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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阙 第154节

    “中书门下没说什么吗?”
    “是想说来着,”凌烨笑道,“但一看是封你,他们顿时都哑火了。”
    “……”楚珩看着面前凌烨几分得意的神情,也忍俊不禁。
    他和凌烨已经商量过,待四海平定后,他们再大婚。其实凌烨觉得,如今先封侯,还是亏待了楚珩。但因为东都境主叶见微作为一叶孤城的城主,身上担的是漓山叶氏家主一等漓原侯的爵位,楚珩若高过师父,那就不太合适了,他自己也不会同意。
    横竖只是他们大婚前的过渡,在封号上补足便是了。
    凌烨挥手示意捧着籍册的内侍上前,拿过来递给楚珩,说:“来看看,宣宁侯府座落在什么地方好。”
    其中一个册子是挑选出的合适宅邸地,帝都有内外城之分,王侯将相的府邸通常都座落在内城。
    楚珩看了几处凌烨圈画出来的地方,想了一想,指向了一个内城最外围的,说:“不然就这儿吧?我想着本就是我们出宫时才住的别业,那便没必要离皇城那么近了,这里是内城的边界,出了中间那道门便是人来人往、万家灯火的外城。出来九重阙小住,徒的不就是一场人间烟火么?这里再合适不过。”
    楚珩转念想起了别的,半是玩笑半是认真地道:“宣宁侯府座落在最靠近布衣黎民的地方,往后若有百姓无处申诉求告,刚好可以来敲门。满帝都城再是王侯权贵,总不会有人胆子大到敢来我门口拦人。”他屈臂碰了碰凌烨,“你圣旨里不是还写着让我做京兆府牧么,这样正好。”
    京兆府牧列从一品,位同三公,但这是个很特殊的官职,可以很虚也可以很实。依制,大胤九州,州内各置一掌理政务的二品州牧,但州府设在平京的中州牧,是不管京畿二百里京兆府内的事务的,京兆府的治安常务一体由京兆府尹掌管。
    世人常说,历朝历代,京兆府尹是最难做的京官。这话不假,天子脚下,别的都不多,就数皇亲国戚、王侯将相、权贵高官最多,区区一个从三品的京兆府尹,有些人有些事大胤律让他管他也管不了。管轻了,倘若出了乱子,京兆府尹头一个被拉出来问责;管重了,对方直达天听,圣上面前参你一本,参的多了,没错也有错了。总之怎么都讨不了好。
    但事实上,京兆府尹并非京兆府的“头”,他还有个顶头上司,便是京兆府牧。
    只是京兆府牧品阶太高,掌权的地方又是天子京畿,是故并不常设,多数时候都是空着的,仅作追封之用。大胤第一任京兆府牧是太祖皇后萧明棠,后来再担这个职的,也都是简在帝心的亲王、宗室长辈等,要身份够贵重,可以压得住阵。
    倘若楚珩今日只是御前侍墨、是皇帝的心上人,那他当然没这个份量,还要被参一本奸佞乱政。但让漓山东君来做京兆府牧,只要皇帝同意,姬无月也愿意,那么满朝文武任谁都无法说出他不够格,哪怕他还这样年轻。
    当然,圣旨一出,最高兴的还要数京兆府尹,往后头上就有人罩着了,看谁还敢不把京兆府衙门放在眼里,兴奋得当即就想去拜见一下自己身为大乘境的上峰。
    待到上峰摇身一变又成了皇后殿下,京兆府尹就更有靠山了,遇上棘手的麻烦直接递名牌进宫请旨,官做的胆大又心细,京兆府内犯事的权贵人数眼见的下降,辖下政通人和、百姓安居乐业,京兆府尹喜不自胜。当然,这些都是后话。
    此刻凌烨见楚珩指着内外城交界的地方,眼角漾起的笑意不由更深,他拿过托盘上的另一沓籍册,边翻开边说:“我也猜你会选这里。前些日子圈了这几块大小合适的地方,就让工部的人依着地形各做了府邸样式呈上来看,其他几处都是工部执笔,只这里,我心里猜你大概会选,就自己画了大样。”
    “既是我们出宫住的地方,那还是依着自己的心意好,没得将就了。我只做了草样,里面的景致布置还需再改,你先看看,就不交给工部那些人了,我们自己慢慢画。”
    楚珩听言来了兴致,接过册子翻开来看。
    陛下要是想讲究,那天底下没有比他再擅此道的人了。虽只是草样,但楚珩看着里面勾勒出的亭台楼阁,假山水榭,回廊杏林……没有一处不精巧,没有一地不讲究,连铺的地砖、挂的绣帘都分列了许多种。整座府邸看下来,若要形容,只得用“标致典雅”四字才能描绘出其中一两分意境,处处都有种行云流水般的美感,如诗如画。
    楚珩第一眼就喜欢上了,不禁问道:“你前些天一有空就偷偷摸摸地跑去御书房,便是画这个?”
    “嗯。”凌烨点头,“挑了几处地方,地形各有长短,大小不很一,宅邸做样总要因地制宜才好。这些天朝中事忙,我没有时间逐一画过,只猜着你心思,择了内外城交界这一处地方执笔。倘若提前教你知道了,你哪怕不喜欢这地方,但我都画了,你不会舍得我白辛苦,一定就选这里了。可我不想让宣宁侯将就,既是生辰礼物,那一切都依着你的心意来才好。”
    这番话说的楚珩一阵心动,当即就把人抱住,贴上去亲了几口。
    凌烨回揽住他,让心口小鹿乱撞的宣宁侯倾身在自己怀里,有一下没一下地拍着他肩背,温声又道:“宣宁侯府是我们宫外的别业,当然得好好布置。等哪天退下来不当皇帝了,在外面云游够了回京里来,倘若不想住九重阙但又想住在帝都城里,那我们就去宣宁侯府,住帝都城外的话,就去枕波别苑,你说怎么样?”
    不等楚珩应答,他突然想起了什么,“哎”了一声,说道,“待以后常住宣宁侯府,就真是被你养了。”
    “那当然。”楚珩眯着眼睛笑,“这么一个标致贤惠,既能侍寝梳头,又会操持家业的媳妇儿,我可不得养着吗?”
    他下巴垫在他肩上,拥着他,又说:“等宣宁侯府建好了,我们过去住两天试试。要是好的话,以后你惹我,我就出去住。”
    前半句凌烨听着刚想点头,又忽然听得楚珩这话锋一转,要一个人出去住?陛下顿时不大乐意了。
    楚珩没听见他说话,一抬头,果然看到脸上写着明晃晃的不高兴,捧住了脸亲上去哄哄,边笑边继续道:“然后等着你去找我,我给你留门。”
    “这还差不多。”
    天光和煦,凌烨抱着楚珩,回吻了过去。
    ……
    八月十三,册封宣宁侯、授官京兆府牧的圣旨昭告内外,且不管这“京兆府牧”到底是实衔还是虚官,公卿大臣们都能从中得到一个准确的信号——漓山东君日后就要长留帝都了。
    不过对皇后来说,宣宁侯也好,京兆府牧也罢,这些都不妨碍他继续做成天和陛下腻在一起的御前侍墨,封侯授官不过是衣服上不再穿天子近卫服了,改穿——
    和陛下每日常服配色协调一致的衣裳。
    今日八月十五,中秋朝宴上的穿着也是如此。
    大胤历来的惯例,晚上留给群臣阖家团圆赏月,凡节庆朝宴一体设在中午。
    从一品京兆府牧当然有列朝宣政殿的资格,但昨日楚珩被凌烨弄得睡过了头,所谓春宵苦短日高起,宣宁从来不早朝,有什么事床上就禀了,他才懒得早起跟凌烨一块儿去点卯。
    于是今日朝宴便成了新晋的宣宁侯首次现身人前,亦是漓山东君自昌州回京后的一个月以来,头回在正式场合列席。
    凡有点品级在身,够格踏进麟德殿的文武大臣、世家贵子一个不落地全都来了,一边相互寒暄客套,一边伸长了脖子等着东君前来,好一探究竟。
    但宣宁侯到的很晚。
    他是和陛下一起来的,手里还牵着个小太子。
    一直都知道御前侍墨很漂亮,从前只是穿着寻常的天子近卫服,都挡不住一身端艳殊绝的气质。更何况今日,丹朱色的妆花织金袍一上身,就勾勒出最清嘉的身形品貌,贵而不靡,华而不浮,天光下微微一笑,能晃到人的心坎上。
    不知是不是因着过节,陛下今日也少有的穿了件鲜亮的衣裳,是比丹朱红更深一些的赫赤色,织金绣龙,行走间英俊而耀眼。
    这两个美姿仪的人走在一起,有种难以言说的相谐,他们进来的刹那,仿若天光汇聚,满室生辉,既教人移不开眼,又教人不敢多看。
    中秋朝宴意在君臣同乐,因是宴饮,且宴前并无祭祀,故而不拘于穿公服,群臣俱是常服前来,加之前线战事平定在即,四海归一有望,宴上的氛围十分松快。
    皇帝升座,众臣平身。宣宁侯带着黏他不放的小太子入了席,他的位次十分靠前,就在丹陛之下,也在……钟平侯之前。
    不久之后,“太后”也从侧边过来了,臣工们再次起身行礼。远远地瞧不清切,只见太后被身旁的大宫女搀扶着,宫装雍容满头朱翠,但行走间难掩步伐虚浮,似乎是病了似的。
    众人心里都清楚的很,敬王谋反大势已去,如今已是必死的局,太后上了年纪,膝下又只剩这一个亲生孩子,光愁都能愁出一身病来。
    中秋朝宴这样的场合,看着皇帝君临天下,坐在高高的御座上受群臣参拜,四海宾服,她如何能不堵心忧惧?可毕竟是先帝继皇后,担了天子嫡母的名头,朝宴的时候,还是得要出来晃一圈。
    “太后”落了座,宴席也随之开始。三杯水酒敬过,气氛渐渐热烈起来,不知不觉间,“太后”就像隐了形似的,再无人注意。直到宴至中途,一首雅乐终了,她起身离席,众臣才恍然想起高台上还有个太后。稀里糊涂地恭送走了,记忆中便只留下太后病了、身子不太好这一个印象。
    宴席上依旧热闹,几杯热酒入腹,心里存了勇气,便有人开始想寻新晋的宣宁侯敬酒了。恰好明日还是他生辰,不过前些时日送礼的时候就闻说,东君并不打算办宴,这杯贺酒只有这时候祝了。陛下也轻笑着点了头,放任他们去罐皇后的酒,不仅不拦着,还笑看默许。小太子跑到了清和长公主席上,和景行做伴去了,倒是不用担心他会好奇偷尝酒吃。
    宣宁侯和他从前做御前侍墨的时候没什么变化,一样的好说话,第一个敬酒的人举杯,他还莞尔笑了笑。有了个开头的,后面的自然就跟上了。
    东君似乎心情很好,凡敬酒来者不拒,一家家的举杯对饮过去,很快就到了钟离楚氏这里,众人表面上继续欢愉宴饮,眼睛和耳朵却都支起来看向了钟平侯。
    东君和这个生身之父的关系很微妙,钟平侯的有眼无珠都快成了世家贵族圈的笑柄,只是没人当面说罢了,毕竟再怎么说,东君身上都还流着楚弘一半骨血,何况还有那一双楚弘抚养大的龙凤胎姐弟,是东君心头割舍不下的牵挂。
    此时此刻,钟平侯脸上的神情说不上有什么欢欣,他坐在那里就感觉到了无数嘲弄,四周打量的目光像针一样朝他刺来,让他坐立难安。
    到钟离楚氏了。
    钟平侯这个做父亲的无论如何也不能给儿子敬酒,虽然这个儿子无论是能力还是地位如今都在他之上,而且这种超然的卓越与他没有任何关系。
    是坐在其后的世子楚琛和入朝历练的楚琰起的身,弟弟祝哥哥,楚珩的眉眼柔和下来,受了这杯酒。
    钟平侯眼睛微垂,表情平平。
    楚珩自然察觉到了四周探寻的视线,他懒懒地坐正了身体,目光在阿琰身上停了一下,终是看向钟平侯,神情淡淡的说:“今日中秋,我敬您一杯吧。”
    他单手捏着杯子,话音一落,也并不等钟平侯说什么,就饮了杯中的酒。
    四周那些暗讽的目光打了个转,一时间倒弄不清楚钟平侯与东君扑朔迷离的父子关系了。
    似乎算不上好,但也没到大庭广众叫人看热闹的地步。
    这调子不明的小插曲很快就过去,宴上推杯换盏和乐融融。凡列席麟德殿、数得上名字的全将楚珩敬了一遍,也算重新认识了,再不为钟平侯府的二公子,是漓山东君,也是宣宁侯。
    楚珩着实吃了不少酒,这金玉露后劲绵长,渐渐地上了脸。都知东君是美人,美人微醺时,便是美上加美,有种模糊性别的惊艳。酒红初上玉人面,眸含秋波,眉漆唇朱,他歪着身子支颐斜倚,目光慵懒地朝御座上望去,面若桃花笑如靥,艳及桃李。
    美人在看心上人,旁人也将他当心上人看。
    今日宴上也来了不少女眷,年轻适龄的姑娘们坐在母亲后面,抬头就能望见左席首位的漓山东君,一看就是一阵心动。美和强是没有性别界限的,爱美慕强是人的天性。从前帝都有个英明神武的年轻陛下,现在又多了个惊为天人的青年东君,翩翩佳郎入梦来。
    陛下坐在高高的御座上,离得远看不太真切,也没人敢跟他主动求亲。但宣宁侯就不一样了,当下不知道有多少大臣想把他讨去当女婿,望向楚珩的目光愈发热烈。
    心里正盘算着怎么开口,御座上的皇帝忽而站起了身,臣工们一怔,旋即放下手里的箸盏,跟着起身肃立。
    大殿里唯剩下宣宁侯一动不动,仍斜坐在圈椅里,支颐微醺,一双眼睛秋波盈动染着醉意,一瞬不瞬地盯着凌烨看。
    文武百官们就看见皇帝下了丹陛,眉间含笑,径直走到宣宁侯案前,然后递去了一只手。
    “唔……”楚珩迷迷瞪瞪地借着凌烨的力道站起了身,半倚在他肩头。
    陛下扶住了人,见此“酡颜欲语娇无力”的情状,微微蹙眉,语气像是责怪,偏声音又染着几分笑意,摇头叹道:“你们都把人给朕灌醉了。”
    撂下这句话,陛下牵着宣宁侯的手,就这么将人带走了。
    留下一殿懵懵的文武百官,望着他们牵着手并肩远去的背影,入眼很是和谐,但好像又有哪里不对劲儿。
    大家面面相觑,回过头来很是琢磨了一阵,又看了看自己的夫人,怎么感觉陛下和东君这关系怪怪的呢……
    第204章 河清(上)
    凌烨牵着楚珩的手走出前殿,顿住步伐,回头看向醉酒的人。
    楚珩眸子里漾着微醺的雾气,他这会儿神思正迷蒙着,一时不察,直直撞到了凌烨身上。
    “嗯,嗯——”
    楚珩哼了两声,蹙眉望着凌烨,“怎么不走了……”
    凌烨不禁弯起唇角,说:“吃醉了?”
    楚珩分辨了一下“醉”是什么意思,呆呆地摇了摇头,眼里水波流转,一眨不眨地盯着凌烨看,忽而上前两步,拽住他袖角,“你撞我,那你背我。”
    凌烨心说这是你自己要的,晚上酒醒了可别赖我,他凑过去亲了楚珩一下,依言转过身去,半蹲下身子笑道:“自己上来。”
    楚珩这才满意了,趴到凌烨背上,环住了他脖颈,又将脸埋在他肩头。
    从麟德殿到明承殿有一段不近的距离,銮驾帝辇跟在后面,凌烨背着楚珩招摇过市,一路上的禁军内侍、各府家将全看见了这一幕,大家头脑发懵,连行礼都慢了几拍,这比楚珩是东君还让人看不懂。
    凌烨旁若无人地背着楚珩跨过一道道宫门,楚珩清浅的呼吸扫在凌烨耳畔,他兀自愤愤一路了,有点不满地说道:“今天宴上……哼!老有人偷看你!”
    “嗯?”凌烨听言偏过头,这两年被他驳回去的选秀纳妃折子,没有一千也有八百了,今天这宴上谁能比姿容殊绝的宣宁侯更让人眼热,他斜了楚珩一眼,“到底在看谁?”
    和醉酒的人讲理是万万不通的,心里酸水直冒的皇后搂紧了陛下的脖子,重重哼了一声,“不管,你是我的!再看马上藏起来!”
    凌烨笑意更深,温声应道:“好好,带回寝宫藏起来,行了吧?”
    “嗯……”楚珩心满意足,点点头,终于趴在凌烨肩上不再乱晃了,他委实喝了不少酒,困意上来,就这么睡着了。
    这一觉睡着格外踏实,他沉浸在梦乡里的时候,当然不知道外面已经传成什么样了。
    陛下将宣宁侯从朝宴上牵着手带走还不算,后来又一路背回了明承殿!前一举动还能勉强用帝臣不蔽、情好甚笃来解释。可后一个,哪怕宣宁侯先醉酒后崴脚,头重脚轻的不能走路,那也有浩浩荡荡的车驾仆从呢。如何能劳动陛下亲自背回去?
    这明显超出了帝臣相交的范围,分明、分明就是……就像是,情人间的你侬我侬,乐在其中!
    楚珩醒来的时候已是傍晚了,睁开眼睛,伸手探了探额头,他酒醒了大半,只还有一点倦意未舒,坐起身喊了一声:“祝庚,什么时辰了?陛下呢?”
    凌烨正在画府邸草样,闻言撂下笔,从书案后绕了过来,走到榻前,“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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