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他用什么胁迫你。”宋沧也直截了当。
章棋有晨跑和夜跑的习惯,昨天下午宋沧悄悄跟了他很久,发现他连续两次在经过外卖员身边时,从没关好的外卖箱里偷走了食物。章棋并不吃,他拆开塑料袋和盒子,把食物倒进了垃圾桶,并且回到外卖员身边,装作为他着急烦恼,指着错误的方向:我看到有个骑蓝色自行车的小孩往那边去了。
他会跟着外卖员,直到外卖员揪住那完全不知发生了什么事的孩子。当争执和孩子的哭泣响起,他会悄悄走开,继续自己的跑步计划。
这样毫无意义的行为让他非常快乐。他的跑步节奏会更加轻快,脸上表情也愈发轻松。
宋沧把自己拍下的视频,当着章棋的面删得干净。
“压力太大了?”他问,“否则我想不通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你不觉得这样很有趣?”章棋说,“声哥拍的和你拍的不一样。他拍到的是我偷包裹并用刀子扎穿的事儿。”
见宋沧不说话,他笑笑:“对,你是正常人……普通人,你不会觉得做这种事情有意思。”
这些视频对章棋是一种摧毁。肖云声拿捏住他的心理,并且承诺给他寻找更安全、更保险的发泄途径。比如杨双燕,比如许思文。
“其实不止她们俩。”章棋站在江边说,“杨双燕和他成为兄妹之前,声哥上过大学。他在大学里也这样对他的同学,没读多久,就退学了。”
宋沧却想,肖云声无法和他人保持一种平衡的普通关系。他必须要控制并且以暴力来确认对方的“顺从”。他是从哪里学来的?他一直经受着这些,无师自通吗?
在江水和江风的声音里,他听见章棋很低的声音:“你们既然知道声哥肚子上那道疤痕,那你们应该也知道,他后来的事情吧?”
高宴正听得专注,宋沧却停住了。他急得催促:“什么事情,继续啊。”
宋沧面上有种古怪的表情。他勾勾手指,示意高宴靠近。
“肖云声因为那个刀伤,性功能障碍了。”
“……活该。”高宴想了想,忽然恍然大悟,“原来如此!他因为这样,才记恨路楠。他认为是路楠教唆杨双燕捅了他,才会……我懂了,我懂了!”
肖云声之前的所有行为,都只局限在他自己圈定的区域,都只针对他认识的、与他有联系的人。但路楠却是完全彻底的例外。他的仇恨因为性障碍而升级了,并且由于杨双燕母亲带着女儿离开,他失去了发泄的目标人物,转而把所有的怨恨都倾泻到路楠身上。
像解开了难解的数学题,高宴兴奋了一阵,忽然又低头:“宋十八,你该说了吧?”
宋沧舔了舔嘴唇,低头不答。
“你现在不说,以后如果路楠知道了,你们就没有回头路可走啦!”高宴劝得都累了,“你犹豫什么啊,我要是路楠我一定恨你。”
“……我知道!”宋沧皱眉,“我就是知道……我……”
“你什么时候这么优柔寡断了?”高宴冷笑。
宋沧苦恼地抓了抓头发。桌上两罐啤酒,是他和路楠昨夜刚刚分享过的牌子。冷气凝结在罐子上形成水滴,眼泪一般淌到桌上。
回到故我堂,风铃已经挂上。宋沧知道,路楠已经来了。
推开店门,风和铃声,蔷薇的花瓣和新落的黄叶,随着他的走动灌进室内。南方的城市只有在春天才会大规模落叶,三花趴在窗边看满地黄叶,白猫仍是没什么精神的样子,躺在猫窝里发呆。路楠用系了绳子的小球逗它玩儿,它居然无动于衷。
“它是生病了吗?”路楠很担心。
“……它和黑猫是我一起捡回来的。”宋沧来到路楠身边,“领养黑猫的人今天也联系我,黑猫也没精神,不想吃粮,不想喝水,去找朱杉做检查,也没任何毛病。”
路楠懂了:“它们不想分开。”
“夫妻俩问我,能不能把白猫也给他们。”
“……是吗?”路楠只说了这一句话。
她抱起白猫,给它轻轻哼歌。仿佛和这思念挚友的小猫有了共鸣,路楠在故我堂里晃了几圈,宋沧竟发现她眼圈红了。
“我今天在美术馆里碰到了许思文的妈妈。”路楠说,“我还是有点儿怕……但我没有躲。”
她絮絮地说话,对怀里的小猫,对眼前的宋沧。她要这样一次又一次、不断地确认自己的勇敢和蜕变。
宋沧静静地听她说。他知道路楠变了,她在往前走。
开始退缩逃避的人,是他自己。
第三十八章 可原来他从来不懂何谓“舍……
晚饭时间, 有人推开故我堂店门,腋下夹着个画框。
宋沧正在厨房里忙活,路楠忙接过画框。画框用纸包得稳妥, 看不出内容。来的人也不认得路楠, 问:“宋沧在吗?”
“宋沧!”路楠冲厨房喊, “是你买的画吗?”
宋沧探头一看,手里碟子差点脱手。那是宋渝的司机。
他立刻走出厨房,连手都忘了洗:“你一个人?”
司机点头,这答案让宋沧内心稍安。宋渝一点儿也不乐意他接手钟旸的故我堂, 因此从来不上门,更是连店铺名称都不放在心上。他伸手要拿画,路楠不肯给。
“你还没洗手!”她笑着, “这是你买的还是帮别人买的?弄脏了怎么办?”
司机正要说话, 宋沧示意他可以离开。厨房传来一阵焦味,宋沧忙转头折回去关灶。路楠觉得他的失魂落魄很古怪, 以往就算天塌下来, 宋沧也绝不会忘记安全事项:厨房连煤气灶都没有,故我堂不见明火。
“怎么了?”路楠把画放在一旁, “在担心我吗?我没事的。宋渝没对我做什么。”
宋沧很想抱一抱路楠,但他现在不敢。他张开手, 反倒是路楠踮脚揉揉他头发:“你有心事。”
“……你猜那是什么?”宋沧忽然问。
那是一张平平无奇,看不出任何端倪的画。路楠不好拆开, 左看右看, 在包装纸上瞧见了市美术馆的封条。宋沧解释, 这是市美术馆撤下来的画,贴好封条再交给收藏者或买家,以示稳妥。
他等待路楠发现, 他几乎是以一种放弃的心态渴望路楠发现真相。高宴跟他说了许多,他二十多年的人生里从未有过这样害怕的事情:他怕路楠恨他,更怕路楠离开他。
犹豫和迟疑像两把锯子,在他心里来回折磨。他的失落如此明显,路楠开始担心:“宋沧,你有事情不要瞒着我。我可以和你一起想办法。”她竭尽全力去猜测,“是钟旸的家里人又找你麻烦吗?还是,还是故我堂要拆了?”
“……都不是。”宋沧说。他低头在路楠的额头上蹭了蹭鼻尖,小猫一样的亲昵和软弱。自己是个胆小鬼,这个事实令宋沧沮丧。路楠抱着他,两人在店里静静站了很久。
“我把画收好?”路楠问,“你继续做你的大餐,好吗?我很期待。”
“嗯。”宋沧说,“放在我书房里吧,钥匙在床头柜,系着小鸟的那根。”
路楠扛着画框上楼。宋沧哪儿也不去,他就站在楼下等路楠。他没允许过路楠进他的书房,书房里有他的许多秘密:许思文给他画的肖像,他和宋渝一家人的合影,书柜里好多张,全都放在显眼位置。
几分钟漫长得如同几年,但看见路楠出现在楼梯上,宋沧胸口有种溺水窒息的感觉:这几分钟又太快了,对他的刑罚现在就要降临。
“你书房的灯坏了。”路楠边走边说,“窗帘也拉着,里面太黑了。我没拿手机,所以把画放在门边上,可以吧?……宋沧?”
宋沧捂着腹部蹲下。路楠把他扶到沙发上,他几乎抬不起头:“对不起,我……我胃疼。”
路楠在手机上买药,给他倒了温水,虽然对从来健壮的他突然胃疼感到奇怪,但什么也没问,只是帮他揉肚子。宋沧依偎在路楠身上,像小猫依赖自己的主人。
接下来几天路楠都没在故我堂出现。沈榕榕忙得脚不沾地,把路楠叫去帮忙。周五晚上宋沧联系路楠,他要把白猫送到领养人家里了。沈榕榕这边的活动也正好结束,她连休息都顾不上,立刻赶到故我堂,跟宋沧一起出发。
这回连不懂得离别的三花猫也觉得奇怪了。它在小猫窝边上团团转,喵喵不停。路楠提起猫包,忽然想起宋沧以前背过的太空舱:“那个你不用了吗?”
“不用了,对小猫不好。”宋沧把家里的猫罐头都收拾进袋子里,白猫喜欢吃这个,“会引起应激反应。”
“你明明很喜欢它们,为什么不养呢?”路楠低头看见在脚下晃来晃去的三花,“要不我们养它吧?”
三花听不太懂,拼命站起,伸爪去挠猫包里的白猫。“好啊。”宋沧说,“最皮就是它。”
“跟姐姐说再见。”路楠揉揉它小脑袋。三花哼哼得忧伤,独自一猫留在故我堂,看宋沧的车子离开。
白猫仍旧十分安静,它的没精打采让路楠担心。宋沧把领养人发来的视频转给路楠,路楠在白猫面前放出来,白猫见到黑猫,眼睛一亮,立刻振作。
“早知道就不做绝育,让它们生小猫好了。”宋沧说,“一开始收留它们的时候天天打架,翻天覆地地闹。”
领养人的家比较远,聊完两只猫的事儿,宋沧谈起章棋和肖云声。
肖云声曾用一个借来的手机号码,给宋渝和许常风发过路楠的信息、照片——当然这事儿也得假借高宴名义,说是高宴问出来的。那号码再打过去已经是空号,宋沧托人查询,是个事发后就注销了的号码。
“好在我们还有章棋。”宋沧说。
跟梁栩一样,章棋也渴望摆脱肖云声的控制。如同梁栩靠近和信任路楠,章棋对宋沧也表露了足够的诚意:现阶段只有宋沧能帮他,仅靠他自己,根本无力挣脱。而高考在即,肖云声手里拿捏着足以让章棋名誉扫地甚至要承担刑事责任的证据,在进入大学之前,章棋必须摧毁肖云声保存的东西。
“他很后悔。”宋沧冷冷一笑,“至少,装得很后悔。”
路楠想起和章棋见面时,那张清秀端正,令人生不出厌烦的脸。
“人真复杂。”路楠问,“你现在要找肖云声,是为了问清楚他想做什么?”
“我必须得知道他对你做过什么,我们知道的,还有我们不知道的。以及,他还要对你做什么。”红灯前,宋沧看着路楠说。
但他又撒了一个谎。
迫切需要找到肖云声的原因,是章棋告诉他,“声哥手里还有一些许思文的视频”。至于是什么视频,章棋没有细说。他似乎认为即便说出来,宋沧也不会相信,只强调宋沧只要看到视频内容,就能明白他的意思。
宋沧在瞬间把可能发生的恶劣事件想了一遍。但章棋并非暗示肖云声自己或者让别人伤害过许思文。“如果你真的是许思文的舅舅,那你一定要找到肖云声。”章棋说,“找到他之后,你再做决定吧。”
为了表示自己的诚意,为了获得宋沧的信任,章棋流露了十二万分的诚恳。他现在只能依靠宋沧帮忙,因此是绝对不会欺骗宋沧的。
宋沧心里就此留了个疙瘩。
“章棋和肖云声有联系,高考是下周一,这个周末应该不会有什么新动作了。”宋沧说。
另一件重要的事情,是高宴终于查到了杨双燕的下落。
路楠和宋沧当时浏览许思文电脑云端保存的图片时,记得她保留过几个新闻截图。虽然只是匆匆一眼,但路楠却记忆深刻。得知杨双燕在学校里“疯了”,她忽然想起匆忙一瞥间,在新闻标题上看到的只言片语。
重新找出那几张截图,新闻主角果然是杨双燕。某校高中女学生因学习压力过大,引发精神失常,引起学校及各界关注,云云。撰写新闻稿的正是《萦江日报》的记者,路楠和宋沧立刻寻求高宴帮忙。
高宴请同事吃了几次饭,终于问出杨双燕下落。她目前在县区的某个精神病院住院,仔细算来,已经差不多一年了。杨双燕的妈妈杨墨十分抗拒记者的采访,她只跟当时报道的记者偶尔有联系,就连高宴也无法和她通话。
杨双燕恢复得很好。她的失常是现实事件刺激导致的,脱离了事件源头人物和环境,她用药物和长期的咨询来重建自己的生活。杨墨只告诉记者:燕子出院之后,我们会离开这里。
“……她知道许思文发生的事情吗?”路楠问。
“应该不知道。”宋沧说,“杨墨不让杨双燕关注这些事儿。”
路楠点头。杨双燕和许思文曾是那么好的朋友,如果知道许思文也被肖云声胁迫做了不愿意做的事情,她说不定会再度崩溃。
“我去美术馆找过她那幅画,《奏鸣曲》。”路楠说,“馆里的人说,已经还给她家人了。是给她舅舅了吧?我记得她的遗书上是这样叮嘱的。”
“……嗯。”宋沧打方向盘拐弯,很轻地应。
吹进车里的风拂动路楠的头发,她看到路边郁郁葱葱的树影,偶尔一两丛繁密的花儿被路灯照亮。她想起许思文那头叛逆的粉红色头发。
或许是因为不必到学校去,在培训学校集训的时候,许思文把自己的头发染成了醒目的粉色。推算时间,那时候杨双燕已经进了医院,两个好友断绝联系,而她也被肖云声找上,成为那三个人消磨时间的新目标。
失去了杨双燕,就找给杨双燕出过头的人发泄怨恨。肖云声对待许思文和对待路楠的逻辑是一致的。路楠不由自主抿紧了唇:她心里有一个打算,隐隐约约的,蠢蠢欲动的,一个让她时刻警醒的打算。
她要洗脱泼在自己身上的污水,让所有作恶的人受到惩罚。
而首要的,就是钉死肖云声,让他彻底暴露。
这是为她自己,也是为无辜的杨双燕和许思文。当日的犹豫、迟疑和公事公办的温柔,令她失去了拯救这两个孩子的机会。她不能重蹈覆辙。
车子缓缓停下,他们已经抵达了目的地。宋沧接了个高宴的电话,转头告诉路楠,手伤未愈的高宴又开始外出调查,这回去的是市美术馆,重建工程欠了农民工一笔钱,正在扯皮。工头给高宴塞烟酒礼物,又给他好几张展览的票子,高宴把烟酒都给了工人,正问宋沧对展览有无兴趣。
天鹅绒之夜 第3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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