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停住院的这十几天,只有徐月白会天天过来,晏澈在30号那天晚上出现在监控摄像头里之后,就再也没现过身了。
应棉朵将食盒打开,里头饭菜新鲜的就跟刚做好的一样。
清淡、营养丰盛,一看就是营养师特意调配的那种。
她把床桌架好,把东西一样样拿出来摆好,再一口口喂给晏停吃。
他沉静的目光始终在她脸上。连张口吃东西咀嚼也都只像是本能一般。
应棉朵一边耐心喂他吃,一边笑着给他说发生在自己身边的趣事。
说到陈思雨,她脸上的笑漾了些夸张和荒唐,“…今天中午我跟她和司齐在食堂吃饭,她见了我俩就一脸兴奋说她刚知道大二要教他们解剖课的是已经好多年不教本科生的山诣青教授…我听她吧啦吧啦说半天,才意识到她压根儿不知道她嘴里的山教授就是我爸爸。
“后来我俩就在食堂里‘吵’起来了,她怪我没跟她说过这个,我说我明明记得跟她说过这学期教她普通生物学实验的魏良副教授是我爸爸的学生。
“那谁说话会专门给对方说我爸爸就是谁谁谁嘛?她要是稍微有点心,也该知道去查查他们老师的老师会是谁的嘛,百度百科上可清清楚楚都写着呢。”
她见他偏头避开自己喂过去的东西,知道他吃不下了,就把手里的勺子放下,将东西再都收起来拿到外头茶几上,等人来收。
再回到病房时,晏停正端着水杯喝水。
见她进来,他把手里的水杯放下,慢慢掀起身上的被子从床上下来。
因为瘦,条纹病号服穿在他身上显得空荡荡的。
她仰脸看他,以这个角度看,晏停下颌角比以前看着更锋利了,脸颊两侧也微微往里凹着。
他从她身边过时,她拽住他的手。
晏停低头看着她,抬手摸了摸她的脸,像是让她不要担心的姿态。
应棉朵看他出了病房门,没多久,外间卫生间里响起马桶的抽水声,紧接着,是可以湮没一切声音的水流声。
她看着那紧闭的房门,想着刚刚他吃下去的那些东西会吐出去多少。
……
晏停从卫生间里出来时,有注意到先前被应棉朵放在茶几上的食盒不见了。
他没在意,以为像平常一样,徐管家让人来给取走了。
直到他往回走了两步,看到先前自己关紧的病房门现如今敞着,一个熟悉又裹着陌生的男人身影立在那。
男人背对着他,晏停看不到他脸上的表情神色,但他视线很快从男人身侧看到离他两三步远、眼里难掩惊诧的女孩子脸上。
晏停心中窒了一窒,像缓慢也循规蹈矩的老式唱片机陡然被人抬起了音臂。
声音戛然而止,世界也戛然而止。
他步子没什么章法,大跨几步过去,转身先把应棉朵挡到了身后。
紧接着对着来人,嘶哑着声音唤了句“父亲”。
第40章 你跟你妈妈,长得不像。……
治疗过晏停的医生说, 他的厌食症诱因主要是精神障碍。
但具体是什么,他没法跟她说。一是职业素养不能泄露病人情况,二是…他也确实不清楚, 因为晏停从没对他坦诚过。他拒绝交流这些。
但他这情况在最近似乎一下子严重了好多。
以往他也并没有像现在这样,每次吃完都要吐。
应棉朵担忧着,可知道晏停并不想让自己知道这些。
他不想, 她就假装不知道。
听着外头卫生间里的水流声,她回身把他刚吃完丢在桌上的药袋子扔到垃圾桶里, 再把杯盖给盖好。正帮他抖铺着床时, 却听到房门被推开的声音。
可外头的水声并没停。
应棉朵以为是徐月白让人来拿食盒了, 边回身边告诉对方东西在外间茶几上。
话没说完, 看着眼前跟晏停有五分相像的眉眼惊诧在原地。
面前的男人和爸爸是相仿的年纪, 面容也和爸爸一样,看着比他们实际年纪要年轻许多,说是三十多岁也会有人相信。
即使没有应棉朵先前跟晏澈偶遇的那两次,她想她也能一眼看出来他和晏停之间的关系。
停停继承了晏澈的深眉骨, 挺鼻梁和薄嘴唇, 两人甚至连身高身形都相差无几。唯一的区别, 是后者的脸型更显冷硬和刚毅。
应棉朵显然没想到会在这个时候看到晏澈, 她眼睛眨巴两下看着对方疏离冷漠的一双眼, 唇微微张着, 一时定在原地不知作何反应。
正愣怔时, 恍惚见一道白光闪过, 下一瞬, 晏停已经挡在了她身前。
而应棉朵原本要去触他后背的手现下却因为他那声“父亲”生生顿住。
父亲?
这么多年,停停都是如此唤他爸爸的吗?
以这样生疏和陌生的称呼?
不知是因为久未开口说话,还是刚吐过, 亦或是两者都有。晏停嗓音嘶哑的不像话。
可应棉朵还是从他这两个字中听出这许多年来她从未见到过的晏停。
卑微、无措,以及…无边歉意。
应棉朵仰脸看着面前微微低垂着头的背影,心里像是被人拔了倒刺一般。
她低头看着晏停轻垂在身侧的指尖,没犹豫,伸手握住,往前一步站在了他身侧。
随后看对面的晏澈,笑着礼貌叫了声“叔叔”。
晏停被应棉朵握住的左手微不可察地抖动了一下,有那么一瞬间,她以为他是想要甩开她的手,可下一秒,却感觉到手上传来他回握的力道。
方才一眼看到晏澈站在病房里,晏停脑袋慌了一瞬,此时冷静下来,才发觉自己刚刚的反应有多不合时宜。
父亲确实厌恶和不想见到自己,但那并不代表他会将那情绪无故波及到朵朵身上。
“这是——”晏停张口想介绍应棉朵给对面的人,被嗓子里的干痒打断,他握拳在唇边咳了半天,才哑着声音低声道,“朵朵,应棉朵。我的,女朋友。”
虽然他知道这些父亲一定早清楚不过。
应棉朵握紧晏停的手,看着对面把视线从身边人身上又落回到自己这里的男人。
“叔叔好,我是应棉朵。停停的女朋友。”她看着晏澈笑眼弯弯的说,“我们之前见过面,但是不知道您还记不记得。”
晏澈自然记得。
意外的是晏停。
他知道自己父亲肯定从管家那里听到关于她的消息,但没想到他们竟然见过面。
应棉朵看低头看过来的晏停,说,“中秋节前我和我妈咪弟弟去机场接我爸爸的时候,我远远见过叔叔一面,还有——”她顿了下,目光看向晏澈,“还有三岁多那年我和我妈咪飞香港时,我在机场和飞机上也见过叔叔您,当时您只和我隔了一个走廊坐着。对吧,叔叔?”
晏澈双手斜斜抄在裤子口袋里低眉看着她,没应声。
但再仔细些看,似乎是有浅浅的意外,像是没想到她竟然还会记得三岁时的事。
晏澈记得那是自己第一次见应如是,因为惊讶,也因为难以相信世界上真的会有如此相像的两个人,所以即便自己心里再清楚不过,她不是她,不可能是她。还是忍不住隔着人群望了她许久。
因为他实在是太想念记忆中的那张脸了。
那时候,他忘了一个男人该有的礼貌和绅士…
直到面前还是个小娃娃的女孩子爬到自己妈妈腿上捂住无知无觉的应如是眼睛,然后扭头像是看什么十恶不赦的坏蛋一样一脸凶巴巴的看着自己…
后来登机,他意外她们母女二人竟然会那么巧合的跟自己只隔了一个走廊坐下。
小小的人儿护母心切,见到自己就一脸的防备和谨慎,好似自己是会将她妈妈一把夺走的江洋大盗。即便之后被自己妈妈教训不礼貌让她和他道歉,她在乖乖道歉之后,还是倔强的、礼貌的、认真的告诉他,他不可以再那样凶巴巴的看她的妈妈。
那时离得近了。
晏澈心里的惊讶甚至比方才在候机大厅里第一眼见到应如是还要多。
因为眼前的女人和他的妻子真的太像了,若不是他清楚以及确认予安是鹣鲽情深的岳父岳母独生女,他会以为她们是孪生姐妹。
可也是因为离得近了,他才更能辨认得清面前女人和妻子的不同。
应如是有一双浅琥珀色的眼睛,眼里的从容友善压制着那与生俱来的媚艳,而安安的瞳仁却是这世上最清亮也最独一无二的黑宝石。
…她们是完全不同的两个女人,却有同样的温柔神色。
所以即便过去如此多年,晏澈也依然清晰记得应如是当时柔声训诫女儿那样和长辈说话不礼貌时严肃又温柔的模样。
因为他知道…假如妻子还在,她也会如此耐心又温柔地教育他们的…儿子。
毕竟,他们曾在无数个日夜,一同憧憬着那一天的到来——
晏澈将视线偏向窗外,过了会儿,才又把目光移回来。
应棉朵回望着晏澈,恍惚有种在看另一个晏停的错觉,她眨眨眼,又说,“那时候我对叔叔有些不礼貌,还请叔叔可以原谅我,不要介意。”
女孩子长得甜美可爱,说话礼貌周到,连三岁那年发生过的一件微不足道的事都说得让人挑不出半点毛病。晏澈看着两人紧紧牵握在一起的手,再看她。
十八九岁的小姑娘,再如何佯装,也掩盖不住那双眼睛里的防备和谨慎——一如当年护着自己妈妈时的模样。
晏澈知道在她眼里,自己约莫就跟洪水猛兽是一样的。对此,他倒没什么辩的。
不想,也没必要。
晏澈耐心听应棉朵说完,一语未发。
半晌,才说了句牛头不对马嘴的话,“你跟你妈妈,长得不像。”
应棉朵倒是不意外听到这个,她知道妈咪公司和晏氏一直有合作。上次妈咪给她说的那个晨间广播,合作的服务器厂商就是晏氏集团旗下的。
所以两人肯定也早见过。
应棉朵礼礼貌貌回他,“我长相随我姑姑,柳锦瑟。”
“叔叔您应该记得吧?她是停停小时候的家教老师。”
晏澈清淡“嗯”了声,没再继续说什么。
只是把视线重新滑回到自己…儿子那张病恹苍白的脸上。
除去晏停六七岁时自己醉酒那次抱着他囫囵说了些话,父子二人这么多年来说过的话寥寥无几。
他在想自己上次见他是什么时候?
陪他走到世界尽头 第46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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