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顿饭是在前院用的,期间周姨娘问起在李家的种种,疏雨也只挑了些烦心琐事说,可姨娘听了还是气得摔了几回筷子。
等疏雨将岑闻出疹子那日的情形和盘托出后,姨娘直接没忍住啐道:“一屋子浑人和浑事!”,岑老爷也听得拧起了眉头,几次要停筷和姨娘一起啐骂,但都被姨娘抢了先,只好默默夹菜吃。
越想越气,周姨娘恨恨地给疏雨和岑闻添了几筷鱼肉,这边岑闻看着周姨娘气愤不平,却笑了出来。她好些年没听姨娘骂人了,姐姐出阁后,因着她两人当日的关系,一家子都闷得很,这会儿乍一听姨娘这熟悉的强调,她自然是怀念得很。
周姨娘心中正愤懑不平,听了自然没好气地瞪了她一眼,但给她添鱼羹的手却不停。
放下了碗,见疏雨在一旁默默笑着,拄着筷子听着。姨娘心中又平和了下来,擦了擦手,姨娘叹着气问:“回家就好,一家人自自在在的,没那些拘礼。”
“但之后,你们又有甚么打算呢?”说着,姨娘看向疏雨。
听到问起了自己,疏雨便放下了筷子,略微思索了几下,正色对周姨娘说道:“姨娘,我与闻儿此次回来,确实是作了打算的。”
“也有好些话想说,正好姨娘问起,女儿便干脆大胆些一并说了。”
听她这么说,面前二位都正襟危坐了起来。疏雨转过头去,看了一眼岑闻,岑闻有些紧张,疏雨安抚她似的,悄悄点了点她的手心,然后才转头看着岑老爷,说道:“我与闻儿这一遭,父亲应该心中也明白。”
“姻缘根本就不是能叫我们安身立命的东西。我与闻儿如今已是从李家出来了,日后也不会再嫁。”
“可一辈子待在家里,无事可做,也不是安定。所以女儿想为自己谋一条生路。“
疏雨看着也正色看着她的岑老爷,深吸了一口气,缓缓地说道:”女儿有一个不情之请。”
兴许是料到疏雨要说甚么了,岑老爷面上浮上诧异的神色来。
疏雨神色坚定地将她们做好的打算说了出来,“女儿想学这种事茶的营生。”
虽然有料到几分,可真听疏雨说出来时,岑老爷心中还是惊异非常。疏雨从前从来不去争取甚么,一副万般皆外物的架势,可今日却大变了个样。他为难地,皱着眉头说道:“哪有女儿家继承家业的说法?”
这话在疏雨意料之中,她神色未变,平静地继续说道:“父亲您近两年身体不适,却仍在茶园操劳,旁人都说您是醉心茶业,可我觉得不全是。“
”您近一年来腿脚不便,已很少外出遂州办事了,许多事您都交给二掌事去办。既已到了这份上,可您还不愿将茶业交付给族内兄弟来接管。说明您看得出,他们禀赋皆不出挑,您是选不出来。”
说到这,疏雨轻松地笑了一下,目光里几分锐气地问道:“既如此,为何我和闻儿不能试试?”
听了这话,周姨娘眼中也是惊讶非常,她看着疏雨,一时都不知道该说些甚么。而岑老爷直接被这一句问得哑口无言。女儿说的在理,族内愿担此任的同辈的二弟不过外强中干罢了,好逸恶劳却又心比天高;与疏雨、岑闻同辈的子弟,资质平平而无甚出挑之处;反而是自己的女儿,一个从小便一心钻进茶坊里,颇有些天赋;一个聪敏稳重,能操持大业。可再有天资,这终究是女子。女子继承家业,说出去不是要人戳岑家脊梁骨么?
于是岑老爷叹了口气,劝道:“这怎么合适,说出去,旁人都觉得岑家乱套了。”
父亲这么说,疏雨也不意外。她正待开口反驳,岑闻却先出声了。只听岑闻嘴上不饶人道:“比起因无人继承而致家业日衰,您更在乎外头怎么传我们的家事么?”
这话不中听,看父亲几分色变,岑闻继续直戳要害,问道:“还是您还在打着,将我与姐姐再嫁一次,换个有天资的夫婿这主意?”
岑老爷不是没想过将茶园交给李迹,可李迹不是良善之辈,又实在是扶不上墙,能做到山场已是走运,自己才放弃了这条路。眼下女儿回来了,他现在虽没打算将女儿再嫁一次,这之后也肯定会再叫人来说媒。可他这么想过,和被岑闻点破,是两回事情。
岑老爷拉下脸来,怒目说道:“怎么这般与自己的父亲说话!我何曾亏待过你与你姐姐,为何对着我,倒像是对着仇人一般!”
见岑老爷动了气,姨娘正要来劝,疏雨却对着姨娘摇了摇头,示意姨娘不必劝,自己会看着办的。
岑闻也没被这厉声吓到,她坦然回道:“出嫁前,父亲亲厚,从未亏待过我们。可既然父亲心中怜惜我们,难道还看不清,于女子来说,甚么才是能叫我们立足的根基?”
这话说得明白,哪有甚么良婿,当年大多上门打听的,都是看中岑家无子,将两个姑娘娶回家去,还不直接就吃上了绝户。可他也没叫两个女儿非要再嫁啊,有田产房契傍身,姑娘家家的,又是作甚么非要钻进这牛角尖里。
于是岑老爷温声劝道:“你和疏雨,是有些天资,可男女终是不同,你们不愿再嫁,便就安心在家中,家中不是养不起你们!”
说来说去,就是迂腐固执,不想她们将家业承了去。
疏雨在一旁默默听着,这会儿也忍不住开口了。她不再多反驳,只接着岑老爷说的往下说,“父亲,您和姨娘在一日,我和闻儿自然是会安心一日。但若是日后岑家家业交予他人,那您又如何能知,他还愿意奉养着我与闻儿?”
“...你们先下去罢,好好休息一段时间。”
这是不愿再多说的意思了。可父亲明显心中是有些动摇的,此时不说,又要等到甚么时候呢。于是疏雨思索了片刻,缓缓地问道:“父亲,比起女儿过得如何,您更在乎的,反倒是岑家脸面么?”
这话一出,连岑闻都有几分愣住了。她直率惯了,一时没想到,姐姐竟也会把话说到这份上。好好的一顿团圆饭,吃成现在这般滋味。岑老爷看着桌上的饭菜,将筷子重重一放,沉声说道:“你们先下去!你们日后如何,我自有考量!”
话已至此,今日是说不出个甚么结果了。疏雨也站了起来,“既然如此,那女儿就先行告退了。”说完,便领着岑闻转头走了出去。
一桌子菜已经失了热气,女儿也下去了。周姨娘却愣愣地坐着,想着疏雨和岑闻方才的话,心中所有所思。
是夜,岑老爷坐在书房,账册之前已查过了一遍,这会儿也没甚么事可做。可他就是不想回房,怕对着周姨娘。他一面怕周姨娘会因着女儿的关系来劝他,一面又怕听了周姨娘的劝,自己心中愧疚。周姨娘不是疏雨的生身母亲,尚且为了疏雨尽心尽力,这么多年对着两个女儿是有求必应,也从无偏颇。
可自己是两个女儿的生身父亲,却因为世俗所迫,打算断了女儿的前途,元娘若是泉下有知,定也会叫他梦里也不安生。
烛灯几乎要烧到了底,可岑老爷还不叫人来剪;那烛火是越来越弱,一阵风来,估摸着就能将其吹灭。
门外倏然想起了敲门声,岑老爷正心中烦躁,他捏着眉心,没好气地向外说:“不是说了,别来扰我么?”
本以为是小厮来传话,结果却听门外说:“老爷,是我”
原来是周姨娘,好啊,既然周姨娘不在院里等着,那这趟过来,肯定是来当疏雨和岑闻的说客。
他不欲开门,推辞道:“我一会儿便回去了,你回去等我罢,外头风冷,别待久了。”
听了这话,外头先是沉默了一会儿,可是周姨娘映在窗格的影子没动,过了半晌,才又听到她一句:“老爷,夫妻十几载,都是我听着您的心里话。您今天都不能,听我说一回么?”
周姨娘极少与他这般说话,她一贯直来直去。这会儿说出这句自怨自艾的话,那再不开门,就是他的不是了。
岑老爷只好闷头开了门,周姨娘进来时,面上神色恹恹。她先是察觉到了那烛火太过晦暗,拿了剪子去剪了烛芯,然后才坐到岑老爷身边,看清了他低头皱眉的样子。
思索了片刻,周姨娘轻声开口,喊了一声“老爷。”
见岑老爷不给多少反应,她也不在意,又接着说,“我与疏雨和闻儿不同,我自小只学了识字,没读过圣贤书。”
“十八那年进了门,有了闻儿,再然后,也照料着疏雨。我只求安稳,这些年也算满足快乐。”
说到这里,她面上浮现了平和与满足来,不管多少次,想到岑闻和疏雨,周姨娘心中总是暖融一片。
“疏雨和闻儿也一样,也只是想求一份安稳。”
“可她们不是我,她们所求的,自然也不是我这一份安稳。”
听周姨娘柔声说着,岑老爷态度也软化了些,他叹了口气,埋怨道:“不是我不疼她们,是她们所求的,这,这不是荒唐么?“
这荒唐么,周姨娘不觉得。能做她所不能也不敢之事,这分明是勇气可嘉。
周姨娘绕到了岑老爷身边,扶着他的肩膀问道:”老爷既疼她们,便忍心看她们的才学心气皆浪费于内宅中么?“
这话听得他心虚,可他不愿透出自己的心虚来,只回避着说着别的:“就算她们过了我这一关,这后头路还长着,路上的人还多着,未必人人都像你我这般为她们着想!这制茶的营生她们未必能得走下去。”
周姨娘却觉得这莫名其妙,她也皱起了眉头,松了手问道:“走不走得下去,那也得上了道才知道,老爷,现在是您不让她们上道。“
这话从周姨娘口中说出,岑老爷几分愠怒,他没使几分力地锤了下桌案,“怎么你也…!”
周姨娘眼神丝毫不避让,她目光灼灼道:”因为我是这两个孩子的母亲!因为我看了她们十几年!“
这句说出来,她憋了一日的心口便舒服了许多,她看着一时被她惊讶到的岑老爷,一字一顿地说道:”老爷,这么多年我都是我顺着您,可这回,我得顺着我的心。”
她想着两个女儿一路长成现在的样子,心中感慨,“因为闻儿去茶园、茶坊的事,她没少受过您责骂罢,这十几年间,她偷着学,偷着练,直到今天,她那份心还是热腾腾的。”
“还有疏雨,您该是心疼疏雨的,她按着岑家的心意长这么大,才学过人,为人谦敬,从来挑不出错来,也从来没求过你我甚么罢?李家求亲,她想着岑家,想着你我,想着闻儿,也嫁过去了。“
说着,周姨娘越发心疼,“在李家受了苦,如今好不容易找到自己想做的事了,只是来求您这一回,都不行么?”
岑老爷越听心中越虚,可还在强装占理地要去反驳,“这些我如何不知道!只是…”
她苦口婆心地说了这半天,岑老爷却还在“只是”来“只是”去。周姨娘这会儿失了耐心,她直直看着岑老爷,逼问道:“还有甚么只是,能比得过她们往后的日子?”
心头涌上了一股气来,周姨娘从岑老爷身边退开,偏着头冷眼看着他,“老爷若是不准,那我便送疏雨回鄠州,再带着闻儿回周家。”
夫妻十几载,两人从没闹到过这般地步,这会儿岑老爷是彻底慌了,他赶忙问:“回周家作甚?!”
周姨娘冷哼一声,“到底只有做娘的才会心疼孩子,周家虽不是甚么富户,但田产铺子也够闻儿和疏雨自己做自己的营生去了。”
岑老爷急忙站起身来,抖着袖子颤声说道:“你这胡闹些甚么?”
怎么,不如他意的话就是胡闹么?这么想着,周姨娘便更不屑了,她冷笑着直视着岑老爷,“我认真一回,你却当我这是胡闹。那我便…”
说着,就转头要走,一副马上就要去收拾包裹的样子。
这家没了周姨娘操持,才是真真乱了套。岑老爷急忙上前去拦,边拦边讨饶说道:“好好好!我知道了!”
他无奈地叹了口气,“过几日,我会让疏雨和岑闻去和二掌事那边教习。”
“至于后头如何,我…我再考量一番行了罢?”
周姨娘一只手还要去推门,闻言,态度还是没有松动。岑老爷看了,急道:“我都这么说了,你还要作甚么?”
斜眼看着岑老爷,周姨娘不紧不慢地说道:“我还是回去先收拾好包袱罢,万一老爷考量以后便随便失言,我还不是得再收拾一回。”
这会儿岑老爷是彻底败下阵来了,他长叹了一声气,将周姨娘拉回来,无奈地说道:“好!好!我真是,败给你们了!”
“明日,我与二掌事那边打过招呼,就让她们去茶园、茶坊里。只要她们做得不错,那族里有甚么,便都由我来挡着,行了么?”
这还勉强满意,周姨娘终于软下了态度轻轻笑了,她颔首道:“行,老爷说到做到便行。”
ps:写这章只是想浅浅写一下父权与母权之间的代际关系。在与下一辈产生思想差异时,父权倾向于用统治机制来处理代际关系,母权倾向于用一种移情的心理来处理。所以当疏雨和岑闻提出想要继承家业时,周姨娘先想到的是自己的遗憾(不能读书,不能决定自己命运这样的情况)不能再出现在两姐妹身上。怎么硕呢,高下立判吧。
第三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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