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清醒过来,眉骨上的那处伤已经开始收敛,半张面孔渐渐消肿,左眼还是睁不开,但热度退了,人又活过来,野草烧不尽似地。
龙套班子离开了上海,连带着常六也走了,八仙桥弄堂里的那个三层阁有新的演员搬进去住。钟庆年过去交涉,总算给他留了个角落,铺一条席子,睡着养病。
那时,欣愉和知微还是每日上半天的学,散学之后又多了一件任务,中午和晚上两顿,分出一点饭菜,送到八仙桥那里给他吃。
欣愉做事仔细,把饭菜装在一只蓝边大瓷碗里,碗口扣上个碟子,两只手一路捧着过去。见他吃得一粒不剩,下一顿便尽量再多装一些。
知微却觉得这人简直就是个无底洞,在旁边看着他狼吞虎咽,揶揄着道:“你帮着你师父骗我们钱,结果呢他拿到钱不给你治伤,你病的要死,就干脆不要你了。你后面那几个二三四五六是不是还得改名字原来叫王二的,现在叫王一,张三变成张二”
林一埋头扒饭,吃完躺下便睡,心里说:我落到今天不就是因为你,居然还有脸提
欣愉感觉得到这种情绪,不大敢跟他讲话,总是默默等他吃完,默默收拾碗筷,临走之前才凑过去看看他的伤口,轻声地问:“还疼吗今天有没有比昨天好一点”
林一闭着眼睛,本打算不理,但又觉得吃人的嘴软,挨了一会儿,还是摇摇头,停一停,再点点头,算是对她两个问题的回答。
知微见他躺那儿装死,只想再给他一下子。
林一似有所感,那只好眼睛启开一条缝,幽幽地一亮。
欣愉恐怕这二位再打起来,赶紧拉了知微就走。
虽是仇人相见,但终归还是小孩子,如此这般送了几天饭,话渐渐多了。
林一的伤又好了一些,只是看起来吓人,血痂发黑,牵扯着旁边的皮肤紧缩在一起,好像有只干枯的八脚蜘蛛附在那里。
欣愉每次来还是会留心看一看,问他:“还疼吗今天有没有比昨天好一点”
林一起初总不做声,心里说,这是问吃她家饭还得吃多久吧那趁有得吃,得多吃点。于是照旧摇摇头,再点点头,而后盘腿坐在席子上专心吃饭。
知微见他不响,存心逗他,拿他发烧时说过的胡话打趣:“哎,你那回说不要不要,不要再紧了,是把自己当成孙猴子,求师父别念紧箍咒吗”
“我什么时候说过这话”林一忍不住问,嘴里一口饭还来不及咽下去。
知微当即学给他看,两只手抱住头,紧闭着眼睛,一边挣扎一边大喊:“不要啊啊不要,不要再紧了!师父求求你,疼啊,太疼了!”
学得挺像,林一竟有些羞赧,装作不在乎的样子哼了一声,说:“你不懂,我是做梦梦到勒头了。”
“什么是勒头”知微问。
“就是画脸的时候把头发包起来,眼稍吊上去。”他给她解释。
“那也很疼吗”欣愉又问。
林一把筷子插在饭上,用手笔画给她看:“水纱十字交叉,在脑后一扎,刚勒上的时候只是觉得胀,但还要往上收,再反复缠好上几圈,一圈比一圈紧。等全部勒好,就像针扎的一样疼,而且还发烫……”
欣愉无限同情地望着他。
知微却伸出两只手把他的眼梢抹上去,问:“就是这样吗”
这动作牵扯到伤口,林一吃痛,甩头躲她的手。
知微还不放开他,把着他的脸端详,说:“还真挺好看的,这下唱不了戏,可惜了。”
林一最厌烦人家议论他的长相,脱口而出:“滚啊你!刚还好好的,一会儿又这样,你这人是不是脑子有毛病!”
知微却不着恼,倒像是很稀奇地看着他。这张面孔如乞儿一样脏污,却有极精致的眉眼与轮廓。哪怕是他眉骨上的伤也无损于这种美,反倒更添了一种破碎又易碎的感觉,让她想起戏台上的那些小武旦,头发抹到后面,在布包头里扎得紧紧的,眼梢吊上去,勾了浓重的油彩飞入鬓边。
林一被她看得发毛,愈加确定这人就是有病,继续埋头吃饭,吃完撂下筷子倒头就睡,决计不再理她。
但到了下一顿,这决心就被忘记了。
欣愉会给他打来水让他洗脸。三层阁没有镜子,他自己手下没数,都是由她代劳。她跪在地板上,把一条纱布巾子绞到半干,轻轻地帮他擦,让他把眼睛闭起来,小心地避开伤口。
而知微袖手旁观,看着他的睫毛在脸颊上拖下阴影,问他从哪里来家里还有什么人
他于是回答,说自己是跟着父母逃难到上海来的,后来走散了,被一个女乞丐捡回去养。他们住在药水弄,那里有很多竹子和木片搭起来的窝棚,被叫做“滚地龙”。里面住的人都已经到了退无可退的地步,最穷的甚至只有一副扁担,两个筐里装着儿女,以及全部家当。女乞丐讨饭来给他吃,但也经常打他。有一天实在养不起了,就带他走了很远很远的路,一直走到育婴堂外面,想要把他扔掉。
这故事听得欣愉眼泪都要流下来了,知微却只是好奇:“育婴堂在哪里是什么样子的”
林翼回忆着,答:“反正是很远,有一道围墙,墙上有个抽屉,旁边挂着个铜铃。从外面把孩子放进去,再敲一下铃,里面就会有尼姑来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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