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锦铭急刹车。
他用膝盖顶开车门,拿上副驾的油纸伞,一头闯入大雨。车旁,是一座天主教教堂,石铸的十字架下,写有“七苦圣母堂”五字。
于锦铭跨过台阶前的水坑,几步到门前,拿铜环砰砰砰得敲门。敲门声一时盖过雨声,雷鸣似的。不多久,一位白人神父过来开门。
两人一番交涉后,神父神情勉强地点点头,让开路。于锦铭露出笑意,赶忙折回来,拉开后座的车门。他搂住苏青瑶的肩,扶着她踩过水坑,伞也朝她偏去,将她严严实实罩住,却浑然不觉自己的左肩已被雨水淋湿。
这般艰难地淌进教堂,苏青瑶头晕得更厉害。于锦铭连忙抖落伞上的雨水,扶着她来到大厅,到信众聆听布道的长椅坐下。
雨天,灰扑扑的彩色玻璃簇拥着中央的圣母玛利亚塑像,她心口被射入七根金灿灿的利剑,光华反射着眼下的蜡泪,乌黑的眼眸,目光燐燐,凝望着面前孱弱的女子。
于锦铭脱下外套,甩掉残留的雨珠,继而盖到她身上。
“你在这里等我,我去找神父拿药。”他吻她滚热的额头,心也跟着被烫了一下。
苏青瑶没力气说话,只眨一下眼。
脚步声渐远,唯听窗外雨声磅礴。苏青瑶无力地靠在长椅上,与圣母——教义中以处女之身诞下耶稣的母亲对视。
她恍惚中,回忆起从前在启明女学见到的修女姆姆们。她们总是乐此不疲地谈论圣母的美德,教导膝下环绕的小羊羔们若是未来嫁为人妇,定要忠于家庭,免受撒旦的蛊惑。
说完,修女姆姆们会慈爱地抚摸女孩们的额头,亲吻她们柔嫩的脸蛋,然后背诵几句《以弗所书》中的真言:你们作妻子的,当顺服自己的丈夫,如同顺服主。因为丈夫是妻子的头,如同基督是教会的头;祂又是教会全体的救主。教会怎样顺服基督,妻子也要怎样凡事顺服丈夫。
苏青瑶并不信教,但她信任教导自己的姆姆们。她们学识渊博,漆黑的修女服凛然不可侵犯,所教导的话总归有道理……究竟是哪里错了?苏青瑶不明白。是因为她向他索求爱与尊重吗?就像她曾经对他付出的那样。可如果一个妻子渴求丈夫的爱是一个错误,如果一个人向另一个人要求尊重是一种罪过,那么天底下,还有什么是值得相信的?苏青瑶不懂,头越来越疼。
雨声穿过彩色玻璃窗,传到耳朵里,有一种极不真切的感觉,如同一场将醒未醒的梦,纵然梦外人声鼎沸,进到梦中,也会变得模糊不堪。
于锦铭去了许久都没回来,苏青瑶有些不安。她低低喘息了一会儿,强撑着长椅,摇晃地站起,又一路扶着墙壁,往里走。
虽是西洋的教堂,内里还是不免沾染了中国气质。在前厅与后房之间,有一处天井,因暴雨,水汽横溢。
苏青瑶走到那儿,实在走不动,便扶着墙壁,慢慢坐到地上。灰沉沉的天,飘摇的雨,水流顺着瓦片哗哗流淌,一直爬到屋檐下的平地,积成一摊。水面清明如镜,苏青瑶低头照水,冷风路过教堂,泛起了涟漪,她投入其中的那张苍白的小脸,顿时裂成无数碎片。
手脚软的厉害,苏青瑶合上眼,太阳穴突突跳,好比无人接听的电话,在空荡荡的房间里不停回荡。
叮铃铃,叮铃铃……叮铃铃,叮铃铃。
徐志怀拿起听筒,皱着眉头说:“喂,警察厅吗?”
对面叽叽咕咕地说了一长串。
大意是他们已经抓住了一个,刚开始审问。另一个冒充穆家少爷带着徐夫人出城了,打北城门出去的,现在也派人去追了,请他稍安勿躁。
徐志怀听了,脸上浮现出从未有过的怒意。他冷冷道:“从法律上说,在我签署离婚协议或法院正式判决前,她仍是我的妻子。我不管你们要抓谁,这次行动又牵扯了谁,都跟我没关系。我不在乎。现在他们两个拐跑了我的妻子,我必须跟你们一起去。”
对面顿时陷入沉默,许久后,警察厅似是极勉强地答应。
徐志怀淡淡应一声,挂断电话。
他叫来司机,上了别克轿车,直奔北城门。到城门口,见到了聚集的警察。他们带着帽子,制服臃肿,腰间别一把手枪,制服的皮带绑得很高,几乎绑在了肋骨下,乍一看好似芭蕾舞女郎。
其中一个职级较高的警员冒雨走到车窗前,要同徐志怀打招呼。徐志怀摇下车窗,抬一下手,免了他的寒暄。他询问事情的进展。警员哈腰儿,对他说,上头已经下令展开地毯式搜寻。
徐志怀没说话。
他从风衣内兜取出一个银匣,抽出一支瘦骨嶙峋的香烟,含在口中。
“啪嗒”,打火机冒出一簇摇曳的火光。
他垂眸,细烟在暗粉的唇间颤动两下,顶端变为闪烁的猩红。
车窗摇到一半,水珠溅到皮座,有些冷。
徐志怀抽着烟,突然想起她还在发烧……就那么爱吗?叫她发着高烧,宁可冒着身败名裂,乃至于蹲好几年牢的风险,也要私奔。他想不通,他觉得他对她已经够好了,究竟有什么不知足……退一万步讲,她若真有不满,大可以说出来,他也会……
唇间的火星急促地闪动,在雨声中燃烧。
可悲啊,徐志怀,真是可悲,他夹住烟,嗤笑一声。
忽得,他想起苏青瑶正在发高烧,作为医生的贺常君又被抓了,以于锦铭的心性,两人应当走不了太远。
徐志怀夹着香烟,招来一名警探问:“出了城门,哪里还有诊所?赤脚医生的也算。”
警员摇头。
徐志怀食指与中指间的缝隙一缩,纸烟发皱。他垂眸,短暂的沉默后,又问:“修道院呢?有没有,洋人办的那种。他们一般会有进口药。”
“有的,有的,”警员道,“离这里不愿,开车大概十五分钟。”
“他们在修道院,”徐志怀嗓音发涩。“去,请示一下局长,问能不能分一支小队去修道院,带上我一起。”
他手腕放上车窗玻璃,一如上了断头台的囚徒,指尖颤动,烟灰飘落,只一瞬,火星被浇灭。
徐志怀望向车窗外,从天而降的雨水,纷纷落在了苏青瑶的眼前。
她靠着开始剥落的白墙,不知多久,耳畔传来一阵脚步声。
苏青瑶强打精神,抬起眼皮,看见了一袭黑袍的神父。棕金色的短发,蓝灰色的眼睛,典型的白种人。苏青瑶不敢贸然判断他的国籍,便迷迷糊糊地用英文道了声好。对方用国语回复,仍有口音,但十分流利,兴许是多年来给市民们布道的成果。
“怎么是您?于锦铭呢?”苏青瑶口齿不清地问。
“他在帮我整理药剂瓶,很快就好。”神父说。他左手拿着一杯水,右手同时握着阿司匹林和抨抗的药瓶,弯腰递给苏青瑶。
苏青瑶接过,倒出两片药剂,吞了下去。
谢谢您愿意收留我,她刚想道谢,对方却先一步开口,低声说:“你应该回家。”
苏青瑶一愣,她想,回家,去哪儿呢?哪里是我的家?
“你跟一个男人跑掉,你的父母会很着急。”神父继续说,两手插在袖口。“你应当回去。”
苏青瑶抬起头,看向神父,唇角微扬。
她轻声说:“Father,我不是从父母的家里跑出来的,我是从丈夫的家里跑出来的。我犯下了不可奸淫之罪,是不贞洁的女人,但我不信仰上帝,也不打算向您告解。”
神父沉吟片刻,道:“你曾信仰主?”
“不,我只是在教会女学读的中学。”苏青瑶说。“离这儿不算太远。”
“你是一个有教养的孩子。”对方叹了口气,柔声劝解。“不应当再错下去了,回去吧。婚姻,人人都当尊重,床也不可污秽。因为苟合行淫的人神必要审判。”
“神父,您知道吗?我是启明女学毕业的。”苏青瑶先是一笑,继而那张柔弱了太久的小脸上,逐渐浮现出难以言喻的复杂,有愤懑、有困惑、有不甘、有哀伤……她望着眼前的黑袍神父,话音颤抖着说。“我是启明女学国民科毕业的,非常好的学校。我在那里读书的时候,国文、文课、科学、算术,四门主课,英法两文辅修,与烹饪、缝纫、钢琴等副课,其中只有算术与体育是B,剩下的全部是A或者A+。然后呢?然后我嫁人了。我学会一切都没用了!而我的丈夫,不管如何努力,他都吝啬于给我一个B。我努力了那么久,我爱了他那么久,配不上一句爱吗?……配不上吗?”
神父不言,身后雨声如注,
一道泪水滑落,苏青瑶急忙擦去,右手的手心虚虚地掩住半张脸。短暂的沉默后,她仰起脸,雨幕映照着少女的面颊,如此白皙,堪比新雪。
“生存还是毁灭,这是一个值得考虑的问题……”她开口,轻柔却坚定地说:“所以我要走,必须走。哪怕我知道这很可能会失败,哪怕我清楚自己从未真正地见过这个社会,我不过是一个愚蠢的金丝雀。但是,神父,但是,给我一个机会吧,给我一个选择吧,就算是错误。不是徐夫人的苏青瑶究竟是什么样?我想见见她。”
神父沉默了。
许久,他嘴唇动了动,似要说些什么。
正当此时,教堂外响起了猛烈的敲门声。
盛筵易散良会难逢(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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