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后半夜,突然刮起大风,漫天薄云被扫空,只剩一弯冰冷的镰刀似的月,高悬在乌蓝的天幕。这股大风接连吹了几日,灌入口中,涌入肺腑,吹得人失魂丧魄。而当风好容易止息的那一日,夜空依旧乌蓝,残缺的月照着漆黑的别墅,漆黑中,响起了不绝的电话铃声。
“叮铃铃,叮铃铃……”
小阿七恍惚间听到了电话铃声,翻了个身,迷迷糊糊地睁眼,望向床上均匀呼吸的吴妈。她手里拿着蒲扇,盖在肚皮上,睡得正香。正疑心那串电话铃声是自己的幻想,小阿七又听见了那串铃声。这下确认了不是梦,可谁又会在半夜打电话来?
想着,她拎起一盏煤油灯,趿拉着布鞋,往客厅去。
还没到,电话铃声戛然而止。小阿七不由加快步伐走过去。客厅没开灯,她举高煤油灯,隐约瞧见电话边,站着一个高大的人影,黑影上,又点缀着指甲盖大的火星。小阿七吓一跳,连连退了几步后,才认出是先生。
徐志怀嘴里含着香烟,将听筒从右手递到左手,继而夹住香烟,随手点去烟灰。
“好,没问题……今晚?方便的,都过来吧。没事……是得商量。”他低沉地应着,抬一下手,示意小阿七去开灯。
“啪嗒”一声,钨丝灯泡亮起来,这下能看清了。
男人应当也是被吵醒,只套一件深蓝色英国产的真丝丝绒睡袍,便急匆匆地下来。睡袍松垮地套在身上,凌乱的几何暗纹一直垂到脚背淡青色的血管,腰间系一根长带子,同样耷拉着。
“是,我知道北平战局不顺,越是现在这种情况,越是要团结一致……”他说着,皱起眉,又将香烟含在唇间,右手将额前的碎发捋到后头。“没事,您先过来,虞伯和刘叔都要过来。大家在一起,也好商量事。”
“行,行……”他连连应着,挂断电话。
烟头快烧到手指,徐志怀走到茶几,将香烟扔进玻璃烟灰缸。
好几日了,自从战事起来,烟灰缸就没干净过。
烟灰缸边放着两盒烟,徐志怀从其中一盒里又摸出一根香烟,点燃了,坐到沙发上继续抽。
“去泡一壶茶,准备些点心,有客人要来。”他道。“一壶可能不够,多泡几壶,再拿几盒香烟出来,放茶几上。”
“这么晚?”小阿七道。“要把吴妈妈叫起来吗?”
“你一个够了,”徐志怀道。“大晚上的,别搞出太大动静。”
小阿七缩缩脖子,遵命去了。
少顷,别墅外一阵汽车喇叭的乱响。徐志怀换了一身能见客的衣裳,将来客招呼进来。来的全是上海有头有脸的实业家,他们同徐志怀点头示意,进到客厅,彼此短暂的几句寒暄后,商谈的话音便被一种既紧凑又压抑的氛围笼罩。
小阿七放下青瓷茶壶,正压在今日份的《申报》上。时事最头条那一栏,以加粗加黑的字体写:日军在华北挑衅。正文为:本月八日晨一时,驻扎丰台的日军,借口在卢沟桥演习时,失落日兵一名,要求入宛平县城搜查……
“我还是那句话——北平要是守不住,下一个就是上海。”不知是谁先开了口。“这跟32年那次一模一样,日军打完东北,接着不就是上海?战端一开,我们在座的厂子都守不住。你再硬,硬的过大炮?”
“站着说话不腰疼。”另一人道。“你个肥皂厂,说迁就迁了。我锻钢厂,千百来号人,几千吨的机械,说迁就迁?怎么迁?往哪儿迁!少跟我谈32年,32年,日本人的战机在我头上飞,子弹在外面打,我都没怕,工厂都是照样开工。”
“糊涂!你才是最该走的。什么肥皂、牙刷,都是轻的,等日军打过来,第一个就占了你的锻钢厂!”
“行了行了,北平都还没沦陷,你们慌什么?又不是第一天打仗。着急忙慌搬了,结果后面又不打了,不成了个傻子?要我说,再等等,静观其变——假如日军真打到上海,我们到时候再组织人手搬迁,也不迟。”
“别开玩笑了。全中国的厂子,都在沪、苏、杭三地。上海几千多家工厂,万一落入日本人手中,迟早会变成子弹打穿你的脑袋,打死你的妻儿。现在不急,什么时候急?”
你来我往,客厅已太过嘈杂。
徐志怀默默抽了两支烟,端起茶几上凉了的龙井茶,一口气喝干。
他起身,走出厅堂,去到阳台。虞伯正在那儿,拄着拐杖,遥望着头顶的树枝。焦躁的蝉鸣声中,连绵的青黑色枝叶震颤着,恰如乌鸦张开羽翼。徐志怀低头,俯身冲老者行了个礼,将屋内的情况简单转述给了他。老人听完,默默不言语。
树叶沙沙作响。
无言良久,他开口:“霜月,你拿个主意吧。”
“我觉得,还是得迁,”徐志怀道。“先迁去汉口。”
“汉口?”
“公路、铁路都支撑不了这么大的搬迁,只能走水路。汉口从各方面看,都最合适。”
老人长叹一声:“花费巨大,生死难料。”
“叫常必诚常先生的工商联合会牵头,向中央政府提交申请,要求政府协助内迁,提供资金帮扶,不行就叫他们给无息贷款。”徐志怀低声补充。“北平与沉阳不同,毕竟是曾经的国都,文化上、政治意义上……山海关一旦告破,日军不论向内还是南下,都很难阻挡,上海是必争之地。况且,这次的进攻尤为激烈……虞伯,我有一种很不祥的预感。”
“虹桥机场,五天前秘密入驻了一个团,驻扎的海军也已设立封锁线。”虞伯望向徐志怀,又挪开目光,注视着远处微弱的灯火。“你的预感不错。”
“我听说,余先生被日本人打电话了?”
老人微微点头。
“日用品兴许还能等,但重工业必须抓紧时间迁。”徐志怀沉吟。“决不能落入敌手。”
“那就按你说的,先联名将申请递上去。”老人又是一声漫长的叹息。“小徐,政治有许多选择。但卖国贼,我们是绝不能做的。”
“我明白。”徐志怀颔首。
搬迁倡议十四日递交,国民政府在二十八日达成共识,决议帮助民营企业内迁。第一批内迁的是钢铁、橡胶、水泥等重工业,第二批为轻工业。随后,政府表示将拨款五十六万作为迁厂补助。但这笔钱款与搬迁费用相比,不过九牛一毛,反而令一些企业加重了对搬迁的顾虑。
部分厂主认为,日本定会顾忌英法美德四国利益,不敢动上海,一如1932年那次,打了几个月,也就停战了。还有一部分厂主不打算内迁,而是搬去更近的香港,或广州,希冀能倚靠英国的影响力,减少战乱影响。
报纸上的消息也是忽战忽和,一下是非战不可,一下又说可以和谈。
就在南方这般来回的商议的同时,北方的战火正熊熊燃烧。战火在曾经的天子脚下燃烧了将近一月。枪炮下,鲜血染红了斑驳的朱墙。直至二十九日晚,宛平城失守,日军占领北平。第二日一早,北京市民打开家门,换了人间,然而不到一日,战机便开到了天津市上空,一日激战后,守军弹尽粮绝,天津随之沦陷。
正式的迁移通告,直到八月十二日后才下发。
徐志怀得知后,决定先搬走大部分的精密仪器与熟练的技术工,运到汉口,余下一部分的器械与高精尖的工程师暂时留守上海,以防真的开战,通讯设施被日军空袭破坏后无人可修。
然而也不过是一夜的工夫,八月十三日,上海开战。
第二日,南市遭到空袭,陷入一片火海。火光冲天,将无数房屋焚为平地,数以万计的灾民携家带口,再度朝租界涌去。徐志怀紧急将一些高级工程师和他们的家眷迁入了公共租界,普通工人则领到了一小笔补贴。但工厂不能停工,不管是他,还是所有的工人们,都要尽可能保持生产线的运行。
这场仗也的确是徐志怀从未见过的凶猛。
某一天夜里,突然响起震耳欲聋的炮火声,徐志怀惊醒,下楼一看,城内两军交火所产生的巨大声响,竟然震碎了一楼的玻璃。
还有一次,上海是阴天,本是最不可能发生空袭的日子,徐志怀叫一个佣人去电报局,给张文景发电报,询问南京的情况。然而当天下午,天气突然转晴,全市拉响防空警报,那个佣人再没回来。
枪弹的火舌越烧越近。从闸北收缩到龙华。好在国军作战凶猛,二十一日,日军大举进攻吴淞口,两军决战十余日,国军竟将前线日军消灭殆尽。捷报一传到后方,上海市民无不欢欣鼓舞!他们想着,八一三那次,十九陆军打了一下,便不打了,还能让日本人和谈,这次可是全力抵抗,胜算大大增加。也许呢,没准的——失掉了那么多的土地与同胞,我们总要赢一次的吧!上海一定能保住的呀!
不料到九月,日军调来大批飞机与军舰,强攻吴淞炮台。十二日,军队顶不住攻势,被迫转移阵地,宝山随之沦陷,国军也进入了防御战。
也就是在这当口,徐志怀收到了交通部从南京发来的加急消息——多路电话设备受损严重,急需技术支持。
迁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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