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脸在烛灯下半明半暗。
我觑他一眼,静声道:殿使前来可有何事?
他仔细看我缝衣,而后从我手间扯出,掷于地上,淡然道:我明日送你出宫去,你去陪太妃住段时日。
我盯着烛火,默然不语。
如意等了半响,凝视着我语气轻柔起来:我在宫外已建了一间极好的府苑,靠近你极喜欢的相国寺,又清幽又热闹,等过段日子,把你和太妃一起接过去住可好。
我忍不住微笑:多谢殿使的好意,可惜我婚事再即,还有一堆繁文缛节要忙,怕是抽不开身去瞧母妃了。
他敛着眉,压抑着呼吸,极轻的道:无忧....
我摇摇头,拾起地上嫁衣,截断他的话:夜深了,请回吧。
我看不见他的脸,只听的他的呼吸越发急促,心里畅快起来,针线是做不了了,索性明日再做,也不算晚。
他的声音幽幽的从身边传来:公主说过,一生一世爱如意。
当时年纪小,不懂事,权当是笑话。我紧紧的攥着拳头,一字一句道,当时年纪小,我那样的依赖爱慕着他,粉身碎骨全不顾,后来才知道,全都是一场笑话。
他狠狠的扣住我的肩,手指掐进我的骨肉中,眼里是黑不见底的深深的漩涡,脸阴鸷又狰狞,厉声道:你不能的。
那痛传入肺腑,我嘶声:再也不能了。
他的脸青白,轻微的抽搐着,拧着我的下巴吻下来,撞在我唇上。
他在我唇上胡乱吻着,气息冲进我脑海,死死的咬着嘴唇,用尽我所有力气抵御着他,血腥味泛进嘴里。
粗暴的手顶着我下颌,捏着我的下巴,我被迫迎合,松开唇迎接他的入侵。
暴风雨似得激烈,我紧紧抠着他的手无法呼吸,仅能依靠他渡过来的气息,野蛮地侵占我的所有。
又渐渐的,柔情蜜意的抚慰,小心翼翼的安抚,拢着我的腰,镶入他的怀抱。
我受够了这样反复无常的柔情蜜意,好似一个猎手,把我一步步诱向他的圈套,最后死在他的手里。
我推开他,声嘶力竭的喊道:如意,你让我觉得恶心,你的一切都让我觉得恶心。如果可以,我宁愿我当年被那匹疯马乱蹄踩死,也不愿你把我救下来。
我宁愿去死,也不愿和你在一起。
他罗刹般的盯住我,冷笑连连:如果你死了,死了也好,我把你的肉一片片割下来吃进肚子里,和我的肉长在一起,把你的血当甘露饮用。再把你的皮和骨做成傀儡,心肝上都要刻上我的名字,抱着你睡觉。等我死了,再把你抱进棺材,和我绑在一块,永生永世都不得分离。
他的眼神这样疯狂。
我浑身毛骨悚然,牙齿咯咯乱颤,推着他:你疯了,你这个疯子。
你是爱着我的,对不对?他抓住我道,我们已经有过肌肤之亲,有过缠绵,你是喜欢的,喜欢我的。
我冷笑:若不是靠着那些药物,你能人道么?你这辈子也就是个不男不女的可怜奴才,只能一辈子孤独的老死在宫中。不,你不会孤独,还有太后陪着你,你们两个人一起,白头偕老。
他的眼里是一片荒芜的死灰。
爱和恨是这么的强大,能让一个人起死回生,也能一句话就置对方于死地。
桌上的凤冠嫁衣砸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烛火跌在地上,火芯子跳跃两下,晃着他面目狰狞的脸,一切陷入黑暗中。
我听见衣帛撕裂的声音,随着我的心一起支离破碎。
不知多久过后,响起他闷闷的喑哑:无忧,你哭一哭吧,你哭一声,我便放了你。
我在他面前是极娇气的,父皇母妃面前要装端庄懂事不能放纵,宫人们都奉我为主不敢过昵。只有如意,受了委屈要抱着他哭闹,想要什么东西哭着讨就有,好像我这一生的眼泪,都要送与他。
从芙蓉川奔回的那个雨夜,泪就再也难掉下来。此刻,纵使我疼的咬牙颤抖,也憋不出一滴眼泪。
他一言不发的拂袖而去。
我的泪,洪水般倾泻而出,沿着眼角淌入发间。
大庆殿歌舞升平,喧天箫鼓,我被人搀扶上高阁,底下是乌鸦鸦的内戚外臣和平民。
春风舒卷,抚着沉甸甸的衣袖,头上璎珞作响,低着头,依次跪拜过皇太后和皇上皇后,母妃知道我出嫁北宛,只捎带了一句话,郁郁青青,长过千寻。我朝陵寝遥遥一拜,长揖作别。
命妇在前引领升舆,三司开路,执扫具,金银水桶,开导洒扫。天文官唱和祝词,紫衫卷脚的天武官抬着数百抬嫁妆,随后是珍珠绫罗头面宫女骑马执青盖。
我被扶着登上渗金铜铸云凤舆,铭瑜骑着马在旁,眼里含着泪。皇后乘轿亲送,后头跟着一群莺莺燕燕内外命妇。
出宣德门,御街肃穆,仪仗缓缓前行,礼乐大盛,万民夹道。
我听不见任何声响,两侧依依杨柳,夹道花艳相杂,雪絮团团被众人踩在脚下,又风一阵的吹过去,滚滚飘在半空。
三千里暖春国土,十八载宫中芳华,到此落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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