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一卓大人所图不是此物,不知卓大人要怎么收拾自己,怕是今后他再不能在吏部立足了……
含混着绝望和忐忑,沈崇崖来到和卓思衡约定见面的一间茶舍,恍惚中下马,只觉阳光耀目,令人无处躲藏。
而此时楼上雅间,垂落的斑竹簟内卓思衡也已看见他的到来。
给人出谋划策教唆找人索贿集资对付自己还真是刺激。
不过这事儿除了他卓思衡自己,好像旁人也不敢这样做。
卓思衡也是第一次想出这样的主意做出这种事,竟然内心有些紧张和期待,看见沈崇崖走入茶舍,居然也得用稍许时间平复澎湃的心境,才好讲出酝酿的话来。
茶舍雅间位于二楼,卓与沈本不在一间,然而沈崇崖上来后只吩咐人不许近前,他自己则依照约定进入卓思衡所在的那边厢。
还不及汇报,卓思衡却先笑吟吟道:“口渴了么?先点些茶来,不必客气,就点这里最贵的,事成之后给你报公账。”
沈崇崖不敢违抗,只能喏喏回去自己雅间,叫来奉茶婢女,让其奉上舍内最昂贵的茶叶,婢女立即会意,将桌上预留的茶具一应撤下,换来全套精美的岩窑蜜瓷,再以玉瓶取茶焙香,添水濡浸,再汇而入盏,双手奉上后退下。
沈崇崖于帝京素来谨慎节俭,从不过分奢靡,茶叶大多是妻子自茶行所购行货,哪闻得过如此昂贵的馨香馥郁茶气升腾,只动动鼻翼便觉齿颊已被香气浸染,无比身心舒畅,可他刚饮下半盏,却见卓思衡掀帘而入,立刻茶香魂飞魄散,他感激撂下剩下的一半,规矩站好。
“真香,好茶,我在隔壁都闻得到。”卓思衡倒是优哉游哉,仿佛真是被茶香吸引而来,他落座后自斟自饮,抬头看了看沈崇崖,“为什么站在,坐下边喝边说。”
“我还是站着吧……”沈崇崖低声道。
“外人若是无意闯入,你站我坐,如何解释?”
卓思衡只一句话就打消了沈崇崖的念头,他只好顾全大局,乖乖就座,只是坐姿比二十几年前第一次去到沈氏家塾还要拘谨,新嫁娘头次见公婆不过如是。
“事情如何?还顺利么?”
“下官不知……东西是拿来了,可究竟如何,还是大人过目吧……”沈崇崖将心一横,递上那幅杨敷怀教人加急装裱好的字画。
卓思衡接过来慢慢展开画轴绢缎,只看一眼便微微蹙眉。
先不说这字实在不入他眼,不过毕竟他是在全朝堂最看重书法水平的翰林院做过事,又是书字一绝的父亲亲自授笔,看旁人的字挑剔点是他的问题,但这所书内容,却是让卓顿时怒火中烧。
“……苦恨年年压金线,为他人作嫁衣裳……”
他念出最后一句,忽得伴随一声猝不及防的冷笑,沈崇崖听了头皮发麻汗毛倒竖,忍不住弹站起身退了一步,颤声道:“大人……有什么不妥么?”
卓思衡自知失态,稳回心绪,沉下声道:“沈郎中也是苦读而得第的贤才,必然知晓此诗明写贫家女无媒难嫁,实则暗谕写寒苦士子出身低微,无门无路不得人赏识,故而前程黯淡不见希冀,只能靠为人做幕僚或润笔糊口度日,壮志难酬。”
这沈崇崖当然知晓,他心有戚戚,略松弛了些道:“此诗妙笔,境遇之绘入人心声。”可他又觉不对,思来想去还是鼓足勇气问道,“大人是觉得杨敷怀此诗别有用意?”
杨敷怀拿百姓之事做儿戏,因嫉贤妒能利用职权之便构陷孔宵明,而这诗不就是在暗中揶揄孔宵明不过是无依托的寒士,辛苦为百姓筹谋,安乐一方后,只能“为他人作嫁衣裳”。
这样的行为严重侵犯了卓思衡的底线。
简直欺人太甚!
但一时之句辞不能向沈崇崖说个清楚明白,还是办事要紧,卓思衡不再纠结于个人内心的愤怒,冷静下来,笑了笑道:“未曾想此诗能值万金,我只是聊发感慨。”
“万……万金?”沈崇崖又退一步,“大人……没开玩笑?”
“他必然给你了这幅画流通的方法,是什么?”卓思衡笑道。
沈崇崖急切摇头:“没啊……他只给了我这幅书作。”
卓思衡叹了口气,一副你根本没有好好听讲的的样子道:“我之前不是说,要牢记弦外之音,他是否有在给你书作时强调了什么看似无关的事,比如让你去帝京联络谁?”
沈崇崖赶忙去想,总算拼接处记忆里的琐碎来,详述集雅斋之事,又事无巨细,此段话中细节可谓一字不差,一五一十告知。
“他是最后才加上这一方朱印的?”卓思衡听罢一笑,指了指落款上的“闲中集雅”四字。
沈崇崖点点头。
“好,那咱们的事就办成大半了!”卓思衡笑道,“那便照之前所述,你将自吏部带来确认的有问题那些伊津郡官吏考课名目给我留下,拿上此书,尽快启程回京,之后如何做就都按咱们之前通气,记得你先拿此画去到集雅斋,再禀告高永清高大人,如何对我详述,就如何对他细细讲来,好么?”
“下官定照做不误。”能赶紧回京,离开此地,沈崇崖恨不得此时就跨马逃离,他将案档留下给卓思衡,立即便按照吩咐,携带书作走下楼去,并且不忘先将账目结完。
谁知听说那小小一撮茶叶竟要十余两白银,沈崇崖立刻浑身肉痛,只是不敢人前捶胸顿足。
这些银子够他全家喝好几年茶的了!
不过卓大人说可以走公账,那大概……不必他破费?可此时从怀中掏出银票来,实在是心痛至极,只能咬牙忍住,故作泰然。
“店家,雅间竹室可是二楼?”
沈崇崖结过账,却听熟悉的声音传来,回身望去,竟是孔宵明自外刚刚入内。
与此同时,孔宵明也见了他,二人早在公务上见过,接风宴更是同一桌上吃饭,如何不认得?只是在孔宵明眼中,沈崇崖不过和杨敷怀是一丘之貉,说不定早有勾结,他如今早已得罪二人,又已被杨敷怀视作眼中钉,再无后顾之忧,也不愿卑躬屈膝以事奸宦,只漠然冷对官高自己多级的沈崇崖,倔强地不肯先行一礼,确认所问后,抬腿便走,留下沈崇崖尴尬又无辜地站在原地,只想叹气。
还有正事要办,也不知怎么得罪了人,沈崇崖只能忍着肉疼和心疼,打马回京。
而孔宵明本想祛除方才所见怨怼之人的心绪后,再与偶遇知己见谈告辞,谁知上去雅间,便看卓衡悠然饮茶一派闲适,而对面的座位上,茶汤尚有幽微氤氲升腾,显然是有人刚刚离开,他眼尖,当即又看到桌边竟放着一摞封有吏部条押的卷档!
孔宵明顿时彻悟,骤然变色,厉声道:“你到底是谁!你和沈郎中究竟共谋何事?”
第202章
面对孔宵明的质问,卓思衡哭笑不得。
孩子人是挺聪明的,想必是和刚离开的沈崇崖打过照面,进到此间立即看出端倪,这样细致入微的观察与严丝合缝的逻辑当真不赖,可这性子确实要好好磨一磨。
他拿定主意要授课授到底,包教包会,哪怕先当个十恶不赦的坏人也是无妨,于是也不急着替自己辩解,只继续持着怡然姿态曼声道:“孔大人以为如何就是如何,草民不敢辩驳,今日邀请大人前来,只为叙旧,还请大人赏光落座。”
“我不会再与你说半句话。”孔宵明严正肃容,指道,“我立即就去写奏参上,告你与沈郎中官商勾结盗取机要之罪!”
他说完转身便走,没看见卓思衡被这正直的莽撞气到翻起的白眼。
可孔宵明未走出去,就听身后一声寒凉入骨的冷笑,伴随着低缓的声音道:“地方官吏确有越级奏参之权,只是再怎么激昂的克上直言,地方官吏的奏章都必须经中书省先批再揽,若无要紧事,奏章则会由其归类省批后分发尚书省所辖六部,分门归司处置。可是孔大人,你知道中书省参知政事的沈相,同方才离去的沈大人是何关系么?他二人乃是叔侄。你参奏官吏,言及吏部疏漏,若在此间卡住,被中书省发往吏部,而吏部却不止一个沈郎中。草民不才,姓一个卓字,孔大人可否想过,我与如今吏部的卓侍郎,会否又是一家呢?大人再想想,您这封奏章在上达天听和落回我手中之间,哪个可能性更大呢?”
孔宵明听罢站住不动,许久后,缓缓转回过身。他眼中所含愤恨与悲凉已是蓄化作泪水,浸红眼白,强忍在眼眶当中。
卓思衡当即心软愧疚,差点就说出“你说巧不巧,我和他不是亲戚,我就是他”这样的话来,可为了言传身教,该狠下的心是必须狠一狠的。
面对含愤绝望的孔宵明,他仍旧决定照原计划行事。
不管卓思衡心中有多柔软,他的表现仍是十拿九稳的坏人,斟新茶一盏,推至空位前:“我邀请大人来是为霞永县百姓的安居乐业,我原以为大人最挂心的莫过此事,希望不是卓某的妄自揣测。咱们不如言归正传,谈谈正事,如何?”
“你想拿百姓要挟我做什么?”孔宵明本就复杂的神情又添惊惧之态。
“草民不敢。”卓思衡笑道,“只想聊聊百姓与大人的近日之扰同明日之忧,不知大人是否有兴趣听听我是何见解?”
孔宵明再是直诤,听闻此话,也只能悲愤交加不甘情愿挪至卓思衡对面坐下,他心思澄明,如今已然明了,只凄怆道:“原来你孤身行走地方,不过是来试探底细,好要挟于我。怪我知人知面不知心,还当你是面缘知己,竟引以为友!说吧,你如此费尽心机究竟所谓何事?”
卓思衡觉得他的逻辑推理能力要是能用到正确的地方该有多好……就好像数学试卷大题里的几何解析,过程和公式的运用完美无瑕,然后代错了值得出错误答案,还是不能拿满分。
可惜。
不过作为老师,总要讲一下错题,不能只扣分不解释,这种行为和管杀不管埋一样,是不可取的。
“我需要孔大人的举手之劳,事成之后定有酬谢。”
“我不想碰你的银子。”
“大人,世上很多真正宝贵的酬劳绝非银钱,而是予人所需。比如眼下你最需要的就是霞永县的百姓能免除奔波之苦,不受杨刺史庸政所累,被迫停止农作而颠沛流离荒废田亩,杨刺史所为不过是为他自己在此次考课中免除劣评,本就不顾百姓死活。而孔大人你所图与他恰恰背道而驰,却因身份、官位与权势所限,只能隐忍不发。但我有一计,可以帮你解决此扰,若大人愿帮我这个小忙,我便以此当做酬谢。”
孔宵明努力不想让自己流露出惊骇,可听闻此惊世言语又如何能不作色?
“你打算做什么?”
卓思衡看了眼手旁案宗,缓缓道:“你不日即将述职去到他县上任,交割之际,你需进入郡衙内府归档宗库,将手头文书与公案一一同文吏核对校验、画押存封,等待继任者奉命取拿,这期间我要你支走文吏,将这份原本伊津郡上交吏部的考课评案与郡内已修订改过完美无瑕的那份交换。”
孔宵明冷汗淋漓,自座位跳起,惊道:“你可知道你在说什么?你让我公然偷换朝廷公文?”
“也只有这样的勾当才能值得一县百姓的安乐,不是么?”
卓思衡的话说得如此理所当然,孔宵明伸出手指在空中颤动而指向他半晌,不知是怒是惧,竟一个字也说不出来,而后他颓然落座,以惊异目光看向卓思衡道:“朝廷公文调度自有规章,你不过是一脚商,竟能清楚至此,莫非……”
见这位弟子终于抓住此事真正的线索,卓思衡心头大喜,心道不愧是本人看重的人才,孺子可教。再往深处想想,再往细致里思索,答案便就在此!
“莫非你不过是个掮客,替不愿出面的朝廷大员办事,想借考课大年除掉异己,才如此费尽心思以权谋私?”
卓思衡差点吐出血来。
零分,必须零分!
他没见过这么细腻入微的逻辑能力却用在如此荒谬的论断之上。
卓思衡竭尽全力忍住那种想冲过去给孔宵明两耳光的冲动,也罢,涉世未深,只在微末行事,不能纵览全局视看事貌,且饶他一回吧……
他这样替自己宽怀后,便朝舒适的椅子里靠去,右手指节轻敲扶手,来掩饰内心的气涌如山,再自己给自己顺过气来,又暗说璞玉必雕等道理,才仍旧保持方才的悠游之态继续带着笨蛋学生绕圈子:
“实情如何,不是我今日可说之事,我只能告知大人我的手段,而非目的。要知道伊津郡的考课出了问题,他们或许原本未曾想到吏部会查至如此彻底,才赶紧趁着吏部核实的机会替换一份,留待备用。想来杨刺史办事周密,府库里那份改过周全的记档也已是焕然一新,待到吏部再查,上交与存档皆是一致,也就并无异议了。”
“可你要换回去原本那份考课陈表,这样吏部下来核查,二者不一,岂不要治杨刺史欺上无视朝廷纲纪的罪?”孔宵明本以为卓思衡和杨刺史是一丘之貉,如此听来竟也不是,他有些困惑。
“他治了罪,给你的调任也就不会作数,我有办法保你原任留职,继续替一方百姓谋得福祉,而霞永县的乡民也不必为杨刺史的滥政而耕作无望。”卓思衡拿出循循善诱的全部本事来,细细详说,“我们各取所需,岂不美哉?”
“可你要我所为何尝不是乱政败坏纲纪之事?”孔宵明盯着卓思衡的眼睛,一字一顿道,“这与杨刺史之流所为本质上并无任何差别,”
卓思衡答道:“当然不同。他们计成,民不聊生;我们计成,民乐清平。”
孔宵明真的动摇了。
他不敢相信自己竟然被眼前之人的摇唇鼓舌说动,竟打算去做如此大不韪之事。
可他能怎么办呢?
这几日他忧不成眠,每日都想着要如何避免霞永县百姓的劳碌之苦,想去求杨敷怀,却没有门路说不上话,去到郡衙只能吃那些同姓杨的沆瀣一气官吏的闭门羹,秦县令年纪大了,畏畏缩缩不敢冒进,他能理解,也无法迫其帮忙,只能自己求告无门日复一日,在忧思中度日……
可今日,机遇之门以一种伸手不见五指的方式朝他打开,他知前进一步是万丈深渊,可若要后退,则是一县百姓的安乐平静生活就此打碎……此路犹如悬崖独木,他恰在当中,前后皆是不归路,别无他途。
孔宵明的痛苦纠葛卓思衡看在眼中,任凭不忍,也还是耐心暗自道:我不给他推一推,他是不知道自己底线能有多灵活的,只有如此,才能教会他这一课,今后委以重任。
但这不比学习知识,官场有些道理学来却是血泪苦痛。孔宵明沉默不语许久,就在卓思衡几乎在心软边缘即将放弃时,他缓缓伸出手,拿过了桌旁的案档。
“一言为定。”
他声音很轻,听得卓思衡心如刀绞。
虽是如此,既然已至这步,卓思衡也不想回头,他笑言道:“孔大人为民而行大义之举,乃是伊津郡百姓之幸。”
已是万念俱灰的孔宵明只动了动嘴唇,什么也没说。
卓思衡则稳练似早已胸有成竹,言笑晏晏道:“还有二事,请大人牢记,其一,调换此物时,切勿太过紧张,只需露显愁悴之态多作沉默潦倒,便可蒙混过关。其二,需要在三日之后,郡衙官议前做好,快可以,但慢不得。以大人的胆识才略,只需按照以上行事,必能马到功成,在下便以茶代酒,先行预祝大人旗开得胜。”
言毕,卓思衡将半凉的茶汤一饮而尽。
孔宵明心中将要求复述过后,却不回应这番豪言壮语,仿佛所有曾经为官的希冀都化作泡影,他仿若行将就木,缓缓起身,也不道别,拿着案档木然朝外走去。
忽然,他在门前顿住,回过头来,还是问出了即便此时此刻内心中一个怎么都想不明白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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