菩萨没有指他,反而指自己的胸腔。 你有。
那里存着明明白白的罪证,自己不小心保管,还要大大咧咧地放到别人这里来。
我听到了。
河神堂堂正正地看菩萨。
藏不住,除非神明魂陨,否则在你这里,藏不住的。
当然还有其他办法,比如消姻缘散神婚,但河神就是死了也不会这么做的。
蔺怀生看了河神两眼,扭过脸去。菩萨的下颚和肩头相连绵延,就成了层峦叠嶂的小山,这是菩萨的婉约,那要翻过多少座山,才能抵达他眼畔。
河神敲问菩萨心门。
菩萨应了吗。 菩萨说:河君,你心乱了。
屋外暴雨都想为他停,化清风明月更漂亮,于是祂为这场不得不下的雨遗憾。仗他没往外看,雨越下越大,想要早点下完,入耳却还是原样。
金色的神魂扯动为他修补的菩萨,像坏小孩,蔺怀生若不应他,河神还乐此不疲。蔺怀生没办法地转回头:怎么了?
河神没有问蔺怀生,菩萨说别人心乱,自己是不是扭了脸才做到无动于衷。
长夜漫漫,你我闲坐在这,不如去看看那尊神像?
这是河神第二次提看神像,蔺怀生便问他。
你想要它?
河神定定看了蔺怀生几瞬,倏然转而开怀大笑,他眼睛里有光。
那是菩萨像,我已经有了真的菩萨,为何要一个假的?
蔺怀生抿起嘴。
他说对方的感情掺假,离开故事和角色的支撑,是高楼塌。但河神不管,就要明明白白表现给他看。
蔺怀生可以不认同,但不能不尊重。
你可以要它。
你神魂还没有容器,有了这尊金身,对你会更好。再强大的神魂没有寄身,对于他们这种由信仰凝聚的神明来说多少存在隐患,当然,如果失去信仰,容器说到底也只是另一种形式的苟延残喘。
河神还是拒绝了。
那是你的东西,怀生,你倒应该回到金身里。
但好像藏情意对于他来说太难,河神又说道:泥身不配你。
沉默有片刻,但再开口的不是他们中任何一个。
李清明好像是忍不住一般,笑了。
他之前被绑都沉默不言,近乎逆来顺受,让人险些忘了他的存在。两位神明的目光向他投来,但他不曾有丝毫不安,尽管模样狼狈,李清明的神态却从容。
不是讽笑,不是嘲弄,对方似乎真的遇到趣事而笑。于是蔺怀生问他。
你笑什么。
李清明抬头:我想给您一个忠告。
河神略抬下颚:你说。 骨子里的自傲,使得河神不在意李清明可能有的任何诡计。
两位大人还是不要轻易把神像放出来比较好。
蔺怀生说:你果然知道什么。
李清明说道:一个忠告而已,给我的旧神,与新神。
赵游睡得不好,饥饿与忧惧使他在梦中也深受其扰,一晚上的陆离光怪,等他迷迷糊糊醒来时,甫一和周围的许多视线对上,差点以为自己还在梦中。
河神抱臂,说道:起来干活了。
啊,啊?什么活?赵游显然还很茫然。
河神指了指他靠着的木箱。
这个。
昨晚蔺怀生和河神最终还是没有查看神像,汪旸家地窖的教训历历在目,从目前来看,由赵游作为打开木箱的人的确是最为稳妥的选择。
你我不用休息,但这会还是不必让其他人再胆战心惊了。蔺怀生如此劝道。
是以两位神明等到了天明。
等我吗?
听完蔺怀生的解释,赵游神情乐呵呵的,掩饰不住欣喜与傻气。
汪旸嘲笑道:是啊,一群人等着你呢,睡前念叨着怕睡不着的人,倒是呼噜打得最响、起得最迟的那个。
赵游大窘:谁打呼噜了!
听他们闹够了,蔺怀生再次对赵游恳切道:麻烦你了,赵游。
从突如其来的洪水算起,至今才过了一天而已,客观来说耗费的时间其实很短,但蔺怀生有预感,他们恐怕不能在这个副本久留。没有食物与水源的菩萨庙就是逼迫与催促,哪怕菩萨和河神可以免俗,但他们的信徒肉体凡胎,不可能坚持多久。
赵游明白事理,他点头:那我准备开了。
众人依言背过身,村民浑浑噩噩跟着照做,就连被捆住的李清明也被蔺怀生照看住转过了身,确保不会有任何一个人受到神像的影响。
河神卸下了木箱表面的束缚,接着,一阵撬动声,赵游打开了木箱盖子。
赵游,仔细看看神像上有什么。蔺怀生提醒道,搬得动神像的话,背面也看看。
好。
接着就是沉默的时刻,但蔺怀生和河神不能掉以轻心,他们站在最靠近赵游的位置,同时方便观察其余众人的反应。
忽然,赵游叫道。
有血!在神像的下半身。
蔺怀生发现众人有所异动,很明显赵游的话触动了在场不少人。
而赵游已经紧接说道。
血已经发黑,有一阵子了。
电光火石,蔺怀生想到一种可能。
汪旸,恐怕那是你父亲的血。
在神像从菩萨庙中搬走后,期间一直由汪旸父亲代为保管,在其死后,村民多次想向汪旸讨回神像但都无果,那么神像上的血迹主人基本上可以锁定。
见汪旸大恸,蔺怀生立刻道:不要回头!
汪旸肩膀颤抖,但最终克制住了。
赵游继续说道:黑血溅到的地方,神像有被腐蚀的痕迹。
虽说金软,但也从来没有被血溅出黑窟窿的情况,凡人的血好像黑的蛀虫,慢慢蛀空神像的表面,而这尊神像又雕琢着菩萨栩栩如生的脸,便越发诡异。
赵游独自面对神像,有些紧张地滚动喉咙,同时他也觉得奇怪,神像上的污痕按理来说十分明显,为什么之前在地窖里竟然没有任何一个人发现。
随着赵游一连串的话,连村民们的反应都很大。
神像被血污了?!这是大忌,大忌讳啊!
怪不得,怪不得原来村里日子越发难熬,是神像被污了!
李清明道:这尊神像不能用了。
隋凛勃然大怒:不可能!
虔徒表现出对神像无比的在意,也是,之前他为了偷神像,甚至和汪旸大打出手。
李清明费力地抬起头,他眼神中略有嘲弄。
神明喜洁,隋凛,你连这个道理都不懂吗?那不如你去问问两位神明,看他们谁还愿意要这尊神像。
赵游是唯一对这些乡俗里的神鬼之说陌生的人,他看着面前千疮百孔的蔺怀生,不禁问道:被污染的神像,会怎么样?
李清明说:神明堕神。
气氛倏然凝滞。尽管众人没有回头,但他们心想的,都是菩萨。蔺怀生感应到了。在信徒凋敝之后,菩萨久违地感知到如此多的心声。
依李清明的话,曾经洁净的菩萨已被污染,不再慈悲,一切的诡异缘起于谁,不言而喻。
蔺怀生出声:赵游,把箱子合上吧。
当下,他心情倒很平静。
赵游应了,等听到木箱盖上的声音后,村民们率先想要朝神像扑去。
见他们要来抢,赵游下意识扑在木箱上,用自己的身体遮盖,一脸的不可思议。
这样都能中招的吗!
但那些人并未真的靠近赵游和神像,就被河神一鞭子全部都抽了回去。
李清明看着这些蜷缩在地上眼睛里再没有光的人,说:他们只是很虔诚。
这尊神像,是人们世世代代积攒下来的。最开始很小,不伦不类,每当他们富裕一点,就把神像拿下来,加入新的金子,重新熔铸。神像一点一点地变大,几百年里,他们只要有一次私欲,神像就不会是现在的模样。如果神像也有血肉,割开来看,恐怕都是他们的心血。
第64章 泥菩萨(16)
无论信不信神、敬不敬神,李清明的话都令人动容。但他以一种旁观者的口吻说仿佛亲历的言语,却又更让人悚然。
他让人难以琢磨,他到底是爱神,还是恨神。
因为蔺怀生提前从751那里了解到身份牌,他现在反而因此有点钻了牛角尖。恶人和伥鬼,到底指向什么,而李清明又对应哪一个。游戏原有的阵营被打破,玩家的目的都未知,现在看似蔺怀生手握主动权,但任务却没有太多进展。
正如李清明所说,村民们此举并非受神像的蛊惑,而是发自真心,他们对神像的抢夺更像是无法接受神像的污损。几百年的金身,剥夺了这些大山里的人类肉体与灵魂本能够富裕的机会,因此,神像似乎比神明更能够代表他们的信仰。当河神的鞭子抽在身上,这些人明白再也不能靠近神像后,他们就以一种匍匐的姿势倒在地上,蜷缩着如一个个萎缩的躯壳,叫人看得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滋味。到此为止,李清明说的一切都是对的。
他无差别地给善意提醒,提醒村民提醒神明,叫人看不清他的真实目的。和这类人做对手,是让人头疼的事,但蔺怀生仍要始终保持警惕。
蔺怀生解释道:神像污损,神明堕神,的确如此,但我不是。
但众人都太沉默。隋凛神色异样,他陷在自己的世界里,哪怕蔺怀生这时徐徐道来,他似乎也难从自己的臆想中脱离。事实上,几个身份牌的玩家都各有所思。
目前蔺怀生玩得副本还是太少,对于游戏的机制仍然不算清楚了解。他不知道其他玩家的任务是否和自己一样,只能作假设,倘若真有重叠的任务,那么在找出罪魁祸首这一项上,阵营对抗则不再是表面上的神明信仰,而是凶手与清白者的较量。事实上,在这个副本中所谓的阵营很可能不是绝对的,玩家可以相应地变换立场、选择队友。真正凶手牌的玩家极有可能混淆视听,把嫌疑转嫁到其他玩家身上,影响众人的判断。
李清明追问道:菩萨为何能够笃定?
只有李清明的声音,只有李清明的目光,但仿佛不止于此,关切的、犹疑的、明显的、隐晦的李清明好像是一切的缩影,代替所有人来问。
所以哪怕表面上只有他一个人,但足够把蔺怀生推到众人的对立面。
在神像溅血之前,我不是已经被你们从中剥离了么?蔺怀生说道。
我的信徒在心里已经不承认我是神明,那尊神像便不再属于我这样说来,我还算阴差阳错侥幸得救。
李清明可以笑里藏刀咄咄逼人,这些话术蔺怀生同样也会玩转。
菩萨垂眸,口吻平淡,字字却如钝刀割肉,麻痹的人因此而醒,在后知后觉中感受到巨大的羞愧与痛苦。情感足够牵动肉体,有的人在隐隐发颤。蔺怀生环视四周,隋凛是如此,他的虔诚就已经足够把他自己杀死,而李清明的颤抖,蔺怀生辨认后发现,他是兴奋。
人类的情感足够强烈,甚至不再需要贡品和香火作为中介,神明吞吃信仰的同时也饱尝这些情绪,蔺怀生吃到了隋凛的,也吃到李清明的。
他满心计算,也满心虔诚。
他是人类情感最丰富与复杂的投射,以至于让蔺怀生也会沉思,自己是不是也是其中之一。
蔺怀生自证清白后,庙内的气氛在面上趋缓。
暴雨始终未停,他们却不能在庙中坐以待毙。神像这一边的线索暂时断了,于是蔺怀生与河神商议,从山林中那些化白骨后又恢复了的村民入手。几人分成两路,蔺怀生、赵游留在庙中,看守神像与李清明,而河神则带着汪旸与隋凛出去搜寻。
三人走后,庙内无声。一开始赵游还积极与蔺怀生找话题聊,但说着说着,他的声音也渐渐消失。在极其惨烈的教训后,所有人只能默默忍受饥饿。剩在菩萨庙里的人再平凡不过,不必细算能撑几天,人非圣贤,克服欲望和本能谈何容易。庙外雨水固然危险,但在庙内同样折磨,这个不大不小的空间彻底成为了围困一群人的孤岛。
即便是落难神明,但也不用受饥困之苦,此刻唯有蔺怀生最好受,他的沉默更多是在思索副本的疑团。与之相比,李清明倒是真的特殊。他好像完全克服了肉身对于欲望的追求,即便脸色憔悴,但态度仍然从容。
菩萨,可以请您帮我一个忙吗。
他也很大胆。
蔺怀生想看他耍什么花招,便颔首:你说吧。
李清明浑身都被蔺怀生束缚住,他每一个动作都艰难,更不谈是否能维持他一向喜洁且守规矩的习惯,但他毫不介意向蔺怀生展示他的狼狈,笑吟吟的模样仿佛欣然接受蔺怀生对他的任何质疑与掌控。他与隋凛不同,但又与隋凛一样,用各自的方式把神明捧得高高在上,神明同样能够在他这里得到无上的满足和快意。
神明与被挟持的信徒,仿佛畸形变异的绑匪与人质斯德哥尔摩。
菩萨,您在想什么。
蔺怀生的思绪从他的第一个副本中回神,他的确想得有些远,但李清明的声音却太近了一些,甚至仿佛响在他的耳侧。
蔺怀生定定地看着李清明几秒,被对方回以坦然而温柔的笑容。
菩萨,您走近些。
李清明丝毫没有被束缚的警惕,仿佛他和菩萨之间不存在任何隔阂。他仰高他的脸,甚至露出人类脆弱的咽喉。
他的笑容有些无奈:我鼻梁上的伤口进了汗,眼镜再压着,不太舒服。
这里只有他一个人是带眼镜的,现在镜托滑到他之前的伤口上,滋味可想而知。蔺怀生听懂了李清明的潜台词,希望他能帮扶一扶眼镜。好像他们之间是再亲密不过的关系。
蔺怀生审视他。
李清明见状,笑着说道:菩萨为什么总是这样防备我,您感受不到我的虔诚吗?
分卷(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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