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家又是叹了声气,抬头又见一人:老爷。
段德业在几辆马车上简单扫了一眼:都收拾好了?
方才明目张胆在管家面前嘲笑一番的府内小厮甚至都没有再出现了,其余小厮最后进出一两回,基本是将三人的行头都搬上了马车。
数十年来,段德业得过的赏赐多如牛毛,丞相府的地窖几度满溢,这会儿却只剩了两马车的物件。
除此之外就只剩下一辆空马车供人乘坐,段德业简单看过一眼,问:府里还有马车吗。
这
管家答得磕磕绊绊,于是段德业很快抬手示意他不用再说:老夫知道了。
他沉吟不语,再次撩开车帘看了两眼,片刻后道:把这里夫人的东西都匀到另外两辆马车上去吧,老夫一个人坐这辆就好。
老爷阿爹!
除去一些段夫人的衣物,这辆马车上就只剩下了段德业自己的物品。段德业没理会妻女的劝阻,只冲秦管家道:还不快去。
管家苦着脸诶的一声,只得转身照做。
上元佳节,永安大街上早已纷纷挂起灯笼支起摊,孩童们捏着爹娘给的几文铜钱,不顾身后的呼唤,一路小跑去了卖糖人的摊前。
几乎没有人会注意到有三辆马车走出了城门,也鲜少会有百姓意识到,曾经的大宁丞相已然离开长安。
他们大多只会从说书人口中或茶楼的杂谈中得知,段府原先那外姓女婿将于上元后不久被处刑,而那位相爷则在前不久主动引咎辞官,告老还乡。
至于随之而来的其他流言,例如段相才是真正的幕后黑手,例如二皇子曾在大殿上不计前嫌替段相说情,又例如圣上重情,念及段相曾辅佐两朝君王才准他携妻女还乡
来源已无处可循,至于信与不信,就只有自由心证了。
京郊驰道上车马如织,载着一个个奔赴回家的旅人,三辆马车只能缓缓前行,好一会儿踏上回乡的山路,这才逐渐加快了速度。
段德业一个人坐在最后方的一辆马车上,闭目养神,身体随着车厢的颠簸左右晃动。渐渐地,马车外就几乎没了嘈杂凌乱的马蹄声响,剩下车轮碾过石子的声音变得格外响亮。
也不知就这么走了多久,蓦地,马车上空似有禽鸟飞过,传来嘎的一声响。
吁!
车夫猛然拉住缰绳,两匹马匹先后发出嘶鸣,吃痛抬起前腿,车厢内垒起的几个箱子在晃动中轰然倒下。
段德业一手撑住车壁,默不作声。
马车正好停在山路上的一个转角处,车厢外,车夫牵着缰绳的手正在剧烈颤抖,他几乎要说不出话了,只能两眼瞪着面前突然出现的一个蒙面黑衣男子,唇间嗫嚅出声:你你你你是
最后的一个谁字还没出口,黑衣男子已然闪至他身侧,往他颈后劈下一掌!
车夫没有任何反应的时间,两眼一翻晕了过去。黑衣男子直接抓住他的领子把他整个人提溜起来,一并丢去前方两辆停滞的马车边。
直到这时,车里的人才缓缓睁眼。
老夫还以为你会来得更早些。段德业道。
黑衣男子口鼻都被蒙在黑布之后,只剩双眸在阳光的照耀下显得格外明亮。他眼尾微微弯了下,像是在笑,随即就说:今日上元佳节,路上人太多,让段相久等了。
兴许是因为天地辽阔,不似牢狱间的逼仄与压抑,黑衣男子的声音听上去倒显得尤为清亮。
段德业道:你很高兴。
当然。黑衣男子应道,长路漫漫,心愿将了,如果是段相的话,恐怕更会笑出声来吧。
哈哈。段德业附和他似的笑了两声,却说:可惜啊,老夫这回乡的路应当是走不完了。
确实可惜。黑衣男子从袖中取出一把匕首,拔去刀鞘,用刀尖轻轻撩开车帘,若是晚走一日,段相就能同家人再赏一轮明月了。
山路上的天气不似城中,虽说天高云淡,寒风却是不减。车窗帘的一角被吹得频频翻动,使得车厢内的光线也变得忽明忽暗。
双方就这么僵持着静了许久,段德业目不转睛地看着眼前的黑衣男子:你还在等什么。
我还以为段相会有话想对我说,但好像有些多虑了。黑衣男子自嘲地道,您的夫人和女儿可还在前面的马车上。
闻言,段德业目光几不可见地一抬,但转瞬就放了回来:既为鱼肉,那便任凭宰割。
黑衣男子眼眸微弯,蒙面黑布下似是发出一声很轻的耻笑。
好气魄,不过段相,这棋局啊,也不是必须把所有棋子都吃干净才算是赢的。
段德业不再言语,只是闭上了双眼。
凛冽的冬风卷着风声钻入马车车厢,下个瞬间段德业就感觉有道尖锐而冰冷的东西突然贴上皮肤,随后就听黑衣男子在他耳边低语:
再见了,段大人。
天禄殿内,众多大臣聚集一室,围着一张桌子你一言我一语,已然争了近两个时辰。
此次匈奴人在箕山突然失去行踪,想必是因为被我方发现行踪,心虚所致!依臣看来,我等应当乘胜追击,派精兵由格泉攻入,直取朔城!
直取朔城,说得轻巧!如今漠北正值大雪,粮草本就匮乏,山路难通,加上格泉边关附近的地势本就易攻难守,在这情况下还要起兵,岂不是正中敌人下怀!
好在晏将军有先见之明,去年就已经申请开辟新的运粮线路,所幸没有遭受大雪袭击。即便如此,依张大人的意见,难道就还是坐以待毙,让那匈奴人直接打到长安来吗!
胡言乱语!京城自有南北军防御,又有陵邑作垒,怎么可能让那贼人碰到长安的一砖一瓦!
那张大人想要如何!
能和便和,或是再等两月入春,期间囤积粮草,召集精兵,厉兵秣马,届时一举拿下!
哈哈,好个一举拿下!可大人,等你厉兵秣马的这段时间,那匈奴人说不定早就将大宁的疆土给吃尽了!
严冬起兵,他们怕不是想自寻死路!
那张大人准备如何解释那箕山上消失的匈奴人?一千人,一千人啊!张大人,那山可不吃人!要是等他们打进来后再起兵,那才是为时已晚!
裘大人坚持现在起兵,是想让将士们直接去送死吗!
我大宁养兵千日,为的就是在这种时候能挺身而出,护佑大宁的百姓和江山。此时再畏首畏尾,让天下怎么想,让瀚林的百姓怎么办!
砰!
几案后宁帝猝然拍桌:够了!
原本争论不下的几名大臣纷纷跪地,顿时大气都不敢出。
然而宁帝拿帕子捂住嘴,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荣公公闻声立刻从一旁上前,为宁帝捧上茶盏。
陛下!太医说了,您这情绪可千万不能激动,快先喝些茶吧。
哼,这些蛮夷要是能一直太太平平的,朕也不会这般激动。宁帝接过茶盏,仰头就将其中温茶饮尽,一把塞回荣公公手中。
他面前的几案上摆有一本急奏,正是从瀚林发来的消息,说是前几日奉命派暗探去箕山附近调查,发现近千匈奴人的行踪,但对方在一夜之间就没了踪迹。
殿内正中的桌上正放有一张大宁北部的地形图,箕山的位置赫然插有一枚黑羽旗帜。
箕山位于瀚林地区的西北边,是一座海拔较高的山丘,占地尤为广阔。其中东南角与大宁疆土相壤,西北边又通往匈奴单于所在的朔城。
宁帝平复了会儿气息,稍稍冷静下来之后便挥手让荣公公退到一旁。他扫过面前匍匐在地上的几人,最终停留在一侧的晏家父子身上。
晏暄微低着头,眉间紧锁。
都起来吧。
宁帝说罢,等所有人都站起身后便很快问道:晏太尉,你如何看。
陛下。晏鹤轩泰然行礼,随后就将视线转向晏暄,既然犬子先见之明让人视线调整了粮草路线,又主动提出调查箕山,想必心里是有了些打算的,不若先问问他吧。
宁帝闻言点了点头,又看向晏暄:肖寒,如若让你带兵,你预备如何。
陛下。晏暄从地形图上收回视线,朝宁帝拱手,臣
但他话未说尽,就有一人从殿外闯入:陛下!
一旁有大臣喝道:何事如此惊慌,没看见殿内还在议事吗!
未经通报擅自入殿,还请陛下恕罪!来人咚!地一声跪到地上,双手捧着一份急报高举过头顶,只是这份奏报实在太急
话虽如此,宁帝看上去并没有因此变得急躁,反而面不改色,像是早就已经预料到会有这么一幕。
他朝一旁荣公公偏了偏首,后者立刻了然,去接过奏报交给了宁帝。
陛下。方才争论声最响的裘大人立刻就问:莫非又是漠北的消息?
宁帝打开奏报,粗略地扫过一眼便又合上了,丢在案上:非也。
那是
宁帝朝那奏报扬了扬下巴,示意他自己去看。
裘大人一根神经吊着,赶忙抓来奏报翻开,然而就见上面所写:
「段相于回乡途中路遇山匪,连人带车坠入山崖,发现时已无力回天。」
第 91 章 花灯
奏报在所有人手中转了一圈,最终停留在晏暄手上。他轻轻捏着纸张两边,垂落的目光划过纸上的一笔一画,最终轻手将奏报合上,毕恭毕敬地放回宁帝面前的几案上。
宁帝视线在他身上停留片刻,而后才倏然收回,问道:他妻女如何?
回陛下,段夫人和段姑娘在另一辆马车上,只是晕了过去,并无大碍。
朕知道了。
跪在地上的人还在等着后文,小心翼翼地抬起眼去,却见圣上冲他做了个退下的手势:人死不能复生,如今战事要紧,此时稍后再议。
他也不敢多问,只得跪下身去称是,紧跟着就快步退下离开了这个气氛凝重的地方。
剩下的大臣们都没有说话。
他们之间有许多都是在位数十年的老臣,其中不伐有人曾同丞相交好。如今虽说漠北战情的确更加迫在眉睫,但也不至于到一句如何安置尸身的题外话都插不了的地步。
一朝老臣的事就被这么轻描淡写地揭了过去,这遭遇的山匪究竟是真是假,怕是人人心里都已经有了答案。
一片沉寂之间,宁帝霍然起身,让一旁荣公公见状立刻喊了一声:陛下!
宁帝朝他抬了下手,示意无妨,继而走到桌前,负手用视线扫过桌上的地形图。
肖寒,继续说说你的意见。
晏暄略一颔首:臣认为应当出兵,且越快越好。
宁帝给了他一个眼神,示意他继续。
于是晏暄指着地图上箕山的位置,道:箕山地势原因,如若不是特意上山查看,从漠北这边很难发现匈奴那方的动作。那么臣有理由相信,敌军此番行事,或许是为准备。
准备什么?
奇袭。
周遭议论声哄然响起,宁帝冷着脸敲了敲桌子,那些嘈杂的议论声响就在一瞬间静了下去。
你继续。宁帝道。
晏暄执起原本插在箕山位置上的黑羽旗帜,冷静分析:箕山脚下城镇名江源郡,位于瀚林西北,最近的人家距离箕山不过也只有一里。五六月时天气回暖,箕山上积雪融化,汇入附近河流,让此地居民每年年中都为涝灾所患。
瀚林涝灾的事朕也知晓,只是因为当地地势原因,堤防难建,至今未能得到有效解决。宁帝轻叹一声,可那也是年中之事了。
晏暄将那旗帜插到江源郡的位置上,不轻不重地道:可如若人为加速冰雪融化、触发涝情,甚至直接引起雪崩,又会怎样。
他的声线是一如既往的低沉冷静,然而此话一出,整座天禄殿内就宛若堕入冰窟,仿佛那远在漠北的箕山在眨眼之间悬到了长安城顶,雪块灭顶一般倾泻而下,将所有人掩埋在冰冷又黑暗的废墟之中。
方才一直坚持立即出兵的裘大人在此时顿感心凉,不确定地道:晏大人,那照你这么说来,此时出兵岂不是正好着了敌人的道了?
不,正因如此,我方才需趁早动手,抢占先机。晏暄顿了顿,道:将计就计。
裘大人再次沉默下去,脸上神色却并未变得舒缓。此时不只是他,或许大多数人心里都冒出了同一个念头
那山脚下的百姓又该怎么办?难道就这么成了用来诱敌的食饵或棋子了吗?
没有人将这些问题明言,但晏暄仿佛能读到他们的心里话似的,视线在所有人的脸上一一掠过,一字一句铿锵有力地说:
江源郡与附近村镇百姓共六千有余,一人都不能弃。
好!宁帝骤然出声,在周围臣子顿时敬畏的礼仪下问道:你需要多少人。
晏暄道:精兵一万。
朕允你精兵两万,骑兵三万。宁帝拿起图边另一面红色旗帜,径直插入箕山背后的朔城,你尽管去打,朕这次要的,就是这匈奴单于的项上人头!
臣遵旨!
二皇子府中,最后一抹残阳之下,管家摸出巾帕擦了擦额头。
二殿下呀。他说着又喝了口凉茶,您这步棋都已经想了快半个时辰了。
院子里的石桌上这会儿难得摆了盘象棋,岑远一手撑着脑袋皱起张脸,另只手里捏着颗红色的兵,在石桌上敲敲打打,就是没去下手挪动棋盘上的棋子。
分卷(7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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