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沈默紧闭的双眼,半响,凛暮说道:一点戒备心也无。
这一夜,沈默又在石桌上趴睡了一夜,而凛暮则在观星台边站了一夜。
午夜,三更鼓响过不久,一直平静不变的星空开始变换。
只见如泼墨般的夜空里,亘古永恒的北斗七星缓缓移动,斗转星移,在天亮破晓之时,终于渐渐形成了一条直线,七宫相连,异象横生,随即在旭日东升之中消失在天空。
天亮了,那异变的星象也好像梦幻一般消失了。
七星诡变,天下大乱。
比起那天狗食日,这七星连珠的异景不遑多让。
只是这一幕,熟睡的沈默见不到,而这九重,哪怕有别人看到了什么,猜测到什么,也是不敢多嘴的。
天亮时分,微光斜斜的洒在沈默侧伏的脸上,站了一夜的凛暮来到沈默身边,手指探了探沈默冻了一夜冰凉的脸颊,随即转身离开。
他可以因为一点恻隐之心为沈默披上外袍,也可以不管不顾任他在外冻上一夜。
这沈默傻的可以,或许只是有些小聪明,会些投机取巧的小卦术而已。
但于凛暮来说,事关重要,容不得一丝一毫的异变,这样的人放在身边才能避免出现任何意外,否则多年心血将付之一炬。
翌日一早,沈默在嘈杂声中醒来,第一件事便是把挂在颈间的黑布蒙在眼睛上。
此时窥极殿内到处是人,宫女侍卫,来来往往,扫尘除垢,在窥极殿外挂满了灯笼,更是在殿内布置了无数夜明珠与烛火。
一黑衣侍卫走到沈默面前,抬手在石桌上敲了敲。
沈默抬头,是个熟人,常跟在凛暮身后的闻璞。
此时闻璞穿了一身利落精良的侍卫服饰,一身煞气不再遮掩,纵使他眉目再秀气俊俏,也让人第一眼只能注意到他这一身煞气。
闻璞:过了今日,你便可自由出入窥极殿和帝宫,这帝宫里,有这样待遇的人可不多。
沈默反问:此话当真?
闻璞冷嗤:千机殿殿主御前帮你求恩,自是当真,新任国师大人。
沈默:国师大人?
闻璞转身背对沈默:帝君于今早昭告天下,特命已故国师关门弟子沈默为新任战天国国师,重开窥极殿,祈福天下,而册封礼,就定在七日之后。
沈默恍惚,我并非国师的弟子。
闻璞并不多话,只冷眼看他片刻,随即转身便走。
但沈默已经明白,这帝宫里,没人在乎他到底是不是什么前国师的关门弟子,帝君说他是,他就是。
而那所谓的千机殿殿主又是谁,沈默心中有了几分猜测。
战天国朝堂结构不同于其他国家,其设三殿四堂十二阁,三殿为博、斗、千机,博掌文,斗掌武,千机诡异莫测,掌天下千机万变,似乎什么都不管,却又好像什么都管,其不同于另外两殿,直属于当今帝君。
除千机殿外,另二殿下设四堂,四堂又分十二阁,十二阁旗下分管战天国各省、市、县、地方的官吏。
千机殿殿主御前求恩如此,帝君战和凛暮当真是两个人。
千机殿殿主一开口,禁食不用了,禁足也取消了,更是有宫女侍卫鱼贯而入,掌灯打扫,并为沈默布下了丰盛菜肴。
甚至有一个看起来不过十一二岁的小侍童跟随在沈默身后寸步不离,美其名曰贴身小厮。
沈默看着跟在他身后亦步亦趋的小侍童,皱了皱眉。
这小侍童一张小圆脸十分可爱,却没有什么表情,整个人冷冰冰的,一点也没有这个年纪该有的活泼可爱,倒是与他十一二岁时的性情很像。
应该说,不只是这个小侍童,就是沈默在帝宫见到的任何人都是这样,冷脸垂眸,一个个一点烟火气也没有。
以前沈默并不觉得面无表情有什么不好,他就是这样的人,可他没想到有一天会待在这样一个所有人都面无表情、无甚言语的环境中,心下当真是有点诡异之感。
沈默停下,问道:你叫什么?
见沈默停下不走了,小侍童也立刻停了下来,时刻保持在沈默身后三步的距离,毕恭毕敬的模样。
回国师大人,小的赵宝。
沈默皱了皱眉,对国师的称呼十分不适。
他想叫赵宝不要这样叫他,但看这赵宝一直躬身垂头谨小慎微的模样,便只抿了抿唇,不再言语。
如今有了自由,沈默便立刻想要出宫去。
刚迈出窥极殿的殿门,准备顺着台阶而下,就见前方几名宫人疾步而来,行至沈默面前气喘吁吁,不待喘匀了气,便道:启禀国师大人,帝君有请。
沈默:何事?
为首宫人拱手弯腰,眼角余光偷偷打量眼前的小国师,语气恭敬:正罡阁景大人遇刺而亡,帝君召国师大人前去。
沈默凝眉,有人遇刺叫国师前去是何意?
沈默抬腿,前头带路。说着当先走了几步,回头,却见那为首宫人仍旧弯腰拱手站在原地。
见沈默看他,他才终于微微抬头,又弯了弯腰,言语遮掩:国师大人,君上还有一语,要小人传达,小人只怕国师怪罪,便有些踌躇。
沈默暗道这帝宫里面各个说话都是遮遮掩掩,便只点头示意他说。
那宫人得令,腰弯的更深了,说道:帝君还说,帝宫不养废物,望新任国师能够有点用处。
沈默皱眉,逼他成为国师的是这当今帝君,如今似乎对他万般嫌弃的也是这帝君。
君心难测,他似乎有了些了解。
宫人话落,见沈默无甚反应,便疾步往前,道:国师大人,请往这边走。
说着便带着沈默离开。
窥极殿九十九级台阶,阶阶由白玉所砌,阶阶雕刻一个五行八卦图,沈默粗粗看去,那每一卦似乎都不同。
走过这九十九级台阶,便像是走过世间万象,万象均在脚下,颇有些睥睨天下之感,想来这九十九级台阶或许意在如此。
可以见得,这国师之位,在战天历代朝堂里,是如何重要的位置。
一路上,沈默问清了何为正罡阁。
正罡,便是战天国的太医院,阁中皆为医者,而正罡阁有两位副阁主,如今出事的一位,名为景伯中,是一位年逾古稀的老者,其年岁资历就是比正罡阁的阁主还要久远,是经历了朝堂变换后,留下来为数不多的老者之一。
第8章
宫人领着沈默一路来到了正罡阁,君上说,国师大人未到,不可动景大人的尸首。
沈默:
到了正罡阁,外围一层黑衣侍卫,里面一群太医远远的聚在一边,表情各异,帝君并不在此,而蹲在尸首边的人是宿源欢。
宿源欢乃执法堂堂主,出现在此处并不令人意外。
那人一直在观察尸体,时不时打个哈欠,在看到沈默时立刻兴奋的走了过来,啧!小瞎子!你来的真慢!
沈默看向他,微一点头算是招呼,便要去看尸体。
景伯中作为正罡阁的副阁主,自然独享一间药房,药房不大但堆满各种药材,室内弥漫着药香,角落各有几个扎的十分逼真的草人,上面扎满银针。
而景伯中的尸体趴伏在桌案上,双手垂坠在身体两侧,额头磕在桌沿,像个累极沉睡的人。
宿源欢饶有兴味的绕着沈默转了两圈,问道:帝君让你来有何意?算卦吗?对着个死人?
话语里不伐打趣之意,不像来办案的,更像个看热闹的。
沈默蹲在尸体一旁,仔细观察,这药房不大,周遭连打斗痕迹也无,景伯中尸首表面没有任何伤痕,围在四周的医师虽神色各异,但初步看来并未有人神色有异。
卜卦问事,皆是活人求卦,活人才会有所思有所求,而死人又能如何?
口不能言,手不能动,帝君让他来此,到底所谓何意?
总不会是,当真要为死人算卦?
沈默盯着景伯中的尸首半响,缓缓伸出手,拉起了景伯中的右手,这手粗糙褶皱,此时已经冰冷僵硬,放在手心的触感并不多好。
既然死人不能言语,真要卜算,也只能摸掌问卦了。
至于成与不成,试试便知。
宿源欢十分好奇的凑了过来,看着他对着景伯中的手掌细细摸索,咧嘴一笑:你摸的倒是有几分情真意切的味道。
沈默松手,隔着黑布瞪了宿源欢一眼,不过宿源欢压根看不到。
宿源欢:怎样,有何结果?
沈默摇头。
宿源欢:可有卜算出凶手是谁?
沈默依旧摇头,不知。
宿源欢:那可知凶手方位?
沈默还是摇头。
宿源欢扬眉,那神情大有要你何用之意,想了想还是换了种委婉的说法:那你到底卜得什么卦?
沈默起身,绕着景伯中的尸体转圈,探手在他的身体各处摸索,半响不答反问道:他因何而死?
宿源欢一点景伯中背心,你看。
沈默凑近,看着宿源欢从景伯中背心慢慢抽出一根细长的银针。
沈默:就一根针?
宿源欢:就一根针。
两人对视一眼,宿源欢回头,冲着那群太医喊道:请来位医术较好的医师。
人群骚动,随后走出一名年轻医者。
那人缓步来到二人身旁微拘一礼,垂眸站定,五官不算出众,却也顺眼,面上悲伤不显,双眸却似藏深潭古井,里面皆是对逝者的悲伤。
悲伤而内敛,是个稳重大体的人。
小医乃景大人之徒,曹鹤鸣。
宿源欢一点头,指着景伯中的尸体道:你去看看他背心的伤口。
待曹鹤鸣观察一二,宿源欢又问:可是一针毙命?
曹鹤鸣:这一针正入胸口大穴,当是一针毙命。
宿源欢:普通人可能准确的扎入这背心大穴?
曹鹤鸣摇头,应当不能,但凡有一丝偏差,也不会致命。
宿源欢点头:那便是了,行凶者应是对医术擅长或是精通之人。
此话一落,正罡阁三两为伍的医者相互而望,面有异色,对医术精通之人,这正罡阁上上下下不皆是这种人吗?
这不就说明在场众人皆有嫌疑?
并且宿源欢拉长嗓音,这室内并无打斗挣扎痕迹,景伯中也衣衫整齐洁净,行凶者不是高手就是景伯中的熟识之人。
宿源欢转头又去问曹鹤鸣:景医师脾性如何?可有什么仇人?或者说,他最近可有得罪什么人?
曹鹤鸣思索片刻,摇头:师傅虽性子刻板了些,却并无什么仇人,平时待人也算宽厚。
宿源欢点头,待人还算宽厚,便是此人行事尚可,不会过火。
随即他看向沈默道:跟我去趟景府?
说着便带沈默离开,而景伯中的尸体自有执法堂的其他人留下善后。
二人行走迅速,很快便出了帝宫,沈默看着眼前热闹的街市,不过在窥极殿呆了几日,便有中恍然隔世的感觉。
宿源欢突然问道:现在没人,说说你的卜卦结果如何?
沈默诧异的看了他一眼,他先前未说只是觉得那一卦应当失败了,并无什么帮助,却不想宿源欢以为他是因为人多有所顾忌才不说。
沈默道:是未济卦。
宿源欢问:何为未济?
沈默:未济:亨,小狐汔济,未出中也。濡其尾,无攸利,不续终也。意为有一只小狐狸过河的时候,被河水沾湿了尾巴,最终没有从河水中间走出来。
宿源欢:这听起来可不是什么好事啊,淹死了?
沈默摇头,并不是听起来的那么简单。
此卦,狐为火,火在水上,便是未济。
素来水火不容,小狐狸过河时,尾巴已经沾湿,说明此河深,再行一步便有危险,可这小狐狸却不自知,执意要过河。
此卦卦象虽不好,却有一个亨字,说明这未济卦并非必死卦,仍有一线生机,渡过了便是亨通之象。
可景伯中已经身死,他应是遇到了什么需要抉择的困难,最终没有解决便丧命于此。
但此卦也有个不稳定的因素,便是它是个死人卦。
死人所求为何?他人又如何得知?
沈默当然不得而知,所以他只能假设为命中吉凶来卜算推演,这样很大可能会出现偏差。
但至少此时,他脑海中的算卦系统,高高的挂了一行红字:水火未济,解卦未完。
不知这是否能够说明此卦无异,尚算合理?
一路穿过街市,看到街尾沈默的那一张破桌案还原封不动的摆在那里,沈默不禁道:九重的治安当真良好。
宿源欢也看了过去,见那不过一破旧桌案,忍不住笑了:怎么会呢?天下盗贼,数之不尽,九重当然也有,不过少数而已。这街市附近就有个惯犯的偷儿,不过是个小偷儿,只偷儿些零钱吃食,倒不算太令人厌恶。
沈默问道:九重不是刑法严格?
宿源欢边走边伸懒腰,打哈欠:他就偷个馒头包子一文两文,就是刑法再严苛,还能因为这零星半点的东西弄死他不成,打几大板关几天也就放出去了。不过执法堂的板子重的很,那偷儿也是个屁股硬的。你这问起,我倒是想起来,这几天似乎都没看到那个偷儿了,想来是又挨了板子躲起来养伤还是终于肯改邪归正了?
沈默点头,见宿源欢困顿懒散的模样,问道:你日日困顿如此?
宿源欢毫无形象的揉了揉眼睛,末了使劲眨了眨眼:这天下间有比沉醉梦乡还重要的事吗?
沈默不语,只当宿源欢怪人一个。
来到景府,只见大门微敞,里面隐有杂乱之声传来。
想来景伯中突然身故,对景府的影响巨大。
宿源欢并未叩门,而是直接推门而入,
府内管家见二人推门进来,立刻迎了上来,弯腰行礼:是宿大人,您来了。
分卷(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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