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霁本因为她主动来存雄居寻他, 心里十分高兴, 没想到她只是要来送锦帕而已, 如何肯放她回去, 便央告道:“既然来了, 坐坐再走。蓟州差人送来了政和县的团茶,今日是阴天,煮来喝最好,四宝他们都不懂茶,你帮帮我把茶拆了,也赏光饮一杯。”
沈书云却道:“多谢世子好意,我还在孝期里,不方便串门子的,虽说存雄居也在沈府,到底已经算是世子的暂居。团茶不好拆解,世子可以差人送去我那,拆好了再递来。”
听得出来,她声音是沙哑的。朱霁便猜测她还没有从至亲辞世的悲苦里走出来,一定是半夜时分常常落泪,白日里不想被人看见,声音才会有一丝哑然。
既然沈书云是执意要走,朱霁便不打算强势拦下,他不想破坏两人能心平气和说话的情境,可是又的确舍不得她走。
沈书云转头往蓬蓬远春去了,朱霁蹙了蹙眉头,又跟上去,没话找话地问:“前日送你的那几匹布料,可派人拿去裁剪了?若是外头的裁缝不得心意,造办处最好的绣娘,我也相熟,你若没有好裁缝,我可以引荐。”
沈书云停驻了脚步,没有回头,对朱霁道:“那些料子是贡品,如今我们府上已经不是国公府,若我以六品官僚之女的身份穿戴,是要绝对僭越的。”
朱霁很想对她说,世间在好的东西用在你身上都没有配不上这一说,可是却觉得没有立场说这么狂放的话。
她毕竟不是他,可以有睥睨乾坤的豪情和身份。
“杭南的云锦也很好,缂金丝的绫罗也有,这些都不再贡品之列,我差人去办。”
沈书云听出了他的不死心,于是转过身,面对着他,沉稳而真诚地说:
“那些都太名贵了,我在孝期里,要穿得简素。这些东西世子不要再命人往我那里送了。”
朱霁只想送她一些稀罕的物品,讨她的欢心,让她可以从失去祖父的悲痛里暂且缓一缓神思,但是这番话这番用意,他却又不知道该怎么说出口。
沈书云微微一笑,劝他道:“世子回去吧,园子里人多,看到了要误会了。”
朱霁明显脸色再变差,他在所有说辞里,最讨厌她这一套尊崇礼教的说辞,他亲过她抱过她,便总以为自己和她的关系始终是在往更进一步走,她也能看到他的好处,承认他的能为,但是往往一句话就把他推在外人的位置,彻彻底底打回了原型。
“别人看到了,也不是误会。”朱霁的脸色变得很差,说话一字一顿。
沈书云低头不语,朱霁更进一步:“沈书云,你为何来送手帕的时候,连个婢女也不带?难不成有什么需要避讳着人的话要对我说?”
他就是不死心,自己这么久的表白和维护,难道她心里一点也没有他?
沈书云也蹙了蹙眉头,她只身前来,确实有话对朱霁说,但是方才见到了朱霁那双深情款款的眼睛,眼巴巴看着自己,很多狠话和丑话,她又不想说了。
倒不是觉得这些话不对,而是说不出来为何,不想看到朱霁因为自己的言辞受伤的样子。
这种感觉对于沈书云也是很陌生的。
当日自己被父母禁足,不能去祖父的葬礼见他最后一面,唯有眼前这个一身反骨、满心权欲的人,赤诚地关怀了她,在意她的安危和感受,笨拙、霸蛮但也算得上是小心翼翼地围着她,克制着一贯的狠辣与决绝的本性,不肯伤她分毫。
“我没有什么话说,就是忘了带婢女,下回我便记得,不会再只身见世子了。”沈书云低头,说着违心的话,眼睛不敢看朱霁。
朱霁一步上前,双手扶住沈书云的肩膀,眼神粼粼带着掠夺之意:“你说谎话的本事,没有那般朝臣的十分之一,以为我看不透么?”
沈书云焦躁地将他负在自己肩膀上的双手推开,瞪了他一眼。
果真是一点避嫌的自觉也没有,狼子野心,说得就是这般将规矩礼数随意踩踏在脚底下的人。
好在存雄居在沈家后院地处偏僻,并没有什么人在附近走过。
沈书云微微舒一口气,有几分不耐烦地对朱霁说:“我是有话对世子说,但是走到一半,又不想说了。因为我不想再招惹世子,引发口角。”
朱霁听闻,瞬间就明白沈书云想来单独对他说的是什么话了。
他微微眯了眯眼睛,轻轻嗤了一声:“看来你是知道了我命人整饬了你府上的奴才,这是来为自己家里的下人,来找我兴师问罪。”
沈书云惊叹朱霁的聪明,哪怕对她痴缠和思恋中仍然保持着理性和逻辑,绝对不会妄想她来找他是诉什么衷肠,哪怕他无比热切的盼着能和她相见。
“是不是?”朱霁逼问,尽管根本就看穿了她的来意,但还是想听她自己说。
“是。”
分明是知道答案,但是从她嘴里说出来,朱霁还是在心里滑过了一丝落寞。
他是为了她出头,吴有恩明白了轻薄于她,欺负她没了靠山,自己出手维护她,她不高兴不感激就算了,还心存怨怼。
“沈书云,你真是我见过的最不知好歹的人,不,你连善恶也分不清楚。”
“所以我中途就后悔了,不想对世子多说什么。是你一直要问。”
沈书云怒视着朱霁,觉得朱霁才是那个不知好歹的人,她本来过来存雄居是想对朱霁兴师问罪,至少是过来理论几句,吴有恩再坏,也是沈家的人,朱霁用这样残忍的手段毁人肢体,伤人性命,她有些愤慨也是真的。
但她毕竟最后决定不提这事,决定息事宁人。
可是朱霁还是想到了这一点。
沈书云想,如果不是他这样纠缠,此刻她已经还了锦帕回去了,两个人也不会再起争执。
“斩草不除根反受其乱,既然已经有了欺主的恶意,就要连根拔起。沈书云,你接管家权的时候,难道你祖父没有教诲过你这一点吗?”
朱霁傲慢地讥讽她,以掩盖内心里失落的坍塌之感。
可是沈书云刚刚失去了祖父,成了她心中不可触碰的伤口,任何人不能说祖父一句不好。
“我祖父教给我的都是宽怀德仁,精忠报国的规矩,从未教过我睚眦必报、心狠手辣。我们本来就是寻常人家,主仆之间没有根本的云泥之别,反而以情待人,大抵世子生在帝王家,见惯了血腥残杀,心里只有你死我活,更不知道什么是以德报怨。”
沈书云说出口,也很哑然自己的刻薄,但是朱霁拉扯了祖父又的确是她此时此刻的禁区。
想到祖父,她的眼泪又止不住,这些天,沈家的一草一木都让她想起祖父,想起过去十六年和祖父在一起的点点滴滴,所有失去了至亲的人,都能感同身受。
“以德报怨?哪又何以报德?”朱霁还有很多凉薄的话,但是最后说出口的只有这一句,因为他看到了沈书云一双潭水一般的眼睛,泪水决了堤。
他死命忍住去搂住她、安慰她的冲动,比上了战场忍住流血伤口的疼痛还要难。
朱霁的眼神软了下来,才意识到为何她会突然言辞如此刻薄,大抵是不能接受任何人指摘自己的祖父。
“云娘,对不起……”
她又让他变得唯唯诺诺,哪怕他可以眼睛都不眨地砍下任何一个仇敌的首级,却在她的眼泪面前胆战心惊。
朱霁想用手里的锦帕再次拭去她的泪痕,沈书云已经转过身,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朱霁只能看着沈书云的背影越走越远,手里徒留着这一方锦帕。
他默默放在鼻息之间,仔细嗅了嗅,是沈书云常用的月白香熏过的味道。
沈书云已经回到了自己的院子,朱霁还站在那里。
时日已经进入了腊月,阴沉着天气似乎随时都可能捂出雪来。
“世子,天太冷了,回去吧,臣命人准备了火炉。”
朱霁只好点点头回去,一步一步走得很慢,回到屋内的铜炉前暖手的时候,四宝去关闭屋门,却见天空絮絮飘下了雪花。
“下雪了么?”朱霁问。
四宝将房门关闭,回道:“回世子,外面是下雪了,似乎越来越大。”
朱霁起身,到床前,支开窗棂,看到外面的雪确实很大,飘飘洒洒如同鹅毛一般。
因为没有风,雪花飞下来的速度很慢,仿佛也有一份闲情一般。
入冬以来,这是第二场雪。
京城本来地处南方,往年即便是下雪也不过是如细沙一般的雪花飘飘一会儿就停。
上次下雪是荣恩公辞世,才不过一个月的时间。
今年真是一个凛冬。
四宝知道朱霁心情并不好,但是那件事也不能再拖,便上前,小心翼翼低声细语地说:“世子,宏庵法师那边出城的车马已经准备好了,咱们这边随时可以动身。王爷的密使传递了消息,三日之内蓟州就要起事,咱们必须离京了,此时宜早不宜迟。”
朱霁看着外面的雪逐渐覆盖了房顶,变成斑驳的鱼鳞,良久才回应:“知道了。”
第五十四章
到了夜幕四合的时候, 雪才停了。
今日是腊月十五,一轮银盘般的满月高悬得理直气壮,穹顶连一朵云彩也没有。
一日大雪, 已经让大地裹上白衣, 此时月色如银, 洒在一片缟素的人间, 不似白昼,却也是另一番晶莹梦幻。
风也停了,良夜积雪,祥和美好, 洁白得仿佛不似人间。
沈书云披着狐狸裘皮的大氅,立在蓬蓬远春廊下, 从山子窗里向外看, 墨泉汩汩的泉水升腾着热气, 在一片银白中如同仙境。
念春递过来燃着橄榄碳和檀香的铜手炉,忍不住赞叹:“好美啊!没想到京城也能看到这般雪景。”
沈书云的眼光仍旧投向墨泉奔涌的泉池, 眼神一动没动。
念春觉得不对劲, 循着她的目光看过去,才在水雾之后看到一个人影,披着玄色的斗篷,冷白皮在月色下如鬼似魅, 仿佛冷血的动物,借用泉水的地温融化凝成冰的骨血。
那冰凉的目光, 正和沈书云对望。
念春见到此般情状, 忍不住皱起眉头。
念春是跟了沈书云十年的丫鬟, 两个人都是总角燕燕的小姑娘的时候, 就睡在同一张床上, 绣花斗草,情同姐妹。
念春自以为在这个世界上,虽然有荣恩公比自己更疼爱沈书云,却不会有第二个人比她更了解沈书云。
但是不知道为何,自从这个安王世子出现,念春的这种自信,渐渐地没有了。
她想不通沈书云与朱霁之间到底怎么了。
朱霁初入沈家,沈书云对他分明是厌烦而嫌恶的,念春以为这份厌恶是很正常的,若是沈家有人不讨厌这块可能会给家族招来祸患的烫手山芋,那才是奇怪的事。
后来,朱霁几番对沈书云纠缠,甚至是称得上轻薄,念春义愤填膺,恨不得诛杀了这乱臣贼子,替主子排忧解难。
念春自认为,以沈书云的教养和理智,纵然是惹不起朱霁,也决然会对他敬而远之,为数不多的往来,也应当只是利用他的权势罢了。
沈书云对念春是无比信任,十六年来,两个人几乎无话不谈,百无禁忌。
沈书云会为了替念春出头,而管教亲妹妹沈书露,念春也能够做到肝脑涂地般忠心护主。
但是,自从朱霁在沈家住得越来越久,念春便觉得自己有些看不透沈书云了。
若是两人从前是牢牢拼接在一起的两块竹板,不知道何时,这中间被插入了一根草芥,有了缝隙。
念春分明能够感知到沈书云未曾在她面前说过朱霁一句好话,但却没有将心中所思量的所有事,都对她和盘托出。
在主子心中,这个绝非善类的安王世子,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位置,念春拿捏不透,唯一确定的是,无论她如何去问沈书云,都不会得到她真正的答案。
仿佛被人抢走了守护多年的宝物,念春对朱霁的厌烦,与沈家大多数人不同。旁人只是反感这个被传有谋逆造反之心的人,会将沈家卷入某种祸端,但念春却觉得朱霁的存在,扰乱了沈书云十六年的嫡长女尊贵而高傲的身段,在她心里挖掘的一块领域,只属于她自己,对任何人都不会道出实情。
念春分辨不出,沈书云是不是喜欢上了朱霁,若是说不喜欢,为何她对朱霁的所做作为永远欲言又止,若是喜欢,为何沈书云对朱霁退避三舍,总是客气疏远?
对于一个以取得小主信任为荣的侍女来说,这种感觉真的糟透了。
念春看着两人良久都在对望,便忍不住有几分怒气地抱怨朱霁:“什么皇孙贵胄,惯会在半夜里一个人在泉水边扮阿飘!”
正说着,却见朱霁从墨泉边走了过来,隔着山子窗对沈书云说:“今夜京城的雪,像极了蓟州。”
篡权君王偏要强求 第39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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