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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第六章

    “靖哥,你肯定是锦衣玉食太久,高高在上忘记了人间疾苦。”
    “你试下日日被一群猥琐佬围观吃饭屙屎,叁年啊,天大尊严都要耗光。”
    “那你想怎样?”
    “我不知道自己适合做什么。”
    “搞个社团,重新做话事人啦。”
    “叼——”
    何靖到美国的第叁个月,开始认真考虑要有份工作。
    平头只留了一个礼拜,确认一切稳妥便飞回温哥华。仔小老婆嫩,他当然不敢离开太久。为避开警方眼线,他与何靖甚至不能直接联络蒋慈,靠金宝绕开几层关系送口信报平安。
    至于蒋慈几时赴美,何靖根本不确定。
    监狱里的寸短头发已经留长,额际碎薄刘海随风轻扬。何靖骑上机车,体验蒋慈与他分享过的旅途。
    他飞去芝加哥听她感动过的音乐会,在密西根湖边远远望见汤丽盈,林肯公园那间酒吧的深盘披萨果然一绝。这里洲际公路辽远得没有尽头,一寸黄土一寸飞石,天地接壤间任人驰骋。朋克摇滚,蜜色肌肤,艳阳永不停歇炙烤西半球的新鲜生活,戴副墨镜就能随时出发。
    自由与爱,终于只差一样。
    蒋慈置买的那套独栋住宅离商区较远。周边最近的就是法拉盛,亚裔众多,交通尚算方便,与何靖同种肤色的面孔时常在路上穿梭。1990年后街头暴力枪击案件逐步减少,为保安全何靖还是买了支防身手枪。
    经便利店那个菲律宾老板推荐,认识了一名哥伦比亚枪械贩。他见何靖是个中国人,价钱直接暗抬叁成,狮子大开口。何靖勾唇笑笑,当面上膛瞄准20米外的可乐瓶一枪爆击。
    “看过中国杂技吗?我在你头上放个苹果,蒙眼都能射穿,要不要试试?”
    惊得这个浓眉大眼的枪械贩按足原价奉上。
    在港岛挥金如土的黑帮头目,如今蛟龙搁浅虎落平阳。蒋慈留了足够的钱给他,但男人那点骨气何靖还未丢失。要在这边长久生活下去,好歹要有份工。
    他不可能碰黑了。蒋慈千辛万苦上的岸,他不能一个回首再扎进去。英文仅够日常交流,学历为全球不认的社会大学,华尔街只欢迎他去扫街。
    比起石砖街角那些戴着叁年未洗的毛线帽嬉皮士,何靖只是胜在有瓦遮头。
    只好来商区寻寻觅觅。
    搬沙包抬冰鲜,贩毒卖枪杀人灭口,蹲牢越狱勾当做尽,找工作对何靖来说不存在任何膈应。
    他走到十字路口,瞥见一间写着“台湾之光”的饭店在招助理厨师。
    推门进去,两秒扫视完厅堂八张方正木桌。浓郁肉臊混杂咸鲜海味在店内四溢,倒是能勾动几分馋虫。未到饭点时间,零散坐着叁两台客,清一色东方面孔。
    一个20出头的年轻男人大喊了声欢迎光临。
    “先生,吃饭吗?”他走到何靖面前客气询问。
    何靖开口,“我是来应征助理厨师的。”
    “台湾人?”年轻男人用国语回问,目光带着惊奇,打量人高马大的何靖。何靖轻笑,“不是,广东人。”
    “会讲闽南话吗?”
    “一点点。”
    “那正好——”年轻男人让何靖稍等,穿过左边半截布帘下的走道。半分钟后出来一个身穿厨师服的矮胖男人,酒糟鼻红彤彤,用腰间围裙擦拭双手。
    见到何靖瞬间怔忡,“是你要应征助理厨师?”
    何靖点头。
    老板姓徐,今年五十岁,与老婆一起来法拉盛开店八年。生意总是不愠不火,但勉强能图个叁餐温饱。原本的助理厨师跑去叁藩市投奔亲戚,嫌弃此处赚不到钱,老徐不得不重新招人。
    他让何靖到后厨试做了一道菜。尝过之后当即拍桌,决定录用。瞥见何靖一身光鲜打扮,再叁与他确认薪水真的可以吗,不要来干两天嫌辛苦就跑了。
    从第二天开始,何靖换上白色厨师服,在后厨为老徐打下手。厨房只有一条镬线,两个炉灶,与人等高的嵌墙大蒸锅落在最后边。老徐人矮手快,臂力与年纪毫不相衬,颠勺甩锅格外麻利。水案上杂打荷自然都由何靖负责,老徐见他态度认真颇为惊讶,时不时还传授几招秘笈。
    店内招牌全是经典闽南菜色,何靖没做过好歹都吃过。食材由收银兼老板娘每日亲自采购,只做午市晚市,周休一日。这样的工作节奏合何靖心意,早上空出的时间还能在家打拳。
    他嫌在美国日子太过无聊,第一个月就买了个带脚靶的沙包。
    初次在店里见到的年轻男人是老徐外甥,叫李锦,今年20岁。何靖听完他介绍名字,送了他一个“酱油”的外号。
    老徐查看了何靖证件,“你妈是后妈吧,居然让你叫大柱?”
    “……你叫我阿靖就行了。”
    李锦问过何靖,为什么你叫蒋大柱,却让我们喊你阿靖。
    何靖随口杜撰,因为我喜欢金庸。
    老徐哈哈大笑,志同道合哎,我的偶像是尹志平啊。
    “舅舅,那个7号桌的卤肉饭好了没有?客人催得很急啊!”
    “干你娘啦,催什么催,卤肉不用收汁的啊——”老徐锅铲一递,“阿靖,你帮我先随便炒两下啦,我肚子痛啊。”
    “你怎么天天肚子痛?”何靖转身接过锅铲,顺时针搅拌锅内浸满佐料香气的卤肉。
    老徐擦着手往洗手间走,“年纪大了到处都松啦,你哪里懂?”
    何靖抬锅上灶沿,半圆形锅铲勺起色调浓稠的卤肉添入盆口大的瓦锅内,咕咕小火继续炖煮。手势轻舀,最后半勺均匀铺在已经装好米饭的椭圆碟上。
    “酱油——”何靖喊了声李锦,结果没人来应。怕客人催得着急,他直接端起碟子从厨房迈出,长腿阔步,走到7号桌前。
    “卤肉饭。”
    “哎——你等一下。”
    何靖转身,望见黑色贝雷帽的女孩一身皮衣皮裤,满头细卷时髦洋气。典型亚洲人面孔,语调发声部位靠近上颚,大概率是个台湾人。
    “我说了不要葱花。”
    何靖低头瞥了眼碟子,“就这一粒?”
    应该是他切葱时手背不慎沾上,掉在碟里没有发现。
    “那也是有啊。”女孩娇嗔何靖一眼。何靖面无表情,“你自己把那粒葱拣走吧。”
    “我天天来这里吃,怎么之前都没见过你啊?”女孩突然露出笑容,小小贝齿整齐洁白,“你就是李锦说的那个阿靖吗?”
    “不是。”
    何靖头也不回往后厨走去。
    晚市一般在夜里九点结束。后巷不及马路明亮,靠早早升至半空的月亮映出斑驳稀碎的落影。半身围裙松松垮垮系在腰间,嘴边一抹恍惚红光,喉结滚动,何靖吐出烟圈。
    酒色财气,在狱叁年统统戒光。却被李锦递来的一根万宝路击溃防线,灵魂轻挠心底,是时候释放真实自我,何须道貌岸然遮遮掩掩。
    “诗诗说想认识你。”李锦手肘轻推何靖。
    诗字仿佛何靖逆鳞,“哪个尸?僵尸还是死尸?”
    “靠——人家叫周诗诗啦,就是今晚7号桌那个靓妹啊,她经常来店里吃饭的。”
    姓周叫诗,更加反感。何靖眼皮都没抬,“不想认识。”
    “这么漂亮都不要?在这边单身久了会很寂寞的哦。”
    何靖侧首,望着李锦认真开口,“我不是单身。”
    李锦指间烟灰突然抖落,惊讶张嘴,“你有女朋友还是老婆啊?也没听你提起过,在哪里啊?”
    “她还没来。”
    何靖眼神随火光黯淡几分,烟雾入肺缓缓释出,仅有的那点聊天兴致也没了。他起身拍了拍李锦肩膀,忽略他追问的所有问题,决定早早回家。
    早春迈过,初夏将至,回首已是1997年6月。
    驻港部队国徽蹭亮,蓄势待发。会议展览中心新翼灯光皆已调试完毕,首任行政长官就职誓词句句拟妥。
    所有过往落下帷幕,梦里中银大厦璀璨如昔,维港明珠烨烨生辉。我曾指着那处登岛之地,高声呼喊要在此历尽风云,终成一方枭雄。
    如今隔着远洋万山,早已醒来。
    人间四季,一日叁餐,你还未来,我还在等。
    阿慈,我还要等多久?
    △△△
    司机从车尾箱把行李抬出。整整两个大箱,连人高马大的印裔司机都抬得吃力,心中暗忖面前这个纤瘦的亚洲女人是怎样扛着两个大箱漂洋过海而来的。
    蒋慈接过行李箱,多付了点小费。司机收得喜气洋洋,还客气询问需不需要帮她搬进家里。
    蒋慈婉拒。
    拖着两个箱子穿过屋前石路,一口气抬上几级低矮台阶,她从包内翻出钥匙打开大门。
    这套房子的设计完全按足蒋慈心意,何靖没有改动半分。玄关处浅蓝色的拖鞋,沙发背上随手一搭的牛仔夹克,厨房水槽旁洗净倒扣的玻璃杯,冰箱里齐齐整整的啤酒。
    蒋慈噙笑在屋内穿梭,似玩寻宝游戏,每处何靖的痕迹都让她雀跃惊喜。
    她拿起电视柜上的相框,指腹轻轻摩挲。
    “阿靖,让你久等了。”
    历时16个钟的飞行,已是美国时间晚上7点。蒋慈在客厅打开行李箱,翻找出衣服上二楼浴室洗去一身机舱气味。
    暗红长发在夜色中娇娆魅惑,似盛放幽远山涧的野玫瑰。黑色吊带连衣裙,深蓝色牛仔外套,蒋慈打扮妥当锁起家门,才发现何靖没有开车上班。
    从商区步行回家至少半个钟,看来他是被监狱折磨太久,贪图这段来之不易的自由。
    蒋慈直接上车,驶往商区。
    平头在电话里同她嘲笑许久。怎么说也曾是港岛第一帮派头目,油尖旺内横行无忌,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如今围困小小后厨,为他人叁餐颠锅摆勺,人间烟火难道比古巴雪茄好闻?
    蒋慈想起何靖在港大那个公寓里为她洗手煮羹汤的背影,高大挺拔,侧头夹紧电话,一边叼人老母一边手起刀落。
    场面十分和谐,没有半点突兀。
    她快速转入北方大道,在十字路口前泊下车子。
    足足叁年未见,她的紧张激动自飞机下降便有增无减。即将相见的爱人近在咫尺,心跳乱得面红耳赤。
    蒋慈借后视镜整理仪容,确认万无一失靓丽如常后下车。
    那间“台湾之光”在一众招牌中格外显眼。蒋慈推开大门,先入耳的是郑秀文首张国语专辑的主打歌《值得》。
    悠悠扬扬,哼着爱情无悔。
    夜晚8点店内客人稀疏,收银台处娇小丰满的中年女人笑容满面,声线嗲甜,“欢迎光临。”
    李锦擦拭着刚刚离开客人的桌面,抬头望见蒋慈,难掩眼底惊艳。
    “小姐,这边请。”
    身材高挑,红发肤白,明明一脸冷淡矜贵生人勿近,却又偏偏诱人一再窥望。李锦为落座的蒋慈递出餐牌,“要不要试试我们店里的招牌卤肉饭?”
    蒋慈没有接餐牌,只瞥了眼年轻秀气的李锦,“让你们厨师做一份蚝烙。”
    “那个我们叫蚵仔煎啦——”李锦收回手,语气有点无奈,“不好意思,今天卖完了。”
    “我就要吃这个。”
    老板娘摇着丰润腰肢走到蒋慈面前,“美女,实在不好意思,今天的蚵仔煎确实卖完了。要不你看看吃点其他的?”
    蒋慈双手抱胸,“你去跟厨师说,他会给我做的。”
    没想到美女脾气居然这般刁蛮,真把饭店当成自家厨房。老板娘递了道眼风给李锦,让他去后厨问问。
    李锦掀开布帘,只见后厨剩何靖一人,手速极快在木砧板上切着姜丝。
    “阿靖,有个客人要吃蚝烙。真是奇怪哎,为什么你们广东人喜欢叫蚝烙啊?”
    “叫法不一样有什么好奇怪的。”何靖头也没抬,“蚝都没了,怎么烙?”
    “她就要吃啊——”
    “让她吃空气吧。”
    李锦叹了口气,“那个女的看上去不太好惹哎。她就让我来跟厨师说,说厨师一定会给她做的。要不你出去解释一下吧?”
    何靖停下手,冷淡抬眼,“又是那个什么诗?”
    点名要见厨师,除了那个周诗诗以外,何靖想不到其他人了。
    “不是啦,这个我没见过,第一次来的。不过长得很正点哎,要是脾气好点我就问她要电话了。”
    何靖睨了眼李锦色迷心窍的样子,把刀放下提起围裙擦了擦手,迈步从后厨走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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