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最喜欢听的就是骰子落地的声音,”顾相卿弯下腰,去捡刚刚那枚在手中脱离了掌控的骰子,“老话讲,人不硬,命硬。人这一辈子,就算无忧无灾,最多也只能活三万六千天。这每一天其实都和押大小没什么区别。”
“押对了,泥鳅可以一跃成龙,真龙也能跌入泥潭。来,几位,是虫还是龙,还是要掌握在自己手中。”
和肖凉一同立在桌案前是九师下的另外两名旅长。这里本是顾相卿的临时办公之所,此时却一下子变成了赌场。
“魏旅长,听说你对这次总理阁下领导的讨逆军颇有微词啊。”顾相卿把骰盅“咚”地一声扣在桌案上。
魏旅长吓得一激灵,说话也结巴起来:“什、什么讨逆军,还……内阁总理、陆军总长?不也被一撸到底?”
“总理阁下的气数如何,可不是你我可以预测的。”顾相卿很绅士地把手伸到桌前,做了个“请”的手势,“规矩,三位应该明了吧?就两条路,以十为界,大的北上,小的南下,你们和各自手下弟兄往后的命运,也就此不同了。谁先请?”
“前夜肖旅长跃马斩下白腊狗的狗头,真是令王某人佩服啊,如此好事,还是应该由如肖旅长如此勇猛之士冲在最前,我等能够追上你的后尘就满足了。”可惜王旅长是个天生斜视,从不拿黑眼珠看人,话间的真诚被大打折扣。鮜續zнàńɡ擳噈至リ:yu zhaiw uh.xy z
关于肖凉在马上斩下白腊狗头颅一事,实际上是被传奇化了。那不过是肖凉最擅长的割喉术与提升后的驭马技艺的结合,至于再完完整整地割下头颅,那确实是肖凉所爱好的一道工序。
肖凉面对如此情景,自然是如他那把刀一样,看起来钝得很,进也不想,退也不得,就那样立着什么反应都没有。
还是魏旅长用自己的鲁直无意间替他解围:“我先来!早死早超生。”
“小小小小……”魏旅长边念着,边吊儿郎当地甩动着骰盅。“……小,小,真是小!”揭开谜底后,他拍着大腿,笑得灿烂,“我老魏啊,一辈子在牌桌上就是手气背、输钱,没想到今天全都给我换回来了!”
“王某人当然是要借借魏旅长的手气了。”王旅长接过魏旅长手中的骰盅,就手摇了两下,扣在桌案上,揭开,叹了口气,“唉,没借到啊。”
“没事,老弟。”魏旅长煞有介事地拍拍他的肩膀,却听王旅长接下来说道:
“‘江东子弟多才俊,卷土重来未可知。’关总理可是曾以一封电报逼退前清、力挽共和的人物,谁说这次他老人家不会继续缔造奇迹呢?您说呢,师长?”
顾相卿不语。魏旅长的手垂下来,冷哼一声:“自民国以来,闹复辟是第二次了,一次比一次折腾。从有皇帝老儿坐龙廷以来,不知过了几千年,我就不信一个什么破共和就能毁了这几千年的制度?”
顾相卿终于表态:“毁了制度的,不只是共和。我相信,关总理的讨逆行动,顺应局势,更是响应民心。是不是,老三?”
他从不避讳在军中体现与肖凉的亲近照拂关系,骰盅不知何时又回到了他手里。顾师长把骰盅重重地放在肖凉手心。
“我相信师长。”肖凉简洁地回答。
从摇盅的那一瞬开始,肖凉便明白了,这是顾相卿做好的局,而他是逃不脱的入局人。他自九岁起就上赌桌,当然知道骰子点数的大小往往不会掌握在赌徒手里。如今的他是一把好刀,却不是那个握刀人。
“二、三、六。”魏旅长探头去瞅打开的骰盅,咂两下嘴,“哎呦呦,”他两只胳膊分别搂住肖凉和王旅长,“这共和大业可就交给你们俩啦,我老魏呢,就滚去南边儿,打打小匪。”
自古京华似弈棋。去年老总统病逝后,金匮石室之中,密诏上面的三个人开始各穷手段,明争暗斗,其中尤以于黄陂与关芝泉尤甚。
于炳经,出身于湖北黄陂。原副总统,去年正式上任为大总统。此人命极好,一个平庸之辈,却在武昌首义时被众革命党人“黄袍加身”,还没摸到头脑,就变成了湖北大都督,后来又被国会选为第一任副总统。老总统死后,他顺利即位,却被内阁总理关芝泉压得头都抬不起来,成了个没有实权的“盖章总统”。
奈何关芝泉是和老总统一起夺取江山的第一元老,在北洋军中积望多年。面对日渐狂傲的“关派”,于黄陂也只能做他向来最擅长做的——装傻、忍气吞声。
可就在今年春初,在对德宣战问题上,两派人因利益立场真正地针锋相对起来。于大总统亲美,关大总理亲日,所以也就造成了,一方支持中国不搅这淌浑水,而另一方则积极地要派遣劳工奔赴欧洲战场。关芝泉动用一切力量,说服各省督军、各派力量,眼看就要让于黄陂在国会上妥协点头,可就在这时,英国的一家报纸揭露了关芝泉和日本方面秘密签署协议借军款的事。
于黄陂立即反咬一口,下令免去了关芝泉的总理兼陆军总长职务。关芝泉不得已避居天津。而一向唯唯诺诺的于黄陂又为何一下子挺起了腰杆,难道是为了什么民族气节?
自是因为有掌兵符的人在后面给他撑腰,这人就是“辫帅”。大清亡了之后,“辫帅”不仅自己留着长长的辫子,也让儿子和属下士兵们都留着那长长的辫子,做梦都想回到给天子磕头做奴才的甜美日子里。不过五六年时间里,他暗自集结力量,伺机而动。“关于之争”让他嗅到了复辟的味道。
自认为是老总统唯一继任人的关芝泉又怎会在乎于黄陂一纸轻轻的免职令?他不仅在北洋军内叱咤多年,又与各地军阀交好。北至奉天,南到广西,各军莫不响应于他,号召“北伐除于奸”。
四面楚歌之时,于炳经急急将“辫帅”召入北京,可后者却领着那群黑压压的“辫子军”亲临总统府,要他三天之内,务必解散国会,喜迎紫禁城里的真龙天子。
民国不过六年,京城里又悬满了大清的龙旗。而这一次,于黄陂出奇地和关芝泉站到了一起,默许了他带军上京讨逆。
肖凉坐在顾相卿桌前的椅子上,魏、王两个旅长都走了。顾师长留下他,跟他讲了不少话。
最后,顾相卿说:“在北洋里,越无知越被动。杀人是最低级的手段,信息才是最有用的。”
肖凉边听着他的话,在手掌心里摆弄着那三个骰子。他望向窗外,东北方天空黑云沉沉。
他说道:“要下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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