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即传来男孩儿惊慌失措的嗓音,“他怎么……怎么真喝了?那酒喝一杯……那么小一杯不会有事吧?”
跟随的几个内侍都是成人,不会像少年人心存侥幸,已经有人开始失声痛哭,有人大礼伏在地上,哀哀呼喊着,“裴相!”
他毫无反应,也毫无情绪,注视着自己的死亡,平静到近乎冷漠。
他三十多年的人生里,最大的情绪波动起伏,在她过世的那一年里,已经消耗完了。
死亡到来的那一刻,他的心情极度平静。平静到连他自己都觉得诧异。
这么多年,群狼环伺,内忧外患,独自支撑起羸弱的中央政权,十几年的征战下来,他已经不年轻了。
死亡于他是个很好的归宿。
他闭着眼,多年习惯紧锁的眉头甚至都罕见地舒展开了。
原以为会是一次毫无留恋的平静离别,不知怎么的,或许是先前想起了她,他的脑海里蓦然浮现起一个已经许久不曾想起的场景。
深秋萧瑟的江边,她浑身湿透,猫儿似的蜷在身侧,浑浊的江水一口接一口的从肺里往外吐,看起来只剩一口气,却不知哪来的力气,死死扯着他的衣袖不肯松手。
就这么紧紧贴着他,瞪大那双乌黑漂亮的杏眼,眨也不眨地盯了他两个时辰。
这么多年,她看着他的眼神不曾变过,他真的不知道她的心意?
只可惜造化弄人,他带领着玄铁骑冲破八月京城动乱的那个夜晚,早在他们江边第一次见面之前,那夜由他下令,在紫宸殿西边侧殿的暗道边射出了三箭。
弑君的沉重罪孽,从此背负在他身上,重若千钧的一条天家性命,从此横亘在他和她之间。
他们注定了不可能。
他断断续续的咳着血,死亡到来的那个瞬间,他无视身边绝望悲恸的哭泣和呼喊,只是出神地想:
如果有来生,如果他们能重逢在某个不一样的时空,某个不一样的时刻,是不是就会有截然不同的一生……
“督帅,督帅!快醒醒!”
一阵粗鲁的摇晃,把他从睡梦中惊醒。
裴显靠坐在石壁上,长腿半屈半伸,手里依旧握着在墙上画下竖痕的狼毫笔。
墙壁上画下的第五道墨痕宛然,但从头顶的天窗看去,已经快要天亮了。
薛夺蹲在他的面前,又推了一把,把他彻底推醒,“皇太女殿下前来探望!此刻就在门外了。”
说门外并不确切。
就在薛夺说话的同时,熟悉的轻快脚步声已经走近。姜鸾穿了一身华贵的日月星辰十二章纹衮冕服走进了石室。
层层叠叠的深衣长摆垂落摇曳,行走时如步步生莲。她走去哪里,仿佛光就照在哪里,满室生辉,光华夺目。
登基在即,姜鸾遵从礼部规制,在紫宸殿里换上了繁复厚重的天子衮冕,但怎么都不肯戴十二旒天子冠——戴上了走路看不见。
脚下死也不肯换赤舄重屐——名字听起来好听,其实就是浅口牛皮的木底鞋,穿起来走两步脚疼。
“反正鞋子藏在衣裳里,没人看得见。”她抛下一句话,就扔下面面相觑的礼部官员,叮嘱几个东宫女官把十二旒衮冕冠直接送去太极殿,踩着乌皮小靴上了步辇。
她过来找人。
隐藏在庄重大礼服下的乌皮靴此刻踩在石地上,哒哒哒地走近身前。
姜鸾弯腰下来,关切地摸了摸裴显的额头,“怎么不说话?睡糊涂了?”
裴显依旧不说话,只是抬起头,凝视着面前的面容。
就在他从梦中惊醒的那个瞬间,梦里的景象潮水般褪去了,只留下一点朦胧的印象,还有从心底处传来的未褪尽的钝痛。
他看到她的那个瞬间,原本已经褪去的刺痛忽然重新聚拢,尖锐地扎了他一下。
“刚才,似乎做了个不太好的梦。”他回忆着,目光转向头顶的天窗,
“具体记不清了,只记得我似乎在梦里也有一场牢狱之灾……结局不大好。”
姜鸾噗嗤笑了。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人蹲了几天大牢,做梦就梦到蹲大牢了。”
至为尊贵的天子冕服随意地捋开,绣满日月星辰章纹的长衣摆层层叠叠地铺在地上,她也靠着石墙,并肩侧坐在裴显的身边。
“几天没有来看你,生我的气了?”
“怎么会。”裴显的目光转回来,在她生动的姣美面庞上转了一圈,失笑,“区区五天而已,以为我稳不住?看不起谁呢。”
姜鸾依偎在他的身侧,肩头碰着肩头,抿着嘴笑。
但还是在他面前认真地扳手指,和他一件件例数她这五天里做的事。
“离宫那边抓获了人证物证,丁翦连夜审问,已经把事情查明了。”
“九月桂花林谋害二兄的罪行,出自离宫的授意。裴太后和谢娘娘两人合谋。”
“她们不仅合谋要害二兄,而且合谋要害你。她们两个当然矢口否认,她们身边的亲倒也有几个忠心的,扶辛女官死不肯认。但事情做了就是做了,扶辛女官不认,其他的亲信女官里有人招认。口供全部录下,已经基本定案了。”
“东山离宫是个风景绝佳的好地方。位置稍微有点远,但骑马从京城快行,也就一天的行程,探望不算麻烦。我和二兄商议了,这么好的地方,给罪行累累的那两位住,可惜了极好的景致。倒不如腾出来,让二兄带着嫂嫂和虎儿住进去。二兄说他其实去年就惦记着去离宫养病了,但身为天子,怎么能住到京城外头去。当时他不敢提。”
“五天的时间,赶制一套全新的衮冕服实在不可能。我身上这件是二兄登基当天穿的那件改小的……”
姜鸾掰着手指,把这几日的麻烦事一件件说过去。
刚说到:‘裴太后和谢娘娘犯下了谋害圣人的大案,我和宗正卿说过了,从此不再耗费国库帑币供着她们,各回各家吧。谢家已经把谢娘娘领回去了,据说要送家庙。裴太后娘娘,哎,是你河东裴氏的人,你看怎么办——’
裴显抬手,把她白皙纤长的手指握住。
“殿下,看看时辰。”他指了下头顶的天窗。夜色正在散去,冬日清晨的晨光即将洒下。
“登基的吉时是什么时候?”
吉时定的卯时。还差半个时辰。
“不急。坐步辇回太极殿来得及。”姜鸾淡定地吩咐外头,“把酒和敕书都拿进来。”
崔滢捧进了一个朱漆大盘,上头依次放着敕书卷轴,一把金壶,两个酒杯。
崔滢刚才侯在外面,远远地瞧见姜鸾摸了裴显的额头,当时就感觉不太对劲;再往下看,裴显攥住了姜鸾的手,她的眼皮子立时一阵猛跳。
皇太女跟她说过好几次,心里有个喜爱的人,东宫留宿了好几次……居然是这位!
她之前看裴中书没事就往东宫去,还真以为舅舅看顾甥女!
崔滢两边的眼皮不住地狂跳,大圆漆盘往上一抬,挡住自己现在也不知是青红靛蓝的脸色,目不斜视就进来了。
规规矩矩地把大漆盘双手奉在姜鸾面前,一眼都不多看面前交握的两只手,转身就走。
当然不会有人注意她这边的动静。
薛夺呆站在外,脸色五彩变幻,满脸的青红靛蓝,直愣愣盯着石室里交握的两只手发了一会儿呆,转过身去,开始哐哐哐地撞墙。
“打开瞧瞧。”姜鸾把漆盘往裴显那边推了推,“你身上涉案的嫌疑洗刷清白了。这是官复原职的敕书,昨天发下的。”
裴显一眼就瞥见漆盘上放了两份敕书。他随意地挑了右边那封,抬手要拿。
姜鸾却按住了他的手。
“先看左边的。左边那封是昨天发下的官复原职的敕书。右边那封是连夜新签发的。”
裴显轻轻地“嗯?”了声,先打开了左边的卷轴。
里面的内容和姜鸾所说一般无二。先帝死因公布天下,由病故改成了谋害。谋害人是去年已经处死的谋反逆贼韩震龙。
“原来如此。”裴显读完了,原样卷起放下,“韩贼果然是穷凶极恶之徒。”
姜鸾赞同,“犯下累累恶行,罪不容恕。只可惜死得太轻易了。”
“确实。”裴显拿起右边的敕书卷轴,就要打开。
姜鸾又拦住了。
“托盘上有酒。”她提醒,“那么大一个金壶,两个杯。没瞧见?”
裴显的眼皮子微微一跳。
他当然早瞧见了。
只是放在漆盘上的一把金壶,白玉酒杯,不知怎么的,令他感觉似曾相识,看过去的感觉很不好。
姜鸾并没有发现他瞬间的不自然,拿过金壶就把两个白玉杯给斟满了。一个酒杯放在自己面前,另一杯推到他面前,“闻闻看什么酒。”
不必特意去闻,浓烈的酒香飘溢满室,正是十月裴显在边关征战时,拿给卢四郎送回京城的那坛回命酒。
姜鸾不大能喝烈酒,但很喜欢浓郁的酒香。她拿起酒杯,满足地闻了闻香气。
“隔着两千里地,只送回来一小坛。被我喝得还剩最后一点。正好今天是个难得的好日子,我们一起喝。”
她捏着白玉杯,在裴显的酒杯上轻碰了下,“喝完酒,再打开第二封敕书。”
裴显第一眼看到玉杯和金壶,感觉很不好。
但两边对饮,他一杯烈酒下肚,眼看着姜鸾在对面辣得吐舌头,以为他没注意,偷偷摸摸地把眼角辣出来的一点泪花擦去,手里还剩半杯,烈酒又辣又香,她不死心地小口小口抿完了,一滴也没浪费他从边关送回来的酒。他的心情好起来了。
“殿下的酒量还是要练练。”他噙着笑,打开了第二封敕令。
一眼扫过里面的内容,微怔了下。
这是一封中书省发下的任命文书。
任命文书有固定格式,抬头处以正楷大字端正写下被任命的官员,姓名处写的是:【裴显】。
现有官职,加封【同中书门下三品】。
他现有的官职里,‘参知政事’四个字,已经有资格入政事堂议政。
再加封‘同中书门下三品’,相当于拜相。
姜鸾指着‘同中书门下三品’的加封,解释了两句。
“朝廷还是没钱。你这次剿灭了突厥王庭,是大闻朝五十年来从未有过的军功。按理来说,应该以武职封侯。”
“但封侯呢,要实打实地划拨一片封地给你,加上至少八百户的实封。朝廷赏不起。所以政事堂商议下来,以文职封赏。从此以后,你就是政事堂里除了李相之外,第二位的宰臣了。”
姜鸾笑吟吟地起身,拍去华贵的衮冕服在地上沾染的浮灰草屑,
“接旨吧,裴相。”
裴显握着任命文书起身。这是他初次听到‘裴相’的称呼,但不知为什么,心头涌过大片怅惘。
他没有显露半分,往后退步,就要单膝跪倒,“臣谢恩。”
“起来吧。”姜鸾拦住了他,“心意到了就好,不必拘礼。朝廷的辅政大臣,国家肱股栋梁,需要一身硬骨头,不必整天跪来跪去的。”
重臣攻略手册 第16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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