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完,知微就问:“什么时候打”
“什么打”钟庆年一时没懂。
“就是打我呀。”知微给他解释。
钟庆年竟也语塞,叹了口气反问:“……我打你,你再去打人,有用吗”
“那你说要怎么办”知微还是一贯听凭发落的态度。
钟庆年想了想,没再说什么,只是让她带他去那个藏宝的墙角,看着她扒开砖块,拿出那块木牌。
“哪怕是地上捡的东西,不是你的就不是你的,这个道理懂不懂”他蹲在那里问知微。
知微也蹲着,看上去小得一点点。天早已经黑下来,旁边人家的窗口透出些微煤油灯的光,她眼睛在那一小团昏黄里半明半昧,勉强点了点头。
“还有,”钟庆年继续说下去,“你不能这样没轻重地伤着别人……”
“为什么”知微不服,又辩解起来,“他们动手动脚,而且还装死骗人,敲我们竹杠……”
“可你动了家伙,要是真的戳瞎了眼睛或者人叫你打死了,你该怎么办呢”钟庆年跟她讲后果。
知微却无所谓,脱口而出:“瞎就瞎了,死就死了,谁让他们……”
钟庆年心里一搐,打断她问:“你知道死是什么吗”
这问题倒是让知微怔住了。
她不知道。
又或者对她来说,死就是死,并没有什么了不起的。就像那些被孩子们切成小段的蚯蚓,不动了,每一个环节紧缩在一起,身体变得黢黑、僵硬,而且乏味。除此之外,再无其他感觉。
“我不是说你遇到事情不能打回去,”钟庆年试着往下说,却又自觉笨嘴拙舌,调开目光望向弄堂深处,努力找一个合适的表达,“但你得知道那个分寸,否则不光会伤了别人,这件事你自己也得背着一辈子……”
我才不会,知微想说,但看着父亲,最后问出来却是一声:“那到底是什么分寸呢”
钟庆年也看着她,说:“每件事都不一样。你来告诉我,原原本本地。我一定相信你,听你说你的道理,就像今天这样。”
“然后呢”知微又问。
钟庆年回答:“你也得听我说我的道理,我们一起来看这分寸是什么,好不好”
知微仍旧望着父亲,忽然安静下来,像是信了,又好像还有话要说,但最后只是点了点头。
欣愉旁观,虽然这种对话已经有过很多次了,每一次都有下一次,但她觉得知微是听进去了的,至少在那一刻。
砖块塞回墙洞,他们牵着手往家里走。
一边走,钟庆年一边说:“明天一早,你跟我一起把牌子给人家送回去,再问问那个受伤的孩子这几天有没有人照顾……”
“干嘛”知微警惕地问。
“要是没有,你去给他送饭。”钟庆年回答,这一句,是没得商量的语气。
知微当然是不愿意的,可也没讨价还价,但结果倒是多虑了。
第二天,她们跟着父亲又去了一趟八仙桥菜场,打听到小京班龙套的住处,就在后面弄堂里。因为离大世界很近,那一片住着不少讨生活的演员,唱戏的,讲弹词的,耍杂技的。
只是没想到小京班的晨练开始得这么早,摸到那个门口,只见着一个常六儿,正在天井里扫地。戏班子里的小徒弟要做杂事。
钟庆年叫知微把牌子还给人家,还捎了一袋橘子过来,剥了几个,让他们坐在门槛上吃。
常六甜了嘴,接过木牌便既往不咎,话又多起来,说阿哥已经到剧场去了。班主讲的,虽然不能登台,但练功还是得练。
不多时,有师兄回来取东西,常六才住了嘴,拎着橘子跑到房子里面去了。
离开那里,钟庆年去四马路中央捕房,欣愉和知微走在去学堂的路上。
知微并没对方才的事情说什么,只是看看欣愉,意思是:你看到了吧,根本没有那么严重,那猴子就是装死敲竹杠。
欣愉明白,却还是松了口气。她记得父亲昨夜说的话,无论如何,她不想人家受伤,更不想自己背着这件事情一辈子。现在这样不失为一个好的结果,哪怕真的是那猴子装死敲竹杠。
再见到常六,是几天之后了。
那个傍晚,他又跑到坟山路弄堂里,站在一百三十六号门口吵,意思是上次给的钱不够,还要钟庆年再赔钱给他们。
欣愉尚且莫知莫觉,知微已是一脸了然,站在天井里看着常六,就像看一个骗子,又好像在说:果然。
邻居听到声音出来凑热闹,有知道事情原委的,也都说是敲竹杠。尤其是二房东,直接劝钟庆年不要管,否则更加没完没了。
常六听见他们这么说,喊得声嘶力竭:“你们要是不管,那我只好去马路上撞汽车!”说完转身就要朝弄堂外面跑。
周围人都当他做戏,笑笑便散了。只有钟庆年几步追上去,一把捉住了他。
常六挣不脱,忽然哭起来,哭得涕泪横流,说:“阿哥要死掉了,阿哥要死掉了呀!”
钟庆年其实也不知道他是真是假,但到底还是跟着去看了。
还是在八仙桥菜场后面的弄堂,还是那幢石库门房子,有个三层阁分给他们这个龙套班子,当作宿舍用。
爬上阁楼,顶开一扇木门,便闻到一股油腻酸臭的体味。里面本来应该住着不少人,但此时被褥杂物都已经收拾起来,打成包袱堆在楼梯口,看样子是要搬走。只剩角落里还铺着一条草席,上面躺着一个人,身上紧裹一块蓝布单子,正瑟瑟发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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