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宁沉默良久,从袖口里拿出薄薄两封,不待我伸手,他兀自拆封展开,被风吹过的嗓音有些喑哑。
“咸枝吾妻,见字如唔。星霜几换间,不亲懿表,屈指月余。
“黄沙纷飞,屡见不鲜矣,傍晚忽见师兄,起身欲追寻而去,临了不过是海市蜃楼,夜深寒梦耳。
“余自知罪孽深重,朝外建空杀刺人,摄红绿探政,今师兄因矩而死,矩自当不可不顾惜其子,会稽王氏女,其行可疑,余已令梁平、福安多有看守。
“日思夜想恨吾与卿相距甚远,今生只盼妻子福寿安宁,晓问孤烟暮看云,行也思卿,坐也思卿也。
“思虑再叁,执笔陈情,惟愿吾妻与吾两不相疑。”
最后一字落耳,我怔愣在原地,余光间谢宁抬步走向铜架上的烛火,我回过神猛然扑去夺下那张薄纸,只手拍打着火苗。
谢宁抱胸站在一边:“咸枝,看看你如今的模样,我真该在看完的第一眼就烧掉它。”
我沉默地将燃了一半的纸收进袖口,不愿再与谢宁多言,转身向门口走去,拉开门的一瞬间,谢怀姝竟呆立在门外,方才的谈话许是听了个一干二净。
“你很得意吧。”谢怀姝低着头,看不清神色,“我用的这些伎俩,一切的欲盖弥彰在你看来都显得无比可笑吧。”
谢怀姝手握成拳,颤抖着咬牙切齿说出这行话来。
“实话告诉你,在他回宫后你的每次试探,还有怡红快绿里的故意引导,都是我的有意为之!
“我早就受够你们这群高门贵女的嘴脸了,所以当我再次遇见兄长北上时,他让我继续待在会稽郡,我毫不犹豫地就答应了,因为我知道有一天,钱唐王氏女又算得了什么!
“你不是想知道兄长为何要走么?自然是为了要匡扶我谢家累世门楣!
“你体会不到,当我得知接我去长安的人是他时我有多开心,我以为他还是记得我的”
这对兄妹让我有些疲倦,总喜欢胡乱揣测别人的心意,统统给人扣上恶意的帽子:“我并不可怜你,你的想法大可以直接说与他听,不必告知我。”
“王宓,你有什么可傲的?若不是你有个好命”谢怀姝抬手攥住我的衣袖,龇牙咧嘴地全然不复往日的我见犹怜。
“怀姝!退下!”谢宁忽地喝止了谢怀姝,冷然间倒是有几分慑人的威力所在,谢怀姝讪讪地松开我的衣角,侧身离去。
人人都说我好命,他们只看到我凤袍加身,呼风唤雨的光鲜,可这一路的辛酸苦楚,谁又会来过问。
我捻了袖子,抬步往我的院落走去,再路过谢怀姝的屋子,脚步不由自主停下,想听一下屋内有无动静,突然闪过一个暗卫,我后退两步:“我就是想看看孩子如何,若是不方便,我不会让你们为难的。”
那暗卫点头示意,我只能继续朝前走去。
关上房门,护着一支明烛陆续把其他几支也点着,屋内霎时亮堂起来,江南的冬天湿冷,眼下又没有炭火。
在长安暖和了这许多年,一时间竟不适应自小生活的环境了。
我也是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会思念起长安来。
与谢宁过招属实倦怠许多,我强打起精神去到书桌边,抽过一张纸随意写着。
我在捋这些前因后果,从谢怀姝的言行态度着手,芈瑶多半是被张矩授意将谢怀姝接来了长安,曾经设计张矩怕是也被芈瑶扰乱了,所以谢怀姝不喜念卿,估计是后来才知道这个孩子的来路吧。
芈瑶和谢怀姝各怀鬼胎,甚至还借着青兰的口来告诉我安胎药方的存在,在怡红快绿故意语焉不详挑拨我和张矩。
我本就心崩于悬崖之上,摇摇欲坠,芈瑶最后识破谢怀姝心思,恰好谢怀姝也存了加害之心,一拍即合下,我又偏偏引狼入室把谢怀姝接来了福宁殿,好在没有出大意外,不然定是要被她们反咬一口。
张矩的这些先见之明让我百思不得其解——南巡未完后的打道回府,尚未来得及散播就被钳制的疫种,还有未露马脚就被连根拔起的河西郡。
当真是君王当久了后的疑心病作祟么?
可他看向我的一次次眼神里,思念浓的化不开。
明明我就在他面前,又为何要如此思念?
借着微弱下来的烛光,我展开了另一封信,只有两行。
“翔雁孤鸣,深动羁人之思;飞蓬独转,更伤旅客之悲。
“仅负寸心,希垂尺素。吾欲见卿,又何止一两个春。”
希垂尺素,希垂尺素。
行至今日,不想我和他命途多舛至如此地步,难得的剖陈心迹,却生生是个天涯远隔的场景来。
我和衣躺至床榻之上,薄纸覆于胸前,映着烛火沉沉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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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的每一天,谢宁都要拉着我去琴房,不是听他抚琴就是陪他下棋,玩着赢棋解疑的把戏。
一轮又一轮的问答下来,我其实对他们内心的嗔痴感到力不从心了。
谢宁告诉我,念卿的生父是高岚清,张矩的师兄。
念卿,念清。张矩原是存了这样的感情。
说起来,高岚清才是游历时对谢怀姝念念不忘的那个人,以至于谢宁按兵不动之际,在江南地区布的局,谢怀姝是作为引子,为的是控制高岚清。
“所以,芈氏一族倒成了你的替罪羊。”我拢了拢身上的罩衣,淡淡开口。
“倒也不必把我想得如此卑鄙。”谢宁缓缓奏着曲,“张矩欲除芈氏久矣,我不过提供了一个契机。”
“只是他突然把怀姝接走,此举让我困惑许久;以及他在高岚清死前就将芈氏连根拔起,对我来说更是难以捉摸的一步。
“本想借用高岚清对怀姝的感情从而去牵制张矩,那时候我逐渐失去和怀姝的所有联系,甚至除去高岚清也是花了我好大一番功夫,乃至后面的发展愈发捉摸不透失去了把控。”
说完,谢宁蓦地停下抚琴的手直视我:“张矩南巡回宫后,你可有察觉到什么异样么?”
我也静静地回望谢宁,想从他的脸上找出我可以确定的神情来,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会这样问,虽然我也觉得张矩有什么地方变了,午夜梦回时我会惊惧地张开眼,黑暗中,他习惯性地凑上来抚着我的后脑,一下一下安抚着我,就像从前数不清有多少场这样的日日夜夜。
“也许是我从未真正了解他吧。”我收回视线,也拿起手边的酒樽——这是父亲遁入空门前亲手刀刻的一套酒具,古朴素雅。
“本性如此还是居心叵测,就像我对谢大人,好像也从未有过真正的了解。”
谢宁被我的话逗笑了,抚着额过许久,侧头打量我。
“倒是我忘了,大司马家可有个有勇有谋、灵敏过人的女郎啊。
“我先前把张矩得以屡次脱身的原因归咎于得了一个季春见,后来发现,他才是那个破局之人,仿佛早已洞察一切,算准了我的所有打算,哪怕我费心占到一处便宜,可下一回他定会变本加厉地讨要回去。”
“所以,谢大人现在是在做最后的垂死挣扎么?”我抿起嘴角,心有戚戚,“现下回头,为时不晚。”
我着实不愿看到这个场景,呼啸的北风中仿佛有铁骑踏碎青砖木槛的声音。
是错觉吗?
“回头?”谢宁冷笑一声,眼神空洞,“我早就回不了头了”
门外传来细微的打斗声,冷硬的兵器碰撞,逐渐放大。
谢宁缓缓站起身,袖口里摸出一把断刃:“该来的都来了,是时候做个了断了”
我被谢宁挟持着坐在琴房内,窗棱下是暗卫焦急地禀报。
“你去告诉张矩,他知道该以什么样的姿态踏入后院。”
我眼睑垂下看着架在我锁骨前的断刃。
“这原是我的佩剑,安王兵败山倒前我用他杀出包围。”大约察觉到我的视线,谢宁不咸不淡地开口。
“你我都知道最后的结局,苟延残喘而已。”我抬眼,对面是我的琴架,陈列着一本本乐谱。
不知道那个字触及到谢宁的怒点,搭在我右肩的手猛地收紧,冰冷耳语:“那你告诉我,怎样才不是苟延残喘?”
“就像明帝造反那些屈膝贰主的鼠辈么?”
我皱起眉,谢宁这句话火药味十足,不待我开口反驳,琴房的门被推开。
“谢大人的一条命,正是你口中的鼠辈所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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诉斜阑(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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