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点徵兆也没有,郑襄元莫名其妙地回到了原本的时代。
她在她的家里,在库房里,身边围绕着一堆胡乱搬出来的书籍,面前是不久前自己才重新证明完、写着一条又一条算式的计算纸。
这种毫无逻辑毫没来由的现象对一个理科生来说简直荒谬至极,她本还想说服自己是做梦呢,可一不小心踢到一堆杂物,掉出一张老照片。
弯腰捡起来,细细一看,不由生出冷汗。
这张照片,不就是压在爸爸宿舍桌垫下的老照片吗?
没有出错,里头的卓更甫和郑朗之的模样也没有改变,他们确确实实,存在着,脑中那段回到三十年前京大宿舍的记忆,也不是开玩笑的。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一切合理吗?
郑襄元不相信,瞪着桌上的计算纸,半晌,俐落地再抽出一张废纸,坐到位置上后嚓嚓嚓地再验证一遍。
然而一笔终了,周围什么都没有改变。
她不死心,试了第三次,第四次,可不论怎么写,回应她的还是一片安静的库房。
抱着满肚子怀疑,视线重新移动到那本属于卓更甫的论文上。
论文还是那本论文,不过直到现在郑襄元才发现,指导教授一栏后面跟着的名字,并不是核能创始元老陈教授,而是一名何姓教授,她很孤陋寡闻地完全没听过这名字。
??什么跟什么?
郑襄元根本反应不过来,手机铃声却在此时煞风景地响起,震得她如梦初醒。
看了一眼时间,心头一拧,赶紧把周边的东西收一收,带走卓更甫的论文再关上库房。
她没有忘记,要在爸爸回来前做一顿晚餐。
*
在商店购买食材时有凭身分证抽奖的活动。
郑襄元随意瞧了一眼,虽对奖项没什么兴趣,但经不住店员热情招呼,便往包里捞出身分证出示了几秒。
身分证。
想起卓更甫,她不由凝视着自己的大头照几秒。
随后,缓缓翻到背面。
父亲一栏,写着郑朗之三个大字,母亲则是──
卓夕照。
卓更甫。
卓是……很常见的姓氏吗?
*
仔细想想,郑襄元几乎没有见过妈妈那边的亲戚。
在她记忆中,妈妈并不健康,只出现在医院里,那种地方,大概也不适合一堆人挤在病床前认亲。
妈妈在她十岁时去世,她对她的记忆只有十年,这十年还要扣掉太过年幼毫无印象的阶段,其他剩馀的,全是妈妈躺在病床上,一身的病衣,浑身的药味,瘦削,苍白,静静地看着窗外,不发一语。
爸爸很常去看她,那时候爸爸还不是院士,没有如今的地位,不论在研究上或社交上,想来都会更忙碌才对,可他却很常去医院,最后都是妈妈开口催了,他才慢吞吞地回家。
那时候的爸爸,除了医院,就是学校,再来是研究室,家都不回一下的。
正因如此,小时候的郑襄元,总是一个人静静地待在家,除非妈妈愿意见她,爸爸才会带她去医院,或是,爸爸废寝忘食地跟研究生讨论研究,讨论到学生都没车可以回家了,就会带着研究生一起回家。
只有这些时候,她安静无声的周边才会出现交谈的声音。
她总是很珍惜这些时间。
至于其他时候,大多都是她一人,雅呈偶而会陪着她,不论待在自己家或雅呈家,都很少能走出户外,毕竟那时年纪小,不适合独自外出。
妈妈之于她,总是与极其难得的外出机会画上等号,每到那时候,她甚至不需要在意爸爸,妈妈从不会无视她,她总是很温柔,会一下一下摸着她的脑袋,敲着她的额头,喊着她的名字,教她唱莎莉熊的歌。
而她也会跟妈妈说说心里话,说说学校里的事,说说赵雅呈,再说说某个白目同学嘲笑她家没父没母,根本就不是个家。
每次听到这番话,妈妈总会斩钉截铁地告诉她,「哪有这回事,你要告诉他,有爸爸妈妈在的地方,就是家,他逻辑错误,他该自我检讨。」
那是郑襄元单调乏味的生活里,唯一离自由最近的宝贵时光。
只要探望妈妈一次,她可以精力充沛足足一个月,好好当个女斗士燃烧生命,继续顽强对抗外头的风风雨雨。
郑襄元从来不会问爸妈以前的事情,因为在她很小时就知道,生命跟树叶一样,会一天一天枯萎,最后掉到土壤上,烂成土里的养分。
所以,她从来都不敢问。
她只能紧抓着树叶还单薄地掛在树梢上的时刻,极其用力地,把握一点一点从指缝中消失的时间。
十岁那年,妈妈去世,本来就不多话的爸爸更沉默了,他把家里关于妈妈的一切收得一乾二净,恍若什么都没发生,什么都没改变,一片死寂地过着后面的生活。
从那一刻起,那些嘲笑她的间言间语,一语成讖,郑襄元的家,消失得无声无息,她再没有强势抵抗的信心,再无翻盘的可能,她暴躁过,也叛逆过,最后只能偃旗息鼓地过。
到现在,足足十五年,没有照片,没有任何隻字片语,妈妈这两个字,在那个名为家的空壳里,好像成了永远的禁忌,再没人提起。
十五年,真的太久了。
久到留存在郑襄元脑里,那些关于妈妈的记忆,都快要不成形状了,每每发现这件事,都会让她无法抑制地难过与哀伤。
可爸爸却是一如既往,数十年如一日的生活着。
她怀疑过爸爸与妈妈的婚姻是不是只有责任,所以,当妈妈不在了,连带的,她这个孩子是不是存在,也不重要了。
她真的这么想,只是没机会证实。
后来的卓更甫,去哪里了呢?
妈妈跟卓更甫,有血缘关係吗?
*
郑襄元窝在房间里,一边看着实验数据,一边注意房门外的动静。
约莫到了晚上十点,才听到玄关门转动的声响,她放下电脑,竖起耳朵,她擅长辨别爸爸的脚步声,这大概是作为儿女的特异功能,就算没见到面,也能知道爸爸大约的位置在哪里。
跨过客厅,卸下包包,走进浴室洗漱,把一堆实验用具放回橱柜,到餐厅后,就能看到用保鲜膜包好的餐点。
有一段时间没有任何的声音,郑襄元觉得有些古怪,可又不好直接开门确认,只能静观其变。
过了约莫半小时,她才听到厨房流理台的水声。
好,那就是吃了。
她放下心,再把注意力全部投回实验数据里。
只要待在老家里,郑襄元就会没来由的高度专注。
或许因为她的念书习惯就是在这里而生,也或许是有着爸爸这么一个强而有力的压力源存在,总之,她不仅将卓更甫对时间的概念拆解放进论文中,还找到几个原本实验数据的盲点。
整个人浸泡在数字海里,浮浮沉沉,这些对她来说并不无聊,相反的,还挺有趣的,从数字里找关係,从数字里推结论,愈严谨的数据,愈能让她高谈阔论。
有时候她瞥到卓更甫的论文,就会不信邪的再重新验证一次,然而不论再怎么验证,穿越回三十年前的怪事再没发生。
既然如此,就不是论文的问题。
或着,不只是论文的问题。
应该还有什么其他的理由,让她能穿越回三十年前。
郑襄元集中精神时,总是在想着研究,当她些微分心时,脑里全是穿越的契机。
可惜的是穿越次数不多,里头的变因又是繁杂,她不能凭直觉喜好推论。
现在她只能怀疑几个地方,那便是,论文、陶笛、莎莉熊。
论文,穿越,穿越,论文。
仅仅两样东西便佔据她所有的思考容量,一连数天,脑子胀得满满的,压根儿无从顾及其他小事。
直到一道惊天地泣鬼神的电话铃声从家里某个角落响起,吓了她好大一跳,她才从这两样东西里抽出神思。
智慧型手机用得太习惯,都忘记老家还有座机这种东西,再说了,打这支电话基本上都是找爸爸的,那还不如直接打到他研究室,座机这种东西在她家,实用性可谓小之又小。
不论怎么说,郑襄元赶紧起身去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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