入,不过太子殿下请放心,莫说王府,连整座小城此刻都被围得水泄不通,量这些人插翅难飞。”
“殿下,末将杀入王府之前便已名一千名精锐西胜关军在城中要道设卡,范知州与末将虽是两方尽可能布置万全之策,但须知此地已由逆贼耕耘已久,未免变数,咱们务必力求将其二人擒于府内!若不能擒,也决不可放虎归山!”
裴伯英是所有人中排兵布阵与战策最可说经验之谈者,他的话刘煦当然相信。
可最后那句话中就地正法的意味让刘煦不寒而栗,但他亦深知此言的道理:若这城中还有王府的内应与拥虿藏匿二人,那自己就必须彻夜搜查整座小城,使得百姓不得安宁,甚至或许还得逼问供词以捉拿二人归案……这还是最好的情况,要知道万一济北王在城中留有后手,一是地道或水路逃遁不知所踪埋下隐患;二便是有埋伏让此城同归于尽……哪个他都不能接受。
也唯有裴伯英这个办法可行。
刘煦四处探看,一是想看清局势,二是想寻找卓思衡在何处,可他只看见混乱的王府正门前济北王和世子刘伦正在重重死士护卫下妄图突围,而卓思衡却无迹可寻。
刘煦不知周身的寒意是来自心中寒潮涌动还是北地朔风逼催。
但没人比他更清楚软弱的结果,也没人比他更明白软弱的代价。
他从来都不是一个有后路的人,卓思衡说他们是置之非死地却以求死而求生,若不能拿出绝处一搏的狠辣与破势,这些刚刚聚拢至身边的人便会对他失望,甚至卓思衡可能都会失望……
他的命是卓思衡救回来的,他的希望也是卓思衡创造的,今日他哪怕不为自己,也要为卓思衡雷厉专断下一次杀伐的决心!
“力所能及,务必活口。”刘煦看着等待自己指示的众人深吸一口气道,“若形势威逼有异变之动,请便宜从事……格杀勿论!”
将令传出,四下皆为之振奋,都愿以先锋夺勇功。
然而此时,却见一众死士竟不知从何处以软梯勾住王府高墙,再用长朔阻挡靠近的箭矢,使得济北王和其世子刘伦可相继攀援!
眼看他们二人在猝不及防之际便要脱出王府,却见凌空两道接连寒光犹似冬夜劈开黑幕的闪电划过,两声惨叫后,济北王和其世子刘伦背心中箭,相继从攀梯上跌落……
一切发生的极为突然,那些死士见主上已死,有些绝望跟随,有些则束手就擒。原本激战的前院顿时安静下来。
这不过是小规模的一次冲突,在战场上甚至怕都不算一战,然而因在王府内,前来营救东宫的部队由三股组成,又不识路,多有散布不能形成集中有效的攻势,加之济北王早有准备,许多逃离之术都是出其不意。
好在有神射手一锤定音……刘煦长出一口气来……
等等,神射手?
他似猛然在梦中惊醒,四下张望,只见卓思衡正从一处西南方的石兽上跳下来,他将手中长弓丢在地上,解开尚是满满的箭袋弃置一旁。
他没有给太子思考的间歇,大步流星走到刘煦面前道:“殿下,这里不是真正的战场,我们没有时间逗留,请随臣一道即刻启程回京,那里才是殿下最该出现的地方。”
第232章
这是一场野心与权力的竞速。
卓思衡与刘煦,二人只率领以杨令显为首的百余名精锐禁军,命其余人等押后,连夜兼程,避开所有官驿,只走更艰险的近路,将七日的路程压至五日,在第六日启明星尚未升起前终于进入了中京府的地界。
刘煦没时间思索几日前的惊魂未定,他的手和脸颊都因为凛冽的寒风而吹裂出粉红的细口,对养尊处优的皇子来说,这几乎是不可能出现的疲苦痕迹,但此时,他们一行人各个如此,衣衫又换了趋同的素袍,只看面容已无法分辨出谁是皇亲谁是文臣谁又是武将与士卒,各个憔悴狼狈胡渣参差,几乎已至极限了。
“再往前可以看到星点的火光,但舆图上此处是没有村镇的。”
卓思衡听斥候说完自己则道:“即便有也不会在这个时候灯火通明,只能是警备的营垒。”
“我们要先观望观望么?”刘煦问道。
卓思衡想了想说:“越王自东而还,几日前便已至中京府,此时想必已然进城,他不会刻意绕路在帝京以北再设关卡阻拦我们,也没有那个实力分兵,殿下,我已安排人将帝京三大劲旅悉数做了布置,虽未必真能周全且严密,但至少不会让他们成为您的阻力。”
刘煦想要道谢,但卓思衡已然向着能看见火光的方位行出几步,忽然回头笑道:“但还是我先去替殿下看看,到底是哪路人马最好。”
二人一前一后立与半山,刘煦望着依旧漆黑一片的天际,喟叹道:“卓大哥,这种时候有你在身边真好……我竟一点也不害怕。”
卓思衡微微愣了愣,忍不住笑出轻声来,他走到刘煦身边,无视地位的尊卑,如同兄长一般拍了拍弟弟的肩膀:“你叫我大哥,这辈份细细想来我倒是挺害怕的……”
刘煦也是一怔,紧接着一路紧绷的倦容上闪过许久未有的松弛笑容。
“之前我曾问你,愿不愿意接受这个计策,你并没有思考就点了头,我的话你总是相信,可我却要问清楚的是,如今你可以告诉我,之前的应允是因为对我的信任,还是真的已经下定决心抛开一切只问抱负?”
二人相视笑过后,卓思衡轻声的提问与其说是好奇,不如说是关切,谁都能看出太子的紧张,他此刻要做的事,放在过去怕是想都不敢想,今日之日却愿意赴汤蹈火,平心而论是卓思衡自己也会心有不安。
“卓大哥,真正日复一日的胆战心惊我已经受够啦……我不愿意再让母后和妹妹……与我妻子和还未出世的孩子,再去这样一天天的过下去,我想试试看去改变,即便代价是可能要了一个手足的性命。”刘煦说完闭上眼睛,仿佛是要稳住自己复杂强烈的心绪,许久才道,“皇家的亲情,实在是太奢侈的寄望,我能拥有母亲和妹妹的骨血亲缘已是上天厚予,旁的天不予我,我也无须期待。”
卓思衡想了想,决定还是实话实说,抵达帝京便是计划的最后一步,此时再言语婉转遮遮掩掩没有任何必要:“我们成功让越王以为这是个千载难逢的良机,这个计划会有两种可能出现的结果。其一,越王在得知错误的消息决心逼宫后,我的全部安排都能奏效,那么他在抵达皇宫时就会失败,而殿下你刚好出现,避免宫中之人的伤亡,拯救你的父皇,成为王朝的救主,你的太子之位将会因为这一功劳坚不可摧,直至最后的顶峰。在越王被擒后,会由你的父皇来决定他的命运——如果你的父皇在那个时候仍然健在。”
刘煦从来没听人这样大胆地议论过父亲的生死,即便是从卓思衡口中说出,他也难掩错愕,可很快,他明白这是因为二人已是无比亲密的家人才能如此直言不讳,那份惊慌化作了一种奇异的感激和暖融。
“其二,是更好也是更坏的结果。”卓思衡看着刘煦的眼睛说道,“即便是我也不能保证事事如意,甚至哪怕各方都进展顺利,最终入宫汇合的时机也未必恰到好处,那么请太子你做好心理准备,也许你要和自己的弟弟在你们父亲的面前兵刃相向,甚至有所死伤。”
太子低着头听完,须臾后抬头一笑:“千古青史里,兄弟阋墙不独我一家,我知道会是什么结果,也已经……准备好了。”
卓思衡不忍看这样悲伤的笑容,聪慧如他,一时苦思冥想,竟一句安慰的话也搜寻不到。
两个人没有足够的时间将这些日子全部经历的心绪倾诉,杨令显通传说是见了一小股巡逻的队伍,看穿着像是京畿的戍卫,卓思衡道:“沈相的金鱼符能调来的人应该不会为越王所用,我去看看。”说罢策马而去。
不一会儿,在太子焦急的翘首中,卓思衡带着自己的弟弟卓悉衡和京畿戍卫营龙骧将军前来拜见太子。
第一句话是行礼之词,第二句却是石破天惊。
“殿下。”龙骧将军道,“越王殿下已手持矫诏将帝京九个城门悉数封锁了。”
……
“这玩意儿说仿冒就能仿冒?”
帝京城外,兵马司禁军临时围城的大营内,卓慈衡拿着越王信使传来的所谓圣旨来回翻看,表情厌恶至极。
“有人和他里应外合。”
虞雍只一句话,慈衡便明白了,惊道:“是能在宫中动用玉玺的人做了这件事!可我知道越王这小子人缘差得很!真会有人希望他来当这个皇帝么?我不相信,这里面一定有古怪。”
虞雍看着虽并不精通政事却异常敏锐的慈衡,即便在如此紧张的情形下,他也想微笑,但最终还是变成深思熟虑后的话:“就是这样才是有鬼,但这个鬼是谁,我们只能进了皇宫才知晓。”
提到皇宫,慈衡神色黯淡下来,忧心忡忡道:“我大嫂和弟妹还在宫中……不知道眼下怎么样了。”
“城门今夜才封,要杀进宫内也需要时间,她们此时应该安全……往后也不会有事。越王再蠢也知道该握着人质,尤其是你那个天底下鬼主意歪计谋最多的大哥,他定然要凭着人质的性命来要挟,所以你家的两个内眷是绝对不会有事的。”
虞雍知道感情上的安慰并不能对慈衡起到作用,必须拿出说服力才行,可他后面还有一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慈衡最是敏锐,轻易便看出虞雍的欲言又止,问道:“你还想说什么?立刻就说!”
虞雍率然道:“我们现在该担心的人是太子妃……以及她肚子里可能的太孙。”
慈衡的手不由得握紧。
虞雍说得对,在越王和这些篡逆的眼中,太子死不死先是两说,先让他无后也是防患于未然,如果是越王入了宫,当然这是必行之事,太子妃为躲避家人纠缠再加之有孕在身而太子殿下又不在身边,几乎就是常住皇后宫中与婆婆和小姑为伴,今日此劫,这三个太子心中最重要的女人不知该如何是好。
“我们只能在这里等太子殿下回来,只有他有身份和能力反驳这份诏书,否则我们此刻攻城就是师出无名,稍有变故,所有人都将万劫不复。”虞雍拿过慈衡手中已被揉捏出褶皱的明黄诏书,眉头深锁道,“还有你那位好大哥,再不赶紧回来,你们全家只怕连再回朔州流放的命都没了。”
……
中宫的前庭按照古制立有两个铜凤门柱,原本会以节令饰以时令花木,此刻上面却缠满了冰冷的铁色铰链,从内拦住了中宫朱漆大门。
“皇后娘娘,大门这样行得通,但内角门只能再搬来石头和竖柜堵住。”
云桑薇亲自手执火把,对站在正殿台阶上的皇后报告此刻的情形。
中宫的太监在去御药房为皇后取药的时候听到喊杀声,同逃难的御医处得知越王带着人刚冲入皇宫中,于是赶忙跑回来禀告,这才给她们争取了一点布置的时间,但这个时间也已经不多了。
罪臣长子科举入仕记 第157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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