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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节

    “我只是想养活自己。”几何赶紧打断了他的恭维话,“我投靠了一门亲戚,可是……”
    “正常!京师人就那德行。”秦二心领神会地笑了,“亲戚才是最势利的呢,你有用了,都来攀附;你破落了,都离的远远!郑爷就别想那些烦心事了,就在这儿好吃好喝的等着,只要贵人来看过了,您就不用再受那劳什子气了!”
    几何住下,已到了晚饭时间。亲眼瞧过了,才知道这里也分三六九等。寻常来投靠的人住小房,大通铺;像她这样受大贵人青睐的,住单间,每天管够鸡鸭鱼肉,还有点怡情小酒。她琢磨了下,这日子过的比戴府要惬意。至少,没那些烦心要命的女人。如此,几何定下主意:搬家。于是跟薛管家告了两日假,回亲戚家里收拾行囊。
    几何还是从戴宅后门绕回了住所。她心中有气,还不打算跟内宅的女人们多照面,在临走时告个别就是了,平素何必多去看她们的脸色?没想到这一转角,却冷不丁面对面地撞见了一个人。
    戴龙城。
    “四哥……”几何有些尴尬,这人怎么也老走后门?但见了面,也不能不打招呼。
    “你又出去了?”戴龙城严肃冷峻一如既往,“过年前京城很乱,少出门的好。”
    “哦。”几何干笑,看着戴龙城擦肩而过。
    “我不打算在这里住了。”她突然开了口。
    戴龙城一滞,停了脚步。
    “正好,今天跟四哥提前说一声。”几何鼓起了勇气,“我的户帖,还麻烦您帮着给拿出来。”
    “那你住哪儿?”戴龙城猛地回身,惊异之极。
    “我找到了一个地方,可以自食其力。”几何干笑着开了口。
    “开什么玩笑?!你到哪儿自食其力去!”戴龙城气愤地拧起了眉,“你是个女孩子!哪有生路可寻?再说你琴棋书画唱打绣纺没一样会的,你打算喝西北风去吗?你知道外面有多危险吗?大哥将你……”
    “别说你大哥,”几何突然截住了他的话,“我在你心中呢?你这厢劝阻我,是关心我吗?”她直直地,盯住了他的目光。
    戴龙城语塞,在她的逼视下极不自然地回避了眼神。“我是为了你好,你根本不知道这世道的险恶,你在府里待着——”
    “我不想看着你娶顾家小姐。”几何冷冷开了口,“你大哥那边,我留了一封信,就说我找到我娘了,这样我就理所应当的离开了,他不会起什么疑心、埋怨你的。还有,请你放心,我会守住我的身份,不再动火药炸雷,绝不会连累你们全家的。”
    “几何……”戴龙城颇多无奈,苦口婆心地劝解着。“你,你毕竟是女子。这女子……”
    “我主意已定,不必再多言了。”几何凝望着那俊俏的脸庞,苦涩地笑了。“若是你真心挽留我,说不定我会留下。”她的声音很低,却很认真。“你能吗?我知道你不能。你活的那么精明,凡事都算计到根本,难道,还能为我冲动一回,不计成本一回吗?”她惨淡地自嘲开来。
    戴龙城的脸渐渐上了绯色,却一句话也没憋出来。
    两人寂寥而散。
    回屋闭门,想着戴龙城说的那些不确定的隐藏危险,几何心里开始了忐忑。是否自己太冲动了?这一日思考到黄昏,几何隐隐有了些后悔。此事幸好还没跟戴母正式提起,要不,等到实在不行了再走?磨蹭到第二天黄昏,几何还没打点好行囊。犹豫,她犹豫不决。
    上了灯,几何在屋内继续徘徊。忽听得木香来报,说戴龙城约她在望月小亭见面,有要事说。
    作者有话要说:  1、王体乾:北直隶顺天府昌平州人。入宫的时间很早,万历六年(1578)张居正还在的时候就进来了。他的为人史书上称“柔貌深险,其贪无比”,同时又好读书。天启元年(1621),客氏、魏忠贤力挺王体乾掌管了典膳监。谋杀王安后,客氏、魏忠贤又送给了他一顶内廷最高的官帽——司礼监掌印大太监(因魏忠贤不识字,所以不便于出任司礼监掌印太监。魏只当了个副手客印太监,主管东厂,人称厂公)。王体乾从此“一意附忠贤,为之尽力”(《明史》)。这王体乾是个相当牛的传奇人物,魏忠贤当政时,他属于阉党二号人物;在崇祯上台捕杀阉党后,却依然保持不倒(居然还能占着太监一把手的宝座)。有文化就是不一样啊,耍无间道的本事都比别人强。
    2、天启皇帝(明熹宗)朱由校乃历史上有名的木匠皇帝。朱由校自幼便有木匠天份,他不仅经常沉迷于刀锯斧凿油漆的木匠活之中,而且技巧娴熟,一般的能工巧匠也只能望尘莫及。明代天启年间,匠人所造的床,极其笨重,十几个人才能移动,用料多,样式也极普通。明熹宗经自己设计图样,亲自锯木钉板,一年多工夫便造出一张床,床板可以折叠,携带移动都很方便,床架上还雕搂有各种花纹,美观大方,为当时的工匠所叹服。明熹宗还善用木材做小玩具,他做的小木人,男女老少,俱有神态,五官四肢,无不备具,动作亦很惟妙惟肖。熹宗派内监拿到市面上去出售,市人都以重价购买。明熹宗亲手制作的娱乐工具也颇为精巧。他用大缸盛满水,水画盖上圆桶,在缸下钻孔,通于桶底形成水喷,再放置许多小木球于喷水处,启闭灌输,水打木球,木球盘旋,久而不息。有一次他做了个花园,里面的可以走路,鸟可以唱歌,水能流动。还曾亲自在庭院中造了一座小宫殿,形式仿乾清宫,高不过三四尺,却曲折微妙,小巧玲珑,巧夺天工。他还曾做沉香假山一座,池台林馆,雕琢细致,堪称当时一绝。
    ☆、又见金人
    几何心下一惊,复又一喜,这是戴龙城第一次约她,还偏偏在这个当口。莫非……是要说什么话来挽留她?小亭见面……几何不仅浮想联翩起来,她想起了杂剧曲子里的那些私会桥段,微微有些脸红。他会怎么说?是要表白了吗?反正,这般正好给她个台阶下!
    几何围上披风,兴冲冲地来到小亭。拾级而上,果然见那戴龙城早早守候当场。
    “我给你找了一处住处。”戴龙城见了她,便开门见山,“我的一个朋友,很可靠。他自己开府住,比较方便。家里很殷实,且没有杂人。”
    几何犹如被泼了桶冷水,一切欣喜化为乌有。她直直地盯着戴龙城,直盯的他目光躲闪。原来,他不是说那个的……“他娘子不生疑吗?”她面无表情地开始了提问。
    “他内人死了,还未再娶。”戴龙城利落回答。
    “那我能住多久?他若再娶,我是不是就要离开?”几何干干地讽笑着。
    “到时候再说,我再给你想办法。”戴龙城言辞很坚定。
    “你?”几何笑出了声来,“你娶妻后,还有心思来管我?好吧,我领你的情,说,那人是何方神圣?”
    “他姓房。”戴龙城开了口。
    “房士尨?!”几何鬼使神差地接了话。
    “你怎么知道?!”这次轮到戴龙城惊异了,他瞪大眼惊愕地盯着她,仿佛见了鬼!
    “你——”几何停滞当场,目瞪口呆,咬牙切齿,气急败坏!这家伙,他居然和那姓杨的女人一心,来诱她上套!
    “谢谢你的好心了,不必了!”她大吼着拂袖,转身走开。
    “死人!混蛋!直娘贼!小妇养的!没良心的!一窝混蛋!”几何气愤地回来收拾东西。她一边收拾,一边痛骂。那些看不顺眼的东西,被她随手扔在脑后。
    “哎呦!”角落里却忽然传来一声男人吃痛的声音!
    几何一惊,猛地转回了身——竟是一黑衣男子站在房内!
    她吓的一哆嗦!手中的包裹“啪嗒”落地!
    那男子从头到脚都被黑色包围着,只露出一张俊俏的脸。
    “这么瘦……能生孩子吗?”他皱眉摸着下巴。
    说来,这男人生的真是英俊。剑眉凤目,高鼻红唇的,不像什么大奸大恶之人。只是……那眉骨和鼻梁有些过分的高了,愈显整个眼睛低陷而深邃,和寻常人比起来,这男子的五官就像是丘陵中的峭壁高峰。
    “这手腕……能拿的动锄头吗?”那男子还在自顾嘀咕叹息着。
    几何听着他那莫名其妙的嘀咕,心内更恐慌了。她的眼神慢慢从这人脸上滑下——突然!停滞在他的腰间,辫子!这男人梳着辫子!
    天,是金人!
    “啊——”几何终于反应了过来,可她刚张开嘴,后颈就被人一敲——
    她晕过去了。
    几何是被晃醒的。不是被人,而是被马。
    她睁开眼的时候,第一眼见到的是一双倒置的男人靴子!然后,是尘土飞扬中不断起伏的马腹……意识告诉她,她此刻正如死尸般搭在马上,随着马匹的飞奔颠簸晃动!
    四周的马蹄声不绝于耳,难道……她又落入匪帮手中了吗?!天子脚下,竟有匪盗明目张胆的横行!“咳咳!”几何开始扭曲身体,如此大头朝下,难受极了!
    “别动。”她的屁股忽然被地抽了一下,“若是掉下去,后果自负。”一戏谑的男声恍惚飘荡了过来。
    “为什么抓我?!放我下去!”几何想起自己昏厥前见到的金人,心下恐惧,不由大喊开来。
    “当然是相中你了。”那男子懒洋洋地拍着她的后背,“闭上嘴,要走山路了,呛死活该。”
    过了山,这群人终于肯停了下来。几何滚下马来,趴到路边,将腹中的东西翻江倒海地全都吐了出来。
    “郑小姐,别来无恙啊。”那男子友好地递来一水囊。
    几何接过水囊,精疲力竭地擦了擦嘴,站起身来。“嗯?!”她突然反应了过来!
    “你是——买硫磺的那个?”能这样称呼出她姓氏的金人,只有那次的人了!“萨……萨……”她实在不想像杨裕环那般称呼辫子为某爷。
    “萨哈廉,”那男子冲她扬了扬眉毛,淡淡笑了。“嗯,还认得硫磺,看来爷没抓错啊。”他赞许地点着头。
    “你抓我干什么!”几何直了腰杆,怒目相视。“我和你远日无仇,近日无怨!”若说仇恨,也是他射伤了她!她是债主!
    “是吗?”萨哈廉微微蹙了蹙眉头,慢条斯理地说开了,“那……是谁冒用了爷的名号,将戴家二奶奶给炸伤了?”
    几何一噎,马上瞪眼争辩了开来。“你说什么?什么乱七八糟的!那事和我有什么关系!你抓错人了!”
    “反正人也绑来了,冤枉就冤枉了。”萨哈廉无趣地将手一摊,背身而去,“卖人也能卖几个大钱,爷不吃亏。”
    “辫子!我告诉你,我可不是什么大家的小姐,你敲诈不来钱的!”几何气愤地在他身后大喊。
    “闭嘴。”萨哈廉转身皱了下眉头,“臭丫头,别这么称呼爷,爷再告诉你一次,爷叫萨哈廉,从此,就是你的主子。”
    “什么?”几何没听明白。
    “从今天起,你,就是我萨哈廉的奴隶。”萨哈廉耐心地解释开来,“就和它一样,”他又指了指身边的白马,“要老实听话,好好的干活。主子我高兴了,就赏你口饭吃。现在,去提水饮马!”
    “想的美!死辫子!野蛮人!”几何怒目相视,“谁给你当奴隶!你做梦——”
    “啪!”萨哈廉眼皮都没抬,手边的皮鞭一挥,几何脚下的一块草皮就准确地不见了……
    几何一个哆嗦,晃悠悠地去提那些水桶了。
    好汉不吃眼前亏,几何累的精疲力竭,才勉强将所有马给喂好了。她看着这群金人打了兔子,围坐聚餐,一时酒气宜人,肉香扑鼻,肚子不免咕噜噜地叫了开来。可连绵不绝的口水,也只能默默吞入腹中。“生火。”“搬柴。”“倒水。”“上酒。”“洗马。”在不停的吩咐下,几何终于彻底给折腾瘫了。
    “南边的女人,真是个废物。”萨哈廉一声长叹,不住摇头。
    “没眼光的蛮子,抢谁不好,抢我……”几何贴在地上,喃喃嘀咕,欲哭无泪。
    “记住,”萨哈廉将手中的干粮砍下去一半,“骂主子一句,减一半口粮。”他抬手将吃食扔了过去。
    几何忍了半天,还是决定别和自己的肚子过不去,她觍颜伸手摸索来,刚放嘴里啃上一口,“哇”的就全吐了出来!这东西硬的都能当凶器使唤,人有法咬吗!
    “来,叫主子。”萨哈廉转过身来,心平气和地用长叉挑来一块兔子肉。“想吃好东西,要先学会识时务。”他俯视着她,嘴角微微斜翘着。
    “死辫子!”几何乃典型地吃硬不吃软之人,当下一挺脖子,“我们汉人可杀不可辱!你再不放我,会后悔的!”
    “是啊,爷现在也有些后悔了。”萨哈廉戏谑地咧开了一口白牙,“爷后悔了,就会生气;生气了,耐性就不好;从现在开始,你若敢再说一句爷不乐意听到的话,鞭二十;说两句,鞭四十。”
    几何瞪眼,那个“呸”字,许久许久没有喷的出来……
    “对嘛,这样才是做奴才该有的样子。”萨哈廉开心地笑了起来,“不过爷相信爷的直觉,你会值点银子的,不会白抓来的……”
    萨哈廉这厢话音未落,就听得远处探哨来报,“爷,有人来了!”
    金人全部站了起来,兵刃在手,警惕张望,萨哈廉也收了笑容,绷直了腰身。
    好,最好来个搅局的,最好是打起来,她好浑水摸鱼地溜掉!几何心怀叵测地趴下了身子,眯眼伏在地上装死……
    没成想,火把辉映中,她竟看到了戴龙城的身影!对!戴龙城!他那直着腰的走路方式,化成灰她也认得!几何惊愕万分,一个零丁自地上站了起来!
    “呦,这么快就来人了?”萨哈廉拍着皮鞭,信步向前,“挺俊的后生,胆子还不小呢,看来,这臭丫头还有人惦记啊。”
    几何的心提到嗓子眼了,她拼命地朝戴龙城后面看,没有,没有帮手,只有他一个人!
    “这位兄弟,我们做一笔交易如何?”戴龙城这厢镇静自若,根本无视剑拔弩张的氛围,自顾嬉皮笑脸地搭讪着,“对你只有好处,没有坏处的。”
    “哈!连你的命都在我们手里,还有什么可交易的?”萨哈廉不屑地大笑起来,“你不会天真地以为,你们汉人那套三寸不烂之舌功夫对我们有用吧?”
    “咳,你们丢的那批货,我能给弄出来。”戴龙城摸着鼻尖,言简意赅地开了价码。他手一指几何,“咱们一手交货,一手交人。如何?”
    “和我交易?”萨哈廉突然转身,一把将几何拎了过来,“要知道,我那批货很值钱的,五百两白银。你觉得,这根小排骨棒值这么多钱吗?”他危险地眯起了双眼,“这又不是什么千金小姐,你这买卖可做赔了啊。告诉我实话,否则,我就自己留下慢慢研究,不卖了。”
    几何平生最恨人用排骨棒来称谓她,当下粉拳紧握,怒目相视,恨不得将萨哈廉生吞活剥了。
    “兄台说的对。在下出身商贾世家,从小就知道不能做赔本的生意。”戴龙城点头长叹,“但是,凡事只要跟感情占了边,理智就玩儿完了。谁让我偏就喜欢这排骨棒,所以这次,我认赔了。”他一摊手,苦笑开来,“兄台若是觉得这生意可做,就请放开她,赶紧派个人来跟我领货。锦衣卫那边我虽然有熟人,但时局多变,还是尽快办出来的好。”
    萨哈廉面无表情地注视着戴龙城,眼睛眯的越来越细……几何贴在敌人身上,愣愣地望着戴龙城——他见她瞅来,竟应景地递来个温柔无比深情款款的安慰眼神,像是久别的情人在默契地暗诉心曲!几何从未见过他如此温情风骚,头皮一麻,不由自主地起了一身鸡皮。
    这买卖做成了。不久,金人心满意足地推着硫磺车走了,那个萨哈廉捏了捏她的脸蛋,嬉笑着将她推开了。
    戴龙城将几何飞快拖上了马,一路飞奔向南。
    “你吃了豹子胆了!一个人就敢来!你从哪儿弄来的硫磺?怎么能白送给金人呢!赔死不说,让别人发现了告你怎么办!辽东那边还打着仗呢……”几何颠簸了好久才回过神来,在后环着戴龙城的腰身埋怨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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