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还在这里暗暗腹诽,沈长明听了却笑着摇了摇头:“又是这句话,你果真一如从前,天不怕地不怕。”
眼看他们两个笑得从容,判官一时不知该先骂哪个,咬咬牙指着他们:“你们两个……我就该在你出世那天,打折你的腿,不让你离开幽冥界半步,哪里还有这么多风风雨雨?”
从前的她好歹实力过硬,说这种话也算情有可原。如今她一个凡人,偏偏这股不服输的嚣张劲依然如故,她都不觉得惭愧吗?
“哦,您说得都对。”江槿月莞尔一笑,索性不吭声了。
判官再说下去,没准又得说她意图挑战天道,还有什么一念堕魔之类的鬼话。多说多错,还不如由他说去。
判官斜睨她一眼,越看她的笑容越能品出股阴阳怪气的滋味来,想了想便叹道:“你让黑白无常找的那道影子,它能击碎你的阵法?”
倒也没有碎,只是裂了条缝。江槿月懒得回答他,沈长明只好点点头,将那夜的情况与判官说明,两个人虽未交流太多,脸色都很凝重。
“你最擅长的就是禁锢之法,这实在太过荒谬,看来果真是它。”判官满脸忧愁,禁不住长吁短叹。
相比之下,她倒是很乐观:“我最多不过恢复了一成法力,哪有那么厉害?那怪物的本体肯定是个很厉害的鬼,如果连凡人的法阵都打不破,也太没用了。”
“一成?你还真是迟钝啊。”判官说着,四下打量了半天,从笔筒里将装死的缚梦揪出,怒气冲冲道,“你最清楚,你来说!”
缚梦老大不情愿地在书案上蹦了蹦,无奈地尬笑两声:“主上,我会受到您的影响。自我随您来到人界后,我的法力在不断变强。”
见她若有所思,判官皮笑肉不笑地看着她,提醒她:“缚梦是你的法器,你这一世也与它相处数月了,大可以想想,它与初遇那日有何不同。”
有何不同?江槿月疑惑地对沈长明眨了眨眼睛:“判官大人好生奇怪,竟问出这种问题。只要不是瞎子,不都看得出来?”
起初,缚梦是一只黑檀木簪,自称法力受限,唯有子夜时分才能自由行动,占卜不靠谱、遇鬼先装死、白天喊不应。
如今,缚梦虽说仍比不上梦中那杆八面威风的大毛笔,好歹白天黑夜都生龙活虎的,又能结阵又能自主送魂,甚至还能追着鬼猛扇耳光,已经算是极大的进步了。
眼见着判官被她气得哑口无言,沈长明笑着摇摇头,示意缚梦过来些:“缚梦法力变强,证明你的法力也在恢复。而这多半会伴随着记忆恢复,槿月,你可以细想想,究竟是何时开始记起前世之事的。”
静静凝望着在掌心跃动的缚梦笔,江槿月沉默着陷入深思,听他这么一说,好像隐约抓住了关窍,思绪又不甚明朗。
什么时候开始的?她脑海中闪过的第一个画面,便是将要离开那滴血泪制造的幻境前,她看到前世的星君受修罗恶鬼诅咒,前世的她说要当他绝境中的一线生机。
那幻境是戚正引她入内的,他本人又特意在瑶清殿中让她看到星君重伤垂危的幻影,若说因此牵动记忆,让她记起过往,也算合情合理。
说来也怪,近来总是梦境不断,时而做些亦真亦幻之梦。前两日见到星盘时,更是直接想起自己身陨之事,还因此受尽苦楚。
思来想去,她总觉得不大对劲,只好把手一摊:“原来这都是因为我的法力在恢复吗?这大约就是天将降大任于……”
说到一半,她忽而想起一事,不禁抿紧了苍白的嘴唇。在瑶清殿时,那并非是她初次回想起前世记忆——明明就要早得多。
那日,她与江宛芸受皇后相邀入宫观赏宝物时,见到明月珠的那一瞬,她分明就想起了过往。
只是那个梦安宁祥和,无非是她与星君谈笑闲聊,如今她反倒快把这件事忘了。
“从入宫那日起,我就在恢复法力?”江槿月抬眸望向沈长明,不确定地问,“是因为明月珠?”
沈长明微微颔首,眼中泛起冷意:“嗯。当时,父皇要我替他下江南寻宝,是因为有高人告诉他,宸极明月珠只会在有缘人面前现身。此话再是如何匪夷所思,皇命难违,我也只能亲自走一趟。”
他顿了顿,又道:“依着所谓高人给的线索,一路风平浪静,寻宝更是顺利到出乎意料,我只当那个高人胡言乱语,并未多想。后来的事,你也知道了。”
那个高人肯定又是戚正。江槿月颦眉沉吟良久,又想起一事:“你携明月珠回城,丞相派人在路上行刺。刺客头子死后化鬼,他曾对我说,丞相不仅要取你性命,还想抢到那颗明月珠。”
“丞相所知不多,如此行事多半是受影子蛊惑。他以为明月珠上藏有你的法力,又能趁机除去我,可谓一举两得。”沈长明冷冷一笑,似在嘲讽丞相只知为他人做嫁衣裳,最后还丢了性命。
怪物所筹谋的,自然不仅于此,凭它对他们两个的了解,当然知道明月珠和星盘里藏着的都不是什么法力。
想起梦中所见所闻,江槿月不禁打了个寒颤,冒出了个荒诞的念头:“难道,它是想把你逼到绝境?这样的话……”
“如此,因你前世逆天而行、与他结契,你一定会救他。”判官虽恨铁不成钢,仍不由长叹,“它想让你们相遇,再引你想起前世之事。人若心有牵挂,就有软肋和弱点。”
所谓的结契,大约就是她那一句“做他的生机”。如今想想,初遇那日实在不同寻常,冥冥中仿佛有人指引着他们相逢。
出城散心却遇天降小雨,常人多半当即打道回府,亦或是先行寻个茶肆酒楼避一避。偏偏她那日就像着了魔似的,非要冒雨上山去城隍庙避雨。
江槿月:“……”
她内心百感交集,心道果真是应了那句缘分天注定,只是他们之间的怎么看都像孽缘。
沉吟良久,她攥着缚梦随手搓了搓笔杆,疑惑道:“所以,明月珠、星盘和血泪里藏着的究竟是什么?能同时让我恢复记忆与法力……”
“远远不止。”沈长明摇头长叹,握紧她冰凉的手心,“不止这些,是我发现得太晚了。否则早些杀了戚正和丞相,你还能少吃些苦。”
“好了,本官已在此逗留太久。本官只最后问你一句话,江槿月。”判官负手而立,如千年寒潭般深邃的眼眸中泛着幽光,“你既已知晓一切都在对方的算计中,你仍要依它的意思,找回记忆与地魂吗?”
“它拿百姓的性命相要挟,我还有的选吗?”她略有些无奈,认真解释道,“我虽不怕死,也不愿坐以待毙。”
与其被自己的法力逼上死路,还不如破釜沉舟,或许能有两全之法。
“前世过往,生生死死、悲欢离合或许会把你活活逼疯,甚至会怀疑自己到底是谁。”判官斜了她一眼,语气不再那么强硬,只是好声好气地劝道。
“既然他能承受,那我也能。”她淡淡作答,眼神坚定。
判官当然明白她说的人是谁,良久才叹了口气,起身一拂袖:“不可!本官怎能纵容你如此不守规矩?”
说罢他便要离去,二人也不好多说什么,沈长明淡然拱手道:“判官大人,有缘再会。”
甩下一句不冷不热的“嗯”,判官高大的身影没入一片阴影中。
森然冷意烟消云散,只余一句话语回响:“那便叫本官看看,你能如何逆天改命吧。本官尚有要事,须得离开幽冥界几日。缚梦,你好自为之。”
听判官莫名其妙喊缚梦,她起先迷茫了一瞬,很快双眼一亮:“这是让缚梦给我们带路?我就知道判官大人是个刀子嘴豆腐心的。”
虽弄明白了一些事,疑问却仿佛更多了。记忆、法力、地魂,究竟与那个怪物有何关系?
她思来想去,突然悚然变色:“那道影子该不会是我的地魂吧?”
夭寿了,要真是她的地魂成精还在人间大杀四方,那她可真是没脸出去见人了。
“你想什么呢?走吧,我陪你去地府。”沈长明小心翼翼地扶着她起身,知她尚有疑问,只笑笑道,“等看过三生石,你自然会知道的。你相信我,这次我们一定会赢。”
他眼中笑意若隐若现,仿佛一切从未脱离掌控。
第三次踏上黄泉路,分明是回“家”,江槿月却不知该哭还是该笑。世上应当不会有第三个和他们一样倒霉的人了,放着舒坦日子不过,天天往阴森森的地府钻。
与前两次不同的是,这一回有缚梦替她照亮前路,沈长明一直静静在一旁护着她——即便根本没有哪个不长眼的会来寻死。
环顾四周,她仍能望见熟悉的焦黑枯木和远处的城池,却不见从前零落一地的枯骨与血迹。
江槿月心中生疑,轻轻拽了拽沈长明的袖子,压低声音问:“你有没有觉得,黄泉路上干净了不少?”
他不以为然地笑笑,温声答道:“这也不奇怪。数月来,你可给地府送了不少能干活的鬼魂。”
说倒也是,那些不省心又爱惹是生非的,就该被送来黄泉路上扫地,也好让他们学会静心。
“主上!”
两道碧绿色幽芒亮起,黑白无常托着掌心幽火并肩而来,两个人的表情都有几分不自然,大抵是还记得自己办事不力。
她对他们莞尔一笑,微微颔首:“二位大人来啦。其实不必来接的,我们有缚梦带路。”
黑无常铁了心不吱声,白无常只好笑笑:“主上有所不知。大伙儿听说您要回来,都无心忙碌,只想着来见您一面。”
满心想见她?不是前几日刚见过吗?多半是想偷懒,地府这爱偷懒躲闲的风气真是愈发不像话了。
说话间,在陶绫的带领下,越来越多的鬼魂朝他们涌来,一个个眉开眼笑的,或许是因为判官不在,他们如今高兴得很。
黄泉路上顿时吵作一团,有管她叫“江小姐”的,有管她叫“主上”的,有不会说话只能“喵喵”叫的,甚至还有追着她叫“小姑娘”的,辈分乱得像一锅粥。
吵是吵了点,好歹都是熟悉面孔,无论从前有仇有怨也好、互帮互助也罢,如今都成了“一家人”。
江槿月望着众鬼,没来由地生出些感慨来:“就差淑妃娘娘了,倘若她也在这里……”
话音刚落,沈长明便是一笑,意有所指:“算来,谢大人这两日也该到王城了,淑妃定会跟来凑热闹。你若想见她,待我们回去,便去找他们。”
想到淑妃从前的所作所为,江槿月顿时觉得自己好像也不那么想见她。有个怪物在已经够乱了,她一来只怕是要乱上加乱。
虽说阴阳两隔后,能见上一面实属不易,可他们不敢耽搁太久,只能与故人寒暄几句,便在众鬼的陪同下朝着三生石走去。
三生石伫立于忘川河畔,是传说中掌管三世轮回因果的神石。远远望去,江槿月只觉得这块硕石瞧着头重脚轻的,能屹立不倒已算难得。
走近了她才发觉,三生石上有两条血红色神纹,将这块样子奇特的神石隔成三截。
一道血红色的流光环绕于巨石周围,似是感应到有人前来,这道血光很自然地躲到了三生石后,只略微露出一丁点,仿佛在打量着来人。
见江槿月面露疑色,白无常笑着向她解释:“据说,这道红光已在此镇守千年了,无人知其来历。主上不必在意,它不会伤人的。”
虽听到白无常在与她解释,江槿月却显得有些心不在焉,只下意识地对那道血光抬起右手,一双灵动的墨色眼眸里倒映着冲她飞转而来的血色流光。
在众鬼或讶异、或迷茫的目光注视下,那道血光主动脱离了三生石,于她的指尖轻轻旋转,最终彻底没入了纤纤十指。
“这也是所谓的‘力量’吗?”她眼底如丝如缕的血光稍纵即逝,若有所悟地凝视着自己的掌心。
手掌被另一只手所覆盖,沈长明轻扣着她的十指,故作轻松道:“力量?或许是吧。上回我来的时候,这道光围着我转了好久,我想它大抵还记得我。”
她似懂非懂地点点头,转身望向巍峨高耸的巨石,心中莫名生出了些悲凉。前世与今生,生前身后事,姻缘与因果……
不知千年轮回的漫长岁月中,她究竟死过多少回,又能有几回得以善终。一朝梦回前世事,不知又要牵动多少愁肠。
倘若不是那个怪物非要逼她到这个境地,谁又想要旧事重提。
江槿月深吸一口气,再不犹豫地抬手按向面前的三生石,指尖近乎能感觉到那上头微微萦绕的森冷煞气,她听到他在身侧说:“我会一直陪着你,别怕。”
幽冥血月忽而发出璀璨光华,漫天刺眼的血光让她双眼迷蒙,她只来得及对他道了句:“好。”
冰冷的血光如浪潮般将她吞噬入内,她几乎下意识地闭上双眼,预想中的窒息感却未曾出现。
血色光芒温柔地抚着她的侧脸,万籁俱寂中,有人声打破了静谧,在她身前念诵着一段又一段话语——
似是她的生平过往。
“自三界分立以来,幽冥界永处黑夜,无昼夜轮转,亦无星河璀璨,唯血月高悬,照彻长夜。”
此人仿佛在给她讲述上古时期的故事,嗓音温润如玉石之声,却不带一丝一毫情绪。江槿月很想睁眼看看对方是谁,可惜眼皮重如千斤,只好作罢。
“数千年后,一位神明自幽冥血月中幻化而生。身负血月之微光、手持永夜缚梦笔,评判他人生平功过、掌管寿命生死与六道轮回。”
“你没有名字,亦无人知晓你因何而生。或许你生来就要违拗天道,又或许……你的诞生,本就是天道的抉择。”
沉重的眼皮忽而一松,再度睁眼时,她起先只看到一片深不见底的黑暗。
正当她陷入迷茫之际,后脑仿佛被什么东西砸了一下,虽说力道不重,但还是把紧绷着神经的她吓了一跳。
她一边揉着头一边向后望去,恍惚间发觉自己正站在大殿之中,熟悉的红衣姑娘坐在堆积如山的案卷前,一脸想哭又哭不出来的样子,就差没在额前贴上“痛不欲生”这几个大字了。
江槿月迟疑着低头朝地上一看,方才砸到她的,果然也是案卷。想必是红衣姑娘看烦了,随手一丢,结果遭殃的还是未来的自己。
还真是前世今生都在忙着批案卷啊,命真苦。
一阵怪异的“哒哒”声自殿外响起,有什么东西“砰”的一声撞开殿门,两个姑娘齐齐一怔,朝着声音的源头望去。
“这是……”江槿月凝视着那只通体雪白的小狮子,她好像记得这是星君的神兽来着,怎么跑来地府了?
她还没想明白这到底是哪一段记忆,就听得红衣姑娘惊喜地唤了声:“猊猊!”
地府在逃阎王 第71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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