祂没有回应千秋的话,只是道:“我第一眼见祂,便知道祂是我的弟弟。”
千秋眉头紧攒,不认同道:“您与祂虽为兄弟,却有本质的不同。”
阿怀叹息道:“所以我更应该照顾好祂,监护祂正确地使用自己的力量,神性没有绝对的善和恶,只要我能帮祂约束好自己的行为,你所担心的事就不会发生。”
千秋沉默良久,才缓缓道:“您要明白,没有神性能恒久地忍耐境遇与自身相悖,您的慈悲对祂而言,或许无异于凌迟。”
阿怀没有将阿恒带上崇明殿,祂在凤凰花林里造了一间木屋。
神域中的凤凰木高逾十丈,花叶蔽天,阿怀自小木屋的窗里向外望,总像是看见了黄昏落霞。
他掩上窗扇,回身间发现阿恒竟已悄无声息地醒来,正用乌黑黑的眼珠一眨不眨地盯紧自己,见阿怀回望过来,慌忙别过眼,似乎怯于与祂对视。随着阿怀的走近,更是蜷缩着身体、微微发起抖来。
阿怀连忙止步,放轻声音,安慰道:“别害怕,我是哥哥。”
阿恒仍垂着眼,不敢看祂。
阿怀走到床边,扶祂坐起,使祂靠在自己怀里,用脸颊试探祂额头的温度。
阿恒的身体绷得很紧,在阿怀贴过来的一瞬,牙关都在打颤,却又在阿怀直起身时,突然伸手抓上了祂的衣袖,像是沉默的挽留。
阿怀便把祂抱在怀里写字,阿恒很安静,一动也不动,但始终紧紧攥着哥哥的袖。
——阿怀正在写作《奥义书》,祂用蔷薇花枝蘸着朱砂墨汁,在帛卷上工整书道:“……有道:‘爱是恒久忍耐,又有恩慈。’”
阿恒也悄悄用指尖蹭了朱砂,在阿怀的袖子上胡乱写画一气。
阿怀按住祂的手,阿恒惶恐地抬起头,却见阿怀并未有动怒的神色,只是指着还未干涸的恒字,对祂道:“这,是你的名字。”
阿恒轻轻启唇,声若蚊呐。
阿怀便又耐心地教祂念:“阿——恒——”
阿恒却跟着念作:“哥、哥,哥、哥。”
阿怀一愣,望进阿恒的眼——祂有双小动物似的明眸,湿润、柔软、羞怯,与阿怀对视的一瞬,下意识便垂眼低眉。
阿怀忍不住抚上弟弟的发顶。这一刻,祂心里有百转千回,最后俱汇作一念:如果祂们能一直这样陪伴着彼此,度过这漫长而孤独的岁月,那该有多好……
或许千秋的提醒是对的,许多年后的凤凰花雨中,手捧着小小血凤的阿怀悲哀地回想当时。提防和伪装是堕落生便具备的本领。而祂用一念恩慈,将原本必将与祂背道而驰的阿恒强纳进自己的怀抱,使两人都偏离了既定的命轨,踏上了一条万劫难复的歧路。
可彼时的阿怀尚不明白。
祂罔顾劝告,执拗地带阿恒离开深渊,将祂纳进自己创造的神域,教导祂爱与怜悯,带祂一起生活。
祂们会经常外出,到处去治愈受伤的动物,阿怀鼓励阿恒与它们亲近。
鸟啼喈喈,鹿鸣呦呦。风刮来梢间清澈的雨露气,阳光透过凤凰花木婆娑摇摆的枝叶下澈到阿恒身上,使祂也沾上同哥哥相似味道的草木花香。而因这气息,神域中的造物欣欣然接纳了祂的到来。
——可它们却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减少。
在阿怀所创造的永恒神域里,爰有百兽,相群是处,即便是最凶残者,也必须遵守既定的秩序,被驱逐出神域的恐惧使它们自觉地约束着自己的欲望——从未有过类似的情况发生。
而据目击者说,那残暴的凶徒是只白虎。在月色下,它的毛发如镀银光,极致残忍,而又美丽。
但作为神域的主人,阿怀从不知道这里有这样一只虎。
直到那天夜里,祂尾随偷溜出木屋的阿恒,亲眼见证祂化作虎形、茹毛饮血。
这一次,祂终于直视进了那只虎的瞳孔,也突然明白了阿恒为什么一直避免与自己对视。
祂想起阿恒白天时还怀抱着这只兔子,乖乖地对祂讲着“好喜欢它”。
而在夜晚,祂就毫无犹豫地用尖牙刺穿兔的脖颈,饥渴地吞咽下它的血肉。
——那双非人的眼瞳中,只有漩涡一样深不见底的欲望、疯狂以及漠然。
祂很聪明,阿怀心头发冷地想,知道要化成兽体掩饰罪行,也知道在被捉住受罚时痛哭流啼地道歉、辩解、保证,使祂不由自主地心软。
阿怀走近,抱住阿恒,像抱住一枚落了水的月亮。沉甸甸的,让祂只能随它下沉,窒息在四遭涌来的冰冷水潮里。
这夜过后,尽管阿怀包庇了真凶,也竭尽所能地掩饰着阿恒业已觉醒的神性,却还是被有心者发觉到蛛丝蚂迹。
万岁特意自崇明宫而来,劝说阿怀莫要再养虎为患:“堕落的天性便是掠夺和毁灭。随着祂的强大,神性势必将逐渐圆满,到了那时,祂一定会觊觎您的权柄;况且,太一自沉睡后,一直在以梦境的方式自我扩张,创造新的时空,而您现在所能对轮回世界施加的影响还极其有限,一旦太一的力量积蓄到一定程度,祂势必要重返神域。到时您便将以一己之力,面对二方强敌……”
可无论万岁怎样苦口婆心地陈明利害,阿怀都只回以沉默。
万岁只能无功而返。
傍晚时分,绚烂的烟霞笼罩着凤凰花林,雾似的月影绰绰藏在高木间。而月影间,有道倚坐着枝干的身影正等待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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