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端倪

    深夜里的暴风雪更加肆虐起来,储秀宫外呼啸的西北风撞在斑驳的旧窗上,窗臼颤抖着发出一阵吱吱呀呀的狂响。太后从本就不深沉的睡梦里惊醒,她已经有许多年没有做过这样的梦了,她竟然梦见已经过世了的醇贤亲王奕譞站在漫天大雪里,哭喊着向自己讨要他的亲生儿子,并痛骂她心狠手辣,拆散骨肉,惨无人道。
    太后用仍在微微颤抖着的手擦了擦额头上殷出的冷汗,她的呼吸尚不能平息,便瞧见帷帐外亮起了一盏温黄色的灯,宫女何荣儿今夜值夜,她小心翼翼地掀开太后床边的帷帐,低身下来问道,“太后您怎么了?奴才瞧您睡得不踏实。”
    太后心里仍忐忑,回想起方才的梦境还觉得格外清晰,于是便坐起身来对何荣儿道,“睡不下,索性起来走走吧。”
    何荣儿放下手里举着的烛灯,手脚利索地去取下了太后外披的氅衣来,披在太后身上以避风寒,太后主动去搭了何荣儿的手,缓缓从床榻上走下来。
    太后走到寝宫的外殿,见夜间的储秀宫竟是如此凄凉荒芜,放眼望去竟没有一个亲近的人,唯剩漫天大雪和身边这仅剩的一个小宫女陪着自己了,她又回想起方才醇贤亲王向自己讨要亲生儿子的梦境来,一时间竟觉得自己是这世间最孤独的孤家寡人了。
    何荣儿扶太后坐下,又去取了一块太后平日里用来拭汗的一块金丝刺绣的绢子来,弯着腰帮她擦去了额头上仍未干的汗迹,太后此时才望着窗外肆虐的大雪悠悠问了一句,“你跟着我有多少年了?”
    何荣儿听了太后的问题忽怔忡了片刻,因为她极少听到太后以如此平易近人的口吻同自己交流,她缓了片刻后便连思考也没有,直接脱口而出答道,“奴才跟着太后有整整六年了。”
    何荣儿回话时从未将眼皮抬起过一刻,因为自打她进宫第一天起她就知道,眼前这个世上最尊贵的女人是自己的主子,而她作为奴才,回话时绝不能直视她的眼睛。
    太后长叹了一口气,抚开何荣儿为自己擦汗的手,她直直注视着何荣儿的眼睛,忽然开口问了一句令她自己都意想不到的话来,“你恨我吗?”
    何荣儿吓得魂飞魄散,连忙跪倒在地给太后磕头,道,“奴才这六年来跟着太后忠心耿耿,绝无二心,不敢不忠于太后,更绝不敢对太后有丝毫怨恨之心啊!”
    太后见自己吓着了何荣儿,也恍然觉得自己方才那句话本不是想问她的,她伸出一只手去将何荣儿拉了起来,让她站在自己身边的地方,忽自顾自地道了一句,“是啊,六年...六年有六个春夏秋冬那么长啊,怎么能没一点儿感情呢?那皇上进宫来这二十年呢...他心里一定恨极了我吧!今儿他当着我的面儿要打皇后,就只是为了一个珍嫔。自打珍嫔进宫,我母子二人离心愈发严重,他冷落皇后无非是因为皇后是我的侄女儿,他的心思,其实我都懂。”
    何荣儿忙在一旁开解劝慰道,“太后您怎么说这么丧气的话,万岁爷是天下第一的孝子,是您的儿子,怎么会恨极了您呢,您的苦心万岁爷一定都懂。”
    太后冷冷地一笑,她又想起方才的梦来,她冷笑着道了一句,“皇帝到底是谁的儿子,其实谁都明白。”
    荣寿公主今日留宿在太后宫里,睡不下时正瞧见太后寝宫里亮起了灯,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便亲自过来瞧,进了寝宫们竟瞧见太后坐在椅子上一人出神,不禁惊问道,“皇额娘今儿这是怎么了,怎么大半夜的跟这儿坐着出神儿呢?”
    何荣儿见荣寿公主来了,心里才稍松了一口气,她知道合宫上下,太后最听大公主的话,也与大公主最为亲近,便上前去迎了公主进来,回话道,“公主您快劝劝太后吧,奴才不知道太后突然怎么了,忽然说起了伤心话。”
    荣寿公主坐到了太后的身边,其实她方才已经听见了太后在寝宫里和何荣儿说的最后一句话,她已能明白了大概,她知道太后又因为自己与皇上的关系而猜忌了。
    更何况今日白天刚刚发生了一场闹剧,皇后依靠着有太后支持而有恃无恐,珍嫔也因为有皇上的偏爱而分毫不让,皇后和珍嫔两人之间妻妾争风吃醋的矛盾,也渐渐演变成了皇上和太后之间的母子矛盾。
    太后更是心知肚明,珍嫔全心全意支持皇帝的一切的决定,为他拉拢各方势力,帮助他彻底掌权而脱离自己的控制,这已经不再是简单的妻妾矛盾而已了,而是已经逐渐发展成为了有关权力的争夺矛盾。
    太后回想自己在前朝后宫起起伏伏的近二十年里,所有与她为敌、与她相抗、想要与她争夺权力的人物里,没有哪一个不是倒在了自己脚下,无论是那些在后宫里暗算刀光剑影的女人们,还是那些曾经在前朝叱咤风云的男人们。
    她从前从未想过后妃三人中年纪最小的珍嫔会有勇气站到自己的对立面上,那些比她更深谙人心、比她更手段毒辣的女人们都不敢迈出那一步,而她却居然敢站到自己的对立面上,也敢来和自己来较量手段。
    太后想到今日皇上抬起手要打皇后的神情,又想到了珍嫔有恃无恐地躲在皇帝身后的模样,她终于下定了不能让珍嫔的孩子睁开双眼见人世的决心,因为她要告诉皇帝,她要告诉所有企图与自己作对的人,与她对立者,都绝无善果。
    太后自己紧了紧背后披着的氅衣,何荣儿瞧见太后冷,便忙去暖了两只暖炉来,递到太后和公主的怀里。太后盯着桌上摇曳晃动的烛火许久,才忽然提起一句似乎风马牛不相关的话来,“我瞧着晌午那会儿雪也都快化了,这会儿他们都该回去了吧。”
    荣寿公主一时没能理解太后问的“他们”是指谁,便侧着头问道,“皇额娘是问谁?”太后搭了荣寿公主的手站起身来,何荣儿便举着烛灯低着头跟在后面,太后瞧了瞧窗外又肆虐起来的风雪来,才淡淡道了一句,“我问各王府上的哥儿们呢,还有载潋,将来我还得有求于她呢。”
    荣寿公主听了不禁发笑,扶着太后往寝宫里走,轻声笑道,“皇额娘又跟闺女这儿说笑话儿了,您老人家能有什么事儿要求潋儿一个小丫头啊!”
    太后也跟着荣寿公主一块儿笑,笑声里却平添了几分寒意,她缓缓道,“先给你卖个关子,将来你就知道了。”公主却不由得担心起来,她想起自己之前因向太后说了珍嫔托载潋在宫外冲洗照片的事,害得载潋与皇上之间生了嫌隙,更害载潋受了苦,此时她便更怕太后又要利用无辜受害的载潋,便假作轻松状地笑道,“皇额娘,潋儿可还是个孩子呢,如今又没了阿玛...女儿这心里,还时常可怜她...”
    太后却用手拍了拍荣寿公主的头,假意生气地骂她道,“你这是说什么呢?难不成载潋就不是我侄女儿了?就算‘求’她替我做点事儿,也无非是些不痛不痒的小事儿,碍不着她什么的,你又胡乱担心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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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载潋跟着哥哥们回府以后,只感觉整个人都呆愣愣的,载沣同她说些什么她都反应不过来,连见了额娘要跪下磕头请安,她也变得比往日都更迟钝了些。
    婉贞福晋见载潋回来了,只觉得多日未见想念得厉害,又想到载潋是进宫去陪伴有孕的珍嫔的,那是皇上的孩子,是她唯一亲生儿子的孩子,便喜难自禁地拉过载潋来问道,“潋儿,额娘问你,珍嫔身子还都好吗?瞧着神色怎么样,胃口怎么样?”
    载潋此时才从夜里皇上对自己说的那些动情话里抽回心神来,她抬头瞧了瞧坐在自己跟前儿的额娘,多日未见只感觉额娘又苍老了几分,她知道额娘最挂念皇上,也最挂念珍嫔腹中的孩子,她自然不忍心将珍嫔被罚禁足了的事情告诉额娘,便忍下心中的痛道,“回额娘的话,女儿瞧珍主子身子挺健朗的,精气神儿也好,还偏爱吃酸的东西。”
    载潋每次想到珍嫔怀有身孕的事情,总会感觉心里一阵酸涩沉重,可她又无数次告诉自己,为了皇上和额娘,她自己那点渺小的喜怒哀乐都不值一提。她见额娘听到自己说珍嫔偏爱吃酸的东西后露出欣慰的一笑,自己心里也感觉温暖了起来,婉贞福晋将载潋的手握得更紧了,载潋甚至看到额娘眼里有尚未溢出的热泪,便伸出手去替额娘擦眼角的泪痕,笑道,“额娘您就放心吧!女儿这次进宫,是替您都亲眼瞧见了的,皇上待珍主子可好了,也可珍惜这个孩子了呢!一定不会出差错儿的!”
    婉贞福晋听过了载潋的话后只一个劲含着笑点头,再说不出别的话来,她抚了抚载潋额前的碎发,又拍了拍她的肩道,“如此额娘便放心了,额娘信潋儿。”
    载潋一想到珍嫔已经被太后处罚了便感觉心里极痛,她想到皇上在今日这场闹剧中无法保护下珍嫔的神情便感觉更痛。她并非能因珍嫔而感同身受,只是她太在乎皇上的感受而已,从此爱屋及乌,连皇上爱着的人她也能够接纳容忍。
    载沣知道载潋心里一定难过委屈极了,却也不好打断额娘和载潋的谈话,只得在后面乖顺地站着,可载涛却再也看不得载潋明明心里难过却还要在额娘面前强装开心的样子,于是便上前了一步对额娘笑道,“大额娘,儿子今儿进宫瞧见好几样新奇玩意儿呢,妹妹这会儿累了,就让她回去歇着吧,儿子替她再陪您说说话儿!”
    婉贞福晋拍了拍载潋的手,才松开她的手,目光中尽是慈祥的神色,而后对她笑道,“闺女回去歇着吧,改日额娘再听你给额娘讲有趣儿的事儿。”
    载潋用力点了点头,也没有再回答些什么,只是规规矩矩地给额娘福了身,便低着头退着步子出去了。
    载潋才走在额娘院外的回廊上,听见风雪肆虐的声音竟感觉像自己心底里的嘶吼声,她一时感叹自己竟不比从天而降的大雪自由,大雪尚可以随风肆虐,可自己心里压抑的事情竟连发泄的途径都没有,只能留在心里的呐喊声也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她顺着回廊漫无目的地走,静心忙从身后的暖阁里追了出来,拎起手里一件貂绒边的斗篷来盖在了载潋身后,忙道,“格格慢点儿,雪天儿路滑,当心摔着了自己。”
    载沣和载洵此时也从额娘的暖阁里追了出来,载洵叫住了走在前头的载潋道,“妹妹等等!这才头一日回来,怎么也不和哥哥们多说几句话了?”
    载潋听见是自己兄长们的声音,忙站住了脚步,自己理了理额头前被大风吹乱了的散发,系紧了胸口前的斗篷系带,才转头来挤出一抹笑容来对载洵道,“洵哥儿又多想了不是,我这是累得困得倦了,才急着回去歇着的。”
    载洵急走了两步,走到载潋面前后才停下脚步来,他抬起手来抚了抚载潋被皇上打红了的脸颊,心疼地在她脸边上吹了口气,而后笑道,“你打小儿挨了打都是我给你吹,这回也一样,我吹完了就不疼了!”
    载潋一时只感觉自己幸福得不真实,在宫里这几日,她没有哪一刻不提心吊胆,没有哪一天不如履薄冰,而现在她就在自己的家里,身边的人都是真心爱护她、保护她的人啊。
    载洵还没有反应过来,载潋却早已是泪流满面,直到载洵注意到了载潋脸上的泪以后,载潋才意识到自己是在自己家里,她才敢放声大哭起来,她不知道自己在感动载洵刚才那一番话语,还是在哭诉这段时间在宫里的委屈。
    载洵看着载潋在自己面前放声大哭的样子,心里就如同被刀割一般疼,他自小看着自己的这个妹妹长大,从前她有多活泼开朗,她有多无忧无虑他都看在眼里,如今她有多忍辱负重,有多如履薄冰他也都记在心里。
    载洵一时竟不知要说些什么,他恨自己竟在妹妹最需要自己的时候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载洵看着载潋的模样,只觉得心口悲怆难忍,不禁同她一起泛起眼泪来,载洵凑近了载潋一步,将她紧紧搂在自己怀里,却只能陪着她哭道,“好了潋儿,都过去了...都过去了...”
    载沣站在载洵身后的光影里,他头顶上两盏灯笼就挂在回廊的檐下,此时正随着纷飞的大雪一起飘动,他站在灯笼的光晕下,竟也感觉自己什么都说不出来了。他白天亲眼目睹了在畅音阁的一场闹剧,更亲眼目睹了皇上的那一巴掌狠狠落在载潋脸上。
    载沣不禁想起从前载涛看穿载潋对皇上的心思时说过的一句话,他说载潋若是陷在对皇上的感情里无法自拔,将来只能在夹缝中求生。可如今载沣再想,自从阿玛去后,载潋的处境竟连夹缝也不剩了。因为所有人都看得明白,载潋对皇上的感情是早已顽如匪石,不可转也了。
    载沣就站在弟弟妹妹的身后,默默地看他们拥抱在一起哭泣,他不知道能做些什么,他想起阿玛还在世时的年月,纵然外间掀起惊涛骇浪,醇王府内总是一片和平安然。
    他突然就懂了当年阿玛为何会在载潋偷偷进宫后罚他们一起去跪祠堂,因为只有断绝了与宫中的来往,他们兄妹才不会被牵连伤害。
    他突然意识到,或许自己再不能像从前一样纵容着载潋肆意妄为了,因为现在的自己不仅仅是他的哥哥,他不仅要用自己仍不高大的身影来庇佑她成长,还要用他尚未稚嫩的肩膀承担起整座醇王府的重担。
    “别哭了。”载沣呆愣愣地在灯笼下站了许久才说出这一句话来,载洵听后只用拍了拍载潋的背,而后退了半步来,转过身来看着自己身后的载沣道,“说得容易,兄长难道就一点儿都不心疼潋儿吗?!我从前竟未看出五哥是这等心如铁石之人!”
    “心疼,心疼又能怎么样!你以为我还能像以前一样由着她胡来吗?!若不叫她感觉到疼了,她就永远都记不住!”载沣努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却还是难以自控地低吼起来,他并非气愤载洵的指责,只是苦于他的弟妹们都不懂他的苦衷,“你别忘了,我现在才是这座王府的主人!这上百号儿人的性命都压在我一个人的身上!若再由着她胡来,这次惹怒了皇上,下次再惹怒了太后,大厦倾覆只在一日之间,到那时谁还能庇护她!”
    载洵此时才略冷静下来,他明白载沣向来疼惜载潋,只是如今他所面临的,毕竟与从前再不相同了,所以才会有如此变化。
    载洵知道太后向来忌惮醇王府,最怕皇上会与醇王府的人亲近,从而一直打压醇王府上下,从前阿玛在世还好,如今阿玛不在了,太后的打压便更加与日俱增起来。
    载洵蹙着眉低了低头,他咬了咬自己的嘴唇,沉默了片刻后才抬起头来对载沣道,“是我莽撞,考虑得不够,错怪了兄长,还请兄长原谅。”
    载沣望着载洵却仍然不能将紧蹙着的眉头舒展开来,因为他已经有了隐隐的预感,距离太后向醇王府动手已经不远了。
    载潋一直站在载洵身后不作声响,待听过了自己两个哥哥因为自己的争吵以后,此时才终于向前迈了两大步,一直走到载洵的身边,与他肩并肩站立着,才对载沣道,“我知道是我不好,顽固又愚钝,从前不能懂阿玛的苦心,如今又害得哥哥为我担心...”
    载潋说着说着只感觉眼眶里的眼泪又在打转,她长出了一口气,令即将流下来的眼泪又倒流回了眼眶,才继续对载沣说道,“不过哥哥放心,我再不会像从前那样了,纵然为了皇上,我粉身碎骨也不怕!但我也懂得要保护我的家人,不让他们受我的连累!”
    “你们在这儿说什么呢?”载潋的话音刚落,三人就都听见回廊与婉贞福晋院落相连的尽头处传来载涛的声音。
    他迈着铿锵有力的步子从远处大步走来,他的脸庞在回廊两侧高悬的灯笼下被照得轮廓分明,载潋看见载涛来了,忙抬手擦干了脸上的眼泪,生怕再多一人为自己担心,更何况载涛向来是最能看穿自己的心事的人,也是最会因自己而牵肠挂肚的人。
    载洵和载潋想到了一处,此时便最先开口笑道,“这不是天儿都黑了,我们怕你瞧不见脚下的路再摔倒了,特地在这儿等你呢!”
    “六哥何时对我这么好了?”载涛也戏谑地玩笑道,此时已走到了兄妹三人的中间,载洵听了只笑着拍载涛的肩,“你怕才是个白眼儿狼,我对你的好,怎么都不记得呢!”
    载沣听了也低着头淡笑,他还记得从前载潋执意要留在西山为阿玛守孝时,载涛气得一连几个月都不和载潋说话的情景,这会儿更怕他再担心起载潋来,便也缓和道,“七弟,你刚才留下来陪大额娘说话儿,我们便想着等等你一块儿回去,我们仨刚也才只是闲叙而已。”
    载潋也忙应和道,“是的啊哥哥!我们能说什么你不知道的事儿呢,我们四个人里头,就属你最聪明了!什么事儿都是你最先一眼看穿了!谁还敢瞒你呢?”
    载涛瞧见载潋和自己说笑,想着载潋也有许久都没在家里团圆过了,便走到她跟前儿去掐了掐她圆乎乎的脸蛋儿,笑道,“你个鬼机灵的丫头,你这是夸我呢吗,分明是嫌我平时管得太多了吧!”
    载潋感觉脸上痒痒得厉害,不禁“呵呵”地同着载涛笑,她推开眼前的载涛,往回大步跑,边跑边乐呵道,“从今后我就只守着额娘和哥哥们!哪儿都不去啦!”
    载涛本是高兴听到载潋这样说的,因为她终于能懂得明哲保身的道理了,终于要与皇上保持距离,可他却感觉心里酸涩得厉害,因为他明明看得出载潋爱慕皇上爱慕得紧,却逼迫自己笑着说出“不再见面”,这对于她而言是一种多么大的残忍啊。
    可载涛却顾不得想那么多了,毕竟这是他们兄妹四人久别后团圆的第一个夜晚,他还有许多令他欣喜的事情要想,那些还未发生的,就让它暂时都远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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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时夜已深了,可载湉独自在养心殿却仍未入睡,他背对着身后的窗户,只感觉窗外席卷肆虐的冷风都从窗户的缝隙里钻了进来,让他感觉更加冷了。
    这一天经历了太多,他听着窗外深夜大雪肆虐的风声,却难以自控地想到白天他故意冷落载潋,让她在景仁宫跪在大雪里的场景。
    载湉忍不住转过身去,狠狠将身后的窗推开,他瞬时感觉自己就被窗外的冷风吞噬了,他感觉周身上下无一处不冷得发痛,他难以想象载潋跪在积雪上不能起身时该是什么样的感受,他此时无比痛恨自己的脾气,为什么总用伤害来表达自己的在乎呢。
    养心殿巡夜的太监王商提着一盏昏黄色的灯笼,从殿外厚厚的一层积雪上缓缓走了过来,他略抬了抬手里的灯笼,想要照亮自己面前的一块空地,却突然发现养心殿寝宫的窗户此时竟然大敞着,凛冽的寒风敲打在窗臼上发出一阵阵狂响,王商再定睛仔细一瞧,竟发现皇上居然还坐在窗下。
    王商惊得连连退了两步,脚踩在养心殿寝宫外湿滑的台阶上险些摔倒,他却来不及顾自己,只顾着开口问道,“奴才的万岁爷诶!这大冷的天儿,您怎么敞着个窗户跟这儿坐着呢!您怎么还没安置下呢?”
    载湉垂眸望着窗外提着灯笼又蹙着眉头的王商,回过头去从身下的榻上跳起来,一路从寝宫内跑了出来,直到跑到了王商的跟前儿便一把将他手里的灯笼抢了过来,从他身旁疾步走过道,“朕要出去走走,你不必跟着。”
    载湉没有传御寒的斗篷,此刻就任由雪花都落在自己的肩头,一点一点地将衣裳都打湿了,他一路不受控制地向前狂奔,直到到达了他想去的地方,他才终于停下脚步。
    他抬头望着头顶的“景仁宫”三字,就感觉自己的心如被撕碎了一样疼,他并非无故心疼有错在先的珍嫔,而是想到了载潋就是在这里跪在茫茫一片大雪里,他却还故意在她面前表演与珍嫔的恩爱种种。
    今日在畅音阁他才看清载潋的真心,原来无论任他嬉笑怒骂、还是或喜或嗔,载潋都是那个不会弃他而去的人。可他却亲手将载潋推远了,让她受了委屈,也让她陷入尴尬的境地。
    载湉正想着白天里发生的事儿,此时站在冷风里才感觉自己清醒了一些,心里也才舒服了一些。他轻声叹着气,退了两步想要离开景仁宫,却突然看见身后的宫墙根里蹲着个身形纤细的人,正躲在黑暗里往宫墙角的渠沟里倒自己手里的东西。
    载湉见那人行迹可疑,且又瞧着眼生,并不像是珍嫔身边伺候的小太监,便亲自上前去在他身后吼了句,“你是谁,在这儿做什么呢!”
    那人竟被突然而来的吼声吓得坐倒在地,在地上用手撑着自己的身子退了好几步,才敢转过头来看眼前的人是谁,载湉将手里的灯笼放低了,那人从雪地里爬起身来,借着载湉手里灯笼的光亮看了看载湉的眉眼,谁知那人竟毫无察觉地只道了一句,“你又是谁?哪儿跑出来的来管我了!”
    载湉心里更觉得奇怪,若是宫中的人又怎么会不认得自己,可他却没有表明自己的身份,他想今日没有人跟着自己,便只淡淡道,“东长街上巡夜的,瞧见你这儿鬼鬼祟祟的,才来问问。”
    那人一听眼前的人只是宫中巡夜的太监,便瞬时站直了腰,趾高气扬道,“那我告诉你!我是醇王府上的人,我这是给我们格格办事儿,我劝你还是少多管闲事了!”
    载湉一听“醇王府”三字,只感觉心头猛然一阵颤动,又听见他说是为载潋办事,更不禁生了疑。载湉定睛去瞧眼前的人,竟真的感觉越看越眼熟起来,他曾在载潋身边见过这个小厮,偶尔听到载潋喊他“阿晋”。
    载湉不知道为什么宫门都已下钥了,他却还留在宫中,竟还声称是为载潋办事,此时更加疑惑道,“为你们格格办事儿?是不是醇王府上三格格载潋?”
    那小厮只不屑道,“一看就是不得上边儿宠的奴才,连我们府上就一位格格都不知道?!”
    载湉只轻笑,道,“倒是我糊涂了,你既然是为三格格办事儿,怎么还没回府去?三格格都已经回府了,你到底是不是在给三格格办事儿啊,别是胡说罢!”
    那小厮跺着脚解释道,“当然是了!我们格格虽然出宫了,却跟我说有东西落在珍主子宫里了,叫我特地回来取一趟的!你可不要平白无故冤枉人!”
    载湉轻笑着安抚他的情绪,继续套问他的话道,“那你东西找到了吗?在这儿墙根儿里做什么呢?你若是没找到,我倒同你一块儿给三格格找找啊!”
    谁知那小厮却突然警惕起来,退后了两步,脚下踩着的积雪连连作响,他谨慎道,“一些格格不用了的东西倒掉而已。”载湉还想要再多问些什么,那小厮却不再停留,忙怀揣着自己手里方才拿着的那只碗一路跑远了。
    载湉心里仍有疑,却不好再追问下去,若是再继续追问,他只怕小厮发现了破绽,发现了自己的身份后更不交代实话。
    如今尚风平浪静,什么都还没有发生,载湉只希望小厮真的只是来为载潋找落下的东西的,也真的只是倒掉载潋不用的东西而已。
    载湉用脚踢了踢方才小厮倒掉碗里东西的积雪,只见下面有一层细碎的墨色粉末,此时已与积雪融在一起,无法再用手捻得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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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后来的三个月里,载潋果真再也没有进过宫,也再没有像从前一样心心念念只想着皇上一人了,载涛想,载潋果真兑现了自己的诺言,可他不知道自己的妹妹是真的心灰意冷了,还是只是学会隐藏自己的心事了。
    可无论怎样,这三个月过得无比平静,谁都不必再为载潋而担心,也不必再担心她的离去,醇王府内的和平安然的春天也仿佛渐渐回暖了。
    京城的春天总是格外的短,年末的冬天才过去不久,柳树便抽了新芽,太平湖面的冰解了冻,时节便要渐渐入夏了。
    自从颐和园工程竣工,皇上太后尚未亲自临幸巡视,眼见着太后的六旬万寿就在眼前,京城的气候也逐渐回暖,便有人奏请了请皇帝、太后临幸巡视颐和园的提议,此议正得太后欢心,皇上便也准了其奏,预备下月初二日陪伴太后巡幸已经竣工的颐和园。
    太后因想是颐和园工程竣工后第一次合宫临幸,便也邀了各王府上下一同前去赏玩,世人都传说颐和园内风光绝美,就连江南山水也不能媲美,却不曾有人真正目睹过其中景色,就连太后皇上尚都是第一次,所以各王府上下都无比期盼下月初二的到来,也都无比感恩戴德太后此次的恩裳。
    消息传到醇亲王府的时候,连带着平时不甚皱眉烦忧的载涛都不进跟着蹙了一下眉,待传旨太监走了以后他才对身边的载沣和载洵道了一句,“能进园子里去看看自然是好,毕竟阿玛将生前心血都献给了颐和园工程。可是这潋儿...这段时间来才刚刚不念叨着皇上了,眼下要突然相见,岂不是戳她的痛处吗?”
    载洵侧着头思虑了片刻,却只开口道,“那么多王府,那么多人,还有老佛爷和万岁爷身边儿那么多伺候的宫女和太监呢!到那天了,肯定热热闹闹的,咱都不见得能瞧见皇上呢!怎么潋儿就一准儿能瞧见了呢?我看你别担心得太多了才是。”
    载沣尚没有说话,载潋便一个人从自己院里走到了兄长们方才听旨的暖阁里来,她坐在暖阁侧边的茶案后边也不说话,只是自己端起壶来倒了杯热气腾腾的龙井,闷着盖子放了一会儿后便端起杯子来小心翼翼地抿了一口,“今儿这茶味道不错。”
    载沣还不知道怎么跟载潋开口,载潋便笑呵呵地自己先开口了道,“哥哥们别为难了,瞧这脸色一个两个的,都难看成什么样儿了?我没事儿,能进园子里去瞧瞧还能不高兴么?怎么我还没来得及高兴呢,哥哥们倒是先为我发起愁来了!”
    载洵一听此话便乐出声儿来道,“我就说我妹妹最洒脱了,哪儿会管那么多闲事儿呢!这样最好了,到时候跟着哥哥们进园子里去瞧瞧!咱们倒也看看,那江南山水都媲美不了的风景得是什么样儿!”
    载沣和载涛心里仍感觉不安担心,见了载潋如此模样却也不好再多说些什么,便只得默默地不再作声了。
    初二日到了的时候,才是寅时,载潋便已起身梳妆打理完毕了,窗外的天仍是黑漆漆的,偶尔才能听到些细碎的声响,像是府外头太平湖畔上栖息的几只绿头鸭在叫。
    载潋今日穿了身素白色的旗装,上头以金丝刺绣着云纹玉兰和海棠的样子,外头只套了件湖蓝色的坎肩儿,李妈妈给载潋梳了个小巧的两把头,发鬓上只戴了两支细软的珠花,耳边缀了一串轻巧的银蝶步摇。
    载潋出了暖阁去找自己的哥哥们时,发现哥哥们也早已准备完毕了,周身齐整地站在府门内等着小厮们去马房里牵了马匹、套了马车过来。
    载潋鲜少见载沣穿亲王的朝服,今日瞧见不禁笑他道,“哥哥穿上这身朝服,竟显得老了十岁!”载涛一听载潋此话,也不禁跟着载潋偷偷笑,附在载潋耳边低声道,“你可别笑话他,要是他气急了一会儿又要骂咱们!”
    载沣眼瞧着他们笑话自己,嘴上却不说话,心里只想,当真是这身衣裳让自己老了十岁,很多从前都不能懂的道理,竟都在穿上这身衣服后的一夜之间里全都明白了!
    王府里的阿升和阿晋将醇王府阔气的三辆马车都套好了牵过来,头一辆上挂着个写着“醇”字的大灯笼,阿晋给马车垫好了脚蹬,阿升便转身扶着载沣上了第一辆马车。
    王府里的姑姑们瞧见马车都牵来备好了,才进府去请了老福晋出来,载潋见额娘从府里出来,忙前去搭了额娘的手,替下了额娘身边两个老嬷嬷,陪着额娘上了第二辆马车,随后载洵和载涛便也跟着上了第三辆马车。
    待所有都在马车里坐稳了以后,阿升才响亮地拍了拍手,亮了嗓门喊道,“时辰到!”驾车的马夫便甩开了鞭子,驾着马顺着太平湖畔一路而去了。
    婉贞福晋同着载潋叙了会儿的话,便坐在马车上闭门养神,载潋掀开前面的门帘,找李妈妈要了条随身带着的薄毯子,转身替自己的额娘盖上了,才坐回到自己的位置上,细细想一想自己的心事。
    她随手掸开自己身侧的帘子,见窗外街景早已变了,自己最熟悉的太平湖畔早已远远被甩在身后了,她远远看见载泽府上的马车也行在街上,却不能放声喊一声“泽公”。
    载潋一眼便认出了那个在载泽婚礼上绑了自己的小丫头熙雯,此时就坐在泽公府第二辆马车的前头,载潋一想便知,第二辆马车定是泽公福晋静荣的,她只摇了摇头,在心中轻笑静荣,竟不知她一心以为的敌人心里装着的从不是她的夫君,她连恨,都是白白恨错了人。
    载潋不再去想有关于载泽的那些烦心事,此时她的周围那么安静,她才终于敢在这个时候拿出自己隐藏的心事来仔细品尝,她淡笑着从自己身上随身携带的一枚荷包里取出一张照片来,见照片上的皇上仍旧笑得明朗,她才心满意足地会心一笑,连眼睛都要化作一道缝隙。
    她用手抚摸了照片几次,感觉颜色都要被自己摸淡了,她才舍得将照片装回到荷包里,再小心翼翼地收起自己的珍宝。
    载潋望着京城街市上已经重新发芽了的杨柳,才恍然意识到,从去年的寒冬始,她已经有这么久都没有再见过皇上了,那份她小心隐藏地思念在每一个夜晚都几乎将她吞没,可白天里她又强装着微笑。
    她知道自己就要再见到他了,她的心也终于又像是路边重新抽芽翻绿的杨柳一样生机盎然,可她的心也如同路边的杨柳一样,尚没有走进盛夏的生机勃勃,才刚刚抽芽泛绿的杨柳,是只要禁受一点寒冷,就仍然会随时被摧残得只剩下枝干的。
    载潋略笑了笑,放下手里扯着的门帘,再不去看街上的景色,同额娘一起闭目养神,她哪里知道,自己即将面临的会是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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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码了三天才写完的一章!希望大家喜欢~
    颐和春风就要吹到潋潋的身上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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