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月满中宵,天河此夜新。
玉棠宫外,女帝的轿撵已停了足近一炷香,可却久久不见那轿中人落足踏地。
赵成璧回转宫中,先将手头事务理了七八成,而后便摆下阵势来了沉贵卿这面。
来前她已暗自盘算好了话术:倒不是要兴师问罪,可这小子最近恃宠生娇得厉害,眼看着明日寅时就将离宫远行,若不敲打敲打她也不能放心。
可当御辇在玉棠宫门口停下,她心里又犯起了嘀咕。
今日前往警世书院本是好聆听训导,结果竟遇着个怪人。女帝在吕雩那头听了许多不着边际的话,旁的还倒不要紧,只是那想为沉宴求旨出宫的几句着实让她着恼。依她说的,故人之子,照拂一二也属寻常,可这人能把君侍的品性、喜好说得头头是道又是怎么回事?
成璧搓捻着龙袍的朱穗儿,颇迟疑了一阵,才用玉足点上御前太监的脊背。
王福德规规矩矩地埋着头,恭声道:“圣上您慢着点。”
成璧心里发闷,随口问:“沉贵卿怎么不来见驾,好大的架子。”
王福德只以为沉宴隆宠正盛,皇帝骂也似嗔,忙接口道:“后宫君侍向来为悦己者容,贵卿殿下不出来,想是正悉心打扮着呢。圣上前日宠幸愉卿,后宫里又多了批新鲜颜色,沉贵卿也得卯着劲儿力争上游不是?”
本以为女帝会被这话哄得开怀,岂料赵成璧眉头一皱,冷哼道:“他倒会跟朕较劲儿了。真真是朕把他给惯坏了!”
王福德唬得忙噤了声,悄然落后半步往下手小太监那使了个眼色,而后才快步跟上。
成璧背着手一路大步疾走,行至正殿门前仍不见人,面色又阴沉了几分。
王福德心里直敲鼓:沉贵卿一向是最乖顺的一个,人又本分,即便对着宫人也从没有以势压人的时候,故此他才愿偏帮些个。今儿圣上龙颜不悦,他已先令手下太监传话过去,寻思叫他迎出来好言哄慰一番,结果这人竟纳在屋里一味拿乔!
糊涂种子,较劲也不看看时候,这不是拿他王福德的好心当作驴肝肺嘛!
老太监一阵埋怨,面上愈发苦大仇深起来。
成璧令众宫侍皆候在阶下,独自一人步入殿门。殿中无火无烛,唯有窗外月华洒下一线清辉。进了次间,便见珍珠帘后一方身影怔怔伏案而坐,望见她来,也不吭声,只是发间玉簪反射的莹光略偏了偏。
他在抬眼看她,可是在等她先开口说话?
成璧抿抿唇,隔着珠帘轻咳了一声,那人便立刻身形微动。明明想扑上来看她,却不知为何偏要强自按捺住自己的心思,最终还是归于沉寂。
好的不学,尽学容珩的别扭做派,简直讨厌极了!成璧张了张嘴,又觉话语出口十分生硬,故先咽了回去。想起先前在丹樨宫中照顾愉卿冷落了他,便道:“愉卿同朕说你给朕做了个腰带。”
他不答话,她深吸一口气,续道:“愉卿给的那玩意儿,一看就是家里小工所作,匠气十足。你不把你那根拿出来瞧瞧,朕怎么好比较高下?”
沉宴整个人都隐在暗中,声音低哑:“臣侍没有做过什么腰带。”
成璧听他很有些哽咽的光景,心中竟然一松,转过身去假作无趣道:“既没有腰带,那朕呆着也没什么意思。”
她假意举步往殿外去,身后立时暴起一阵动静,珠帘被人撞得叮当脆响。
沉宴疯了似的冲上前来,用两只臂膀将她困进怀里。
“大胆贱侍,你要作甚!”成璧挣扎低叱。
身后的人紧紧环抱着她,脸埋在她的后颈,呼吸急切而紊乱。温热的液体濡湿了她肩头的贡缎,他像是条被弃的狗,毫无章法地寻觅着她的肌肤,一寸寸、一分分,虔诚吮吻。
成璧心中有事,没想过要与他欢好,便在他腰上狠狠拧了一把,凛声道:“你给朕住嘴!”
沉宴的唇停在她耳畔。
他很痛苦,无法言说的痛苦,喘息也在轻颤,似乎今日的逾矩已然耗尽他一身胆气。成璧将他推开,回身淡淡道:“跪下。”
沉宴闭了闭眼,双膝一弯匍匐在地。
“朕今日来,是想告诉你,别总以为只有你自己在宫里受尽委屈。好人歹人朕心里都有数,有时候虚与委蛇,不过是为了谋求后续的利益。毕竟人家有的是价值,而你,什么都没有。”
沉宴胸腔起伏,深深喘息两下,终于颤声道:“是……臣侍明白。”
“第二,永远不要跟朕耍弄心思。前月沉家犯事那阵你手上就已经全是针眼,以为朕没心没眼看不穿?”
他始终垂着眼,成璧便俯身钳起他的下颌,强逼着他映上她霜雪般的眸,“矫情东西,装什么委屈。朕再给你一次机会,拿出来,给朕看。”
沉宴死死咬唇,清泪自眼角流溢而出,一滴滴落在她的虎口。
殿中珠帘随风轻荡,鲛珠亦不及他泪芒清魅,她像是钳住了一个月光浇注的妖灵,连心神都险些被这泪吸撤进去,急忙挥手撇开他的脸,偏过头道:“朕的耐心有限。”
沉宴伏在地上,好半晌,唇瓣轻蠕,眼神怔怔落在她脚下。
成璧顺着他的视线低头,才见自己正踩着一条腰带。
原来他扑上来时袖中正藏着这物,二人一番纠缠动作甚大,谁也没注意这东西掉到了地上。
这回是沉宴先动了身。
他拾起腰带,小心翼翼地双手上举,将它奉送至成璧眼前。
“这又是什么招数,举案齐眉?”成璧扯了扯唇角,一把夺过腰带凝神看去,只见锦缎之上繁花初绽,主图绣的是扶桑神树,有重明灵鸟栖居于上,华彩非常。
赵成璧看罢多时,隐隐有三分气短。
这小子一向心思浅薄,除却她,再没有什么值得念想。为她费的这份心也算贵重,总不好再刻意贬损,故而开口称赞道:“‘天下之高者,扶桑无枝木焉,上至于天,盘蜿而下屈,通三泉。’你这图样的确比愉卿的雀踏金枝高明不少。同样是鸟儿,可笼子里的玩物岂能与世外仙君相提并论?”
这仙君一词原说的是重明鸟,古籍中便有其圣贤托生的记载。可女帝却没料想到自家贵卿学识粗陋,听了这话也不知想到什么歪处,竟登时面色煞白。
赵成璧看他实在可怜,也知道自己今日在这事上犯了小性儿。如她不是帝王,这等诘问实在称得上无理取闹。哪有正经人家的夫郎愿这样包容于她?
若母妃见了如今的她,约莫也会失望吧。
成璧颇有些心灰意懒,也不想再提吕雩那茬,只将腰带往沉宴怀里一揣,“朕看你还没完工,接着做吧。”
“是。”
两个人都沉默了。
“还有第三。”
长久的凝寂之后,成璧终于启唇,一字一顿郑重道:“接下来这几个月,朕都不会再宠你。守好你做臣侍的本分,朕不准你拈酸吃醋。听明白了?”
“……是。”
他仍是跪着,姿势规矩得挑不出错,神情也不曾再有任何变化,像是个只会逆来顺受的人偶。
或者说,他本就是她的人偶,躯壳漂亮,温柔顺从,不能太聪明,也不配去占有。
女帝满心郁气,说不出的焦躁,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故园今夜月,迢递向人明。一空银潢滟滟生波,遥照无数痴人面孔。
吏部左侍郎府。
厢房内,云舒正指点着两个奴才打点行囊。门口有人敛着怒火踱过来,沉声道:“一天天的不消停!”
云舒将手里行囊归置得宜,这才直起腰肢瞥他一眼,“有事?”
卢卷大怒,“我是你夫君!”
云舒弯起眼睛轻轻笑了笑,含义似讽似嘲。
“别以为有了女帝撑腰就可以肆无忌惮……你既然嫁给了我卢卷,这辈子都是卢家的宗妇卢云氏!”
云舒点点头,挤出副歉意的神色,“我应圣上差遣出门抛头露面,也不知道卢家的颜面够不够我丢的,还请夫君见谅。”
“你……”
京城民居玉簪巷里。
毛驴的蹄壳轻敲在青石板上,哒哒、哒哒,韵律极有节奏。蹄声间隙偶尔漏进一两声唱夜梆子的脆响,好梦尚未惊醒,已有人趁着月色上路远行。
行至巷口,毛驴背上的男子开口道:“容姑娘,夜露清寒,月盈儿正睡着,快些回去吧,省得孩子醒来心焦。”
一道清瘦身影止住步伐,夜风中裙袂翩飞,风荷清举。她朱唇轻启,语声泠泠恍若流水:“张大人,妾就送到这。”
“容姑娘不必总是这样客气。”男人望着她笑,佳人在前,脸上不免隐了羞赧,“对我,直呼其名即可。”
“这……”
“若姑娘觉得唐突了,便称一声张大哥吧。”
他的话温柔而坚定。
容瑶轻抬眼帘,那男子约莫三十许岁,发色半黑半白,本该是极邪异的样貌,却被他的敦厚神情硬生生衬出七分疏朗明快来。
容瑶掩唇,亦轻轻笑起来,“多谢,张大哥。”
张硕在驴上抱拳,“多谢,容姑娘!”
他最后深深看了她一眼,旋即拨转缰绳,驭着头灰白的驴拔尘而去。
玉簪巷口徒留玉人清影,万籁无声。
西洲战场,骁武军阵。
主帅帐中彻夜烛火未息。巡夜的副将几次路过,终忍不住一挑帘门,小声唤:“将军……”
帐中之人上身赤裸,正坐在案前研究地图。
西洲地处戈壁荒野,夜风一起寒透骨髓,可将军才受了五十军棍,腰背血肿,连衣裳也穿不得。副将眼眶一红,虎目之中不禁滚出两滴男儿泪来。
见有人进来,周云柬回身问道:“程将军,有什么事吗?”
副将抹了抹鼻子,“将军,您身上有伤,熬不住的,早些歇了吧……”
周云柬摇头,温和开口:“还有些关窍没琢磨透彻。此前一战折了不少弟兄,都是我战前部署做得不足的缘故。”
“将军,我们都知道此战并非您的过错……”
“无碍。下去吧。今夜还很长,辛苦你们了。”
副将掩上帘门,拄起长枪昂首远去。
丹樨宫正殿。
鱼庭真抓着玉管狼毫奋笔疾书。写罢搁笔,他凝视手中书信,眸光闪烁不定,似在犹疑,最终还是下定了决心。
“小桂子,”他唤来家生奴才,“将这信送到父亲手上,不得耽搁。若中途走漏风声,即刻连信一同销毁。可听明白了?”
“是!”
龙潜禁地暗室。
山鬼司司主梁奴儿盘膝打坐,体内真气徐徐流转。待功法运足一个周天,梁奴儿双目骤然开阖,精芒四射,如露如电,莫可逼视。
月芒自暗室风口扬扬洒落,勾勒出架上衮龙黄袍的轮廓。
金丝、银线、玉扣、珠花,这是普天之下无数野心家为之前赴后继的一身衣裳,华美而繁复。它的美是冰冷的,恰与月光同类。
梁奴儿偏头看向近处那触手可及的龙袍,眸底一片淡漠的平静。
掖庭陋室。
腐朽的窗棂上有处破洞,人面鬼蛛借了此地结出密密的网,躲在洞口好整以暇地守株待兔。
月光如烛火,此夜不需明。容珩凝立窗前怔怔出神,时不时弯下腰去,咳嗽不止。
他手中握着一枚碎玉。不敢摩挲,只可紧握,像是握住了某种自欺欺人的符。
咯吱一声,门扉悄然轻启。
“少主。”
容珩抬眼,幽瞳映夜,古井无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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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此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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