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谎言之诚 第275节

    纪询目不斜视地穿行过这个谁也看不见谁的船舱,坐到属于“自己”的位置。
    他转头向船外看去,水于窗下吞涌不定,远方的太阳,正缓缓坠入被它血液染红的深海中。
    “嗡——”地一声,船身一震,他们到目的地了。
    此时太阳已被大海吞没,外头黑黢黢一片,船舱里倒是由白炽灯照得透亮,一具具歪在座位上的雕像此时像随着这回碰撞,撞入了灵魂,一个个急不可耐从座位上跳起来,挤在船舱的过道中排好队伍,翘首盼着前方舱门打开。
    纪询走在队伍的末端。长长的队伍像蜗牛一样往前爬,在纪询从1数到100,又从100数回1的三个回合之后,终于轮到他了。
    他一抬脚,跨出舱门,海风与海浪的声音瞬时变得剧烈,纪询眯了眯眼,等眼睛适应黑暗之后,前边递来一件橘色救生衣。
    “穿着。”依然是带坚果味道的香烟气息。
    “免了吧。从小船到大船,就过舷梯这几步路,我们还能掉海里?”说话的并非纪询,而是排在纪询身后的人。那人不耐烦说,“掉在了两船中间的海里,套一百件救生衣也没有用。”
    “这是规矩,从来如此。”孟负山不动声色,表面在和纪询背后的人说话,眼神却轻轻触纪询一下,“老板就不要让我们底下的人难做了。”
    纪询全程没有说话,只接过孟负山手中救生衣,套在身上,这个瞬间他意识到他们要带上船的摄像头究竟藏在哪里。
    ——救生衣里。
    聪明。
    实在太聪明了。
    他一边向前,一边思考。
    放在人的身上,根本通不过安检;放在其余的地方,又要怎么安全运上海中孤岛一般的巨轮?
    唯有藏在救生衣里,又安全,又方便。这个本就归属于巨轮的东西,不会引来员工的额外检视,且因为上船下船都要用,会被集中妥善存放。
    等到上船之际严格的安检结束之后,船上的人不会再怀疑有人携带摄像设备,此时他或者孟负山,潜入存放地,拿到摄像设备,上船后一百步的路,也就走了有一半。
    思忖之间,舷梯走完,前方的一个个人如夜色里的一道道白幽灵,倏忽投入巨轮之中。
    纪询跟着上了巨轮,灯火霎时透亮,他踩在宛若女性肌体般柔软的猩红地毯上,已置身于一个奢华而冰冷的世界。
    第二四七章 前夜(1)
    上了巨轮,进入甬道之后,先有个服务生过来收救生衣。
    纪询脱下救生衣,目光扫了扫拿来堆放救生衣的大推车,没有停留,继续往前。
    猩红的长毯,满是挂画的走廊,两扇宛若宫殿大门的门扉,以及当大门开启之后,那些娴静安座,宛若花园中姹紫嫣红的群花一样盛放的年轻女性。
    这些都和孟负山之前描述相吻合。
    纪询单手插在兜里,身上没有带任何东西的他顺利地通过安检。
    但他背后的那位,不知身上的什么东西触发了警报,警报响起的刹那,西服保安从纪询眼见的各个楼层闪出影子。
    乍眼看去,人不算太多,设备很齐全,头上有监控,安保人员也配备耳麦,能随时联络,机动性很强。
    枪支,当然也有。
    纪询的目光轻轻自这些人的腰侧扫过。毕竟这是个老板都能够拿枪射杀女性的地方。但看得出来,不是每一个保安都配置枪械。可以理解,枪械管制严,船主人只要保证自己拥有绝对武力就够了,又不是黑帮火并,没有必要给每一个人都武装到牙齿。
    这对他们,倒是个不算坏到底的消息。
    “钱先生,您最近都不怎么来,铃铃等您很久了。”亲切声音唤回纪询的注意。
    他向前一看,一位眼上蒙着布的年轻女性被侍者牵着手,送到他面前。
    这是女性下巴尖尖,唇珠艳红饱满,裸露在外的皮肤像雪一样素白,和她现在穿的红草莓刺绣衣服相映成彰。雪地里的草莓,红的越红,白的越白,白的可怜,红的可爱。
    纪询还在观察着周围的情况,只有极少的注意力放在女性身上。直到她走近他,蒙眼的布下,露出一颗若隐若现的泪痣。
    和霍染因的位置相同、一模一样的泪痣。
    纪询晃了下神,但更快的,警觉的浪潮自心中汹涌而起。
    每个老板在刚上船的时候都会被派发一个女人,但不是每个老板都拥有女人——他们在船上,可能将她送走、输掉、杀死……以各种方式“失去”她。
    但很不幸,钱先生并不在失去女人的那批人中。
    这是“钱先生”的女人,不是他的,但他现在是“钱先生”,这个女人,会发现异样吗?
    纪询的肌肉微微紧绷,表面则浑若无事,伸了胳膊让铃铃挽着。
    “先生带我进房间吧。”她依偎过来,如同风铃的声音里藏着馨香,“晚宴会在两个小时后开始,这一个小时里,先生可以沐浴休息,洗去旅途疲惫。”
    “这么热闹的时候,休息什么?”纪询说,“和我逛逛这艘船。”
    铃铃低下头,嘴角带着缥缈的微笑。
    “好啊。”她说。这里的女人,没有被教会说“不”。
    挽着铃铃,纪询坐上电梯。
    船体上下共五层板,甲板下两层,甲板上三层半,最高半层是船主人柳先生的专属地盘。纪询慢悠悠地在上三层来回走动着,他也不着急,健身房里看看器材,高尔夫场中挥上两杆,咖啡厅里观赏观赏深蓝近黑的海平面。
    这中间里,当然也和各处的侍应聊聊天,暗暗记下碰见的每一个保安出现的时间。
    整个过程中,铃铃始终安静,她像是个装上发条,关节灵活的玩偶,主人一个指令,她一个动作,除此以外,她连脸上的表情都不会变化。初见时的缥缈微笑,直到现在还在她脸上。纪询的脸,由面具遮住,她的脸,则由固定的表情覆盖。
    直到他们坐在甲板上的咖啡厅,海面的凉风像远道而来的调皮精灵,环绕着他们。
    铃铃的声音才忽然响起:“先生和过去不太一样了。”
    “哪里不一样?”纪询三层的注意力,始终放在铃铃身上。
    “味道不太一样。”铃铃靠近了,轻轻嗅他。和裙子布料一样的蒙眼布横在她眼睛上方,草莓的藤蔓像弯曲的锁链,搭沿着空气,攀蔓来缠绕纪询,“先生身上,多了一股坚果味。是咖啡的味道……不,好像不是……是烟的味道。”
    现在想这些可能不太合时宜,不过纪询还是想到:
    第二次了。如果真能全须全尾下了船,怎么也得盯着孟负山把烟给戒了。
    “鼻子真灵。”胡思乱想不耽误纪询的回答,“近来抽烟了,生意不好做,压力大。”
    他听过钱先生的声音,自信能够仿个八九不离十。
    至于他们的身材,细节处肯定是有所出入的,但他又不和铃铃贴身相处,铃铃碰不到那些地方,何况铃铃真的记得两三个月见一回的男人身材上的每处细节吗?
    铃铃坐正身体,两手虚虚放在小腹前,恢复娴静文雅的姿态。
    她安慰纪询:“先生,别烦心,人活着,什么坎都迈得过。”
    纪询敷衍应了声。
    她又说:“能看见,世界怎样都是美的。”
    纪询的视线停留在铃铃身上。
    遮眼布依然罩在这张笑意仿佛的脸上。刚才那句话是不慎流露的憎恨吗?还是“事已至此,总得活下去”的无奈?也许这两种情绪都藏在女人的心间。另纪询无法理解的是,登上船的这些人,是怎么在窃取了女人的器官,弄瞎了女人的眼睛之后,还心无障碍地从女人这里汲取身体与灵魂上的温暖。
    莫非用一块刺绣的布遮住了女人的双眼,就从此遮住了他们的罪行吗?
    “就这些吗?”片刻沉默,纪询轻轻问。
    “什么?”铃铃像听见主人召唤的小鸟,将脸偏来。
    “柳先生邀请时说,这次不一样。”纪询问,“不一样在哪里?”
    “是不一样。”小鸟轻言细语,啾啾有声,“游戏马上开始了。”
    游戏是什么?
    纪询这样想,也这样问。而后他被铃铃带领往前走。他们一路往下,从三楼又回到了一楼,经过宴会厅,并从与进来时并不相同的另一条通道上了主甲板。
    太阳已经完全沉入远处的海面,甲板上的照明灯却还没有开启。天地变得一片黑沉,海面上不知何时涌起了白色的雾,雾浮动于船身周围,船不像置身海面,像置身天际。
    繁华和热闹都被抛在了身后,耳朵里听见的仿佛老鼠爬行的簌簌声,是铃铃巨大裙摆行动时摩擦出的细细声响。
    站在这里,纪询忽然想起蓝兰曾向他们描述过的神鬼故事。
    一群船员,架着一艘舢板在满是迷雾的大海中航行,他们急于找到出路,于是从海水中捞取自己的尸体献祭给妈祖。
    天青青,地荒荒,孤船独路凄慌慌……
    他们行走在这仿佛被人抛弃的汪洋中的一片舢板里,来到甲板中间的时候,铃铃停下,抬起的白皙手掌,像一朵浮现暗夜的白色的花。
    她指着前方甲板:“这里。”
    “这里?”纪询诧异。
    “嗯。”铃铃,“从这里,能下去,下面是我们住的地方,也是即将开启的游戏世界。”
    “是个不管做什么都可以,杀人也可以,救人也可以,我们也可以试图逃脱的……”
    “无限游戏世界。”
    第二四八章 前夜(2)
    纪询和铃铃回到宴会厅的时候,晚宴的第一支舞正好开始。
    白玉瓷砖地上,一对对男女正在飞旋,蓬松的裙摆忽而旋开,忽而收拢,像花朵在白璧上旋生旋灭,似乎全部的生命,只供养这一瞬的光华。
    隔着半个宴会厅,他看见了抱臂靠在大厅角落的孟负山。
    孟负山遥遥与他对视一眼,目光朝旁一挪。
    纪询跟着看过去,看见了他们来时的大门。那两扇宫廷风格的大门,此时已经关严,也许……不,显然,这两扇门已经被彻底锁上。
    从这里不能直接回到走廊,也就无法直接前往救生衣放置点,得另找一个路径。
    无需多言,两人的想法已经在这一眼间得到沟通:先记录监控安装位置,找出保安巡逻规律,再确定全新的通往救生衣放置点的路线。
    纪询将铃铃带至大厅的休息一角,对她说:“我去洗手间。”
    铃铃乖巧点头。
    纪询转身往洗手间走去。要在一个陌生而危险的地方逃离监控干点什么私人事情,毫无疑问,公共洗手间是个好地方。
    他进了隔间,上下左右看过一圈,确定这里没有隐藏的针孔摄像后,摸出从咖啡厅顺来的笔,在纸上写下自己观察记录的船体内部构造、保安出现规律及人数,所见摄像头的点位以及数量,以及没有前往但推测可能存在的通路,全部画在一张纸上。
    最后他冲水,离开隔间。
    回到宴会中堂,歌曲换了一首,场中的人也已经变了。不变的是那些张开又收拢的裙摆,这些繁复奢侈的裙摆,太过华丽,有时将人的光辉都夺去了,使得穿着它们的一个个女人,都变成了衣架子一样可有可无,面目模糊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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