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头有脸之人特请名家来给自己画像一事,在我的故国早已算是屡见不鲜了。过着不知何时就会亡命的日子,便想在短暂的人生里以笔墨记下自己的模样以供后世瞻仰——虽说我完全不理解那般身姿究竟有什么值得称道之处。左不过是让自己不必成为只留有文字记叙的亡魂罢了。
日之本的贵族和他们的画像一样,皆是些泛泛之辈,不论男人还是女人,实在不该使画师为那平平无奇的相貌煞费苦心。然日之本的画师又是喜作人像的,不过对象变成了活色生香的歌舞伎,抑或是因始终居于幻想世界反倒能尽显风韵的神道神祇。但若论技法之精妙,笔触之生动,故国画师所掌握的技巧又远逊于明朝人。国家更迭至此,明朝画师已不似从前一般喜绘人物,他们钟爱山水之画,这倒令我总是摸不清缘由。
我原是与吟诗绘画无缘的粗俗之人,能这般妄言,也只因抛弃了不值一提的前半生,背井离乡、寄居在此了。由故国出走后,我行至明土,此时的明朝已是日薄于西山,论其局势,与那须氏一统天下前的日之本也没什么两样。对我这样一出生就没经过几天太平日子的卑微之人而言,在偌大的国土上偏安一隅并非费力之事。相比之下,熟悉异民族的语言倒使我费了一些时间。平心而论,选择在此安居的我本可以继续做从前杀人放火的行当。不如说,除却夺人性命以外,我委实不清楚自己这样的愚笨鲁莽之辈还能做些什么。
我不该对尽力将我养到十几岁的亲生父母心怀怨怼,但从前的贫贱家庭的确没给予我几分身为人的价值。养育我至能生养的岁数,之后随便嫁给什么人,再去生许许多多同自己一样境遇的孩子——这大约就是我原本应当经受的人生。这样的生活对贫民而言再稀松平常不过。至少要比被战乱波及乃至身亡命殒的结局侥幸万分。
不知为何,我起初是要像往常一样在伏于桌案,可到此时我却犹如踏入沼泽般沉湎于回忆。低头看去时,铺在桌前的洁白笺纸上落着几根碎发,我在冥思苦想之际总会搔弄头顶,然那掉发却分外扎眼,仿若是肮脏之物将纯洁的宝物玷污了,着实教人气愤。我将被弄脏的画纸揉成一团,连同心尖涌上的无名火一齐砸向地板。
碍于生计,我几乎什么都画,更是极少拒绝客人的要求。但那不过是为了功利心才创作出来的玩赏物,难登大雅之堂,我自身也绝不会将那种东西挂在这间屋里。不必为了营生卖力时,我就会重复画同一人物。重复提笔、重复作画、重复着画不出令自己满意的作品再一筹莫展的日子。这种每天徘徊于桌案前又猝然怒火当头胡乱发泄的情景在这间屋中已不知上演了多少次。由此诞生出的纸:画废的纸、撕碎的纸、扔掉的纸……各种各样的笺纸如流云般来来去去,比它们有着稍好一些命数的唯有被我装裱起来的纸。像给墙壁上漆料一样,我将裱好的画挂满屋子,仿若天际被乌云爬满,到此时屋中已没有一点空隙使我继续挂出亲笔绘出的人像了。
真教人头疼。可尚有解决的办法。与其忍受满屋铺天盖地的拙作,索性就把那些已经裱好的画一个接一个地扔掉吧。反正任我怎么尽力去画,也画不出想要的作品来——作为画师,这样的我实在是失败至极。
到这时我终于懂得明朝画师大多爱画山水的缘由。死物再有灵性终归是没有生命没有灵魂的,只需仔细品鉴便能描绘出十分来,而人却不同。
以手中绘笔能勾出皮囊、描出骨相,但永远也画不出魂魄。
“泉,你在看什么呢?”
我应当还在桌前苦恼自己不中用的双手作不出那人千万分之一的美态,欲回神时,那人的声音又自耳边掠过。我手中已失了画笔,恍若隔世间,我知道自己是又在提笔作画前陷入了过往的回忆。
“你看这两个,哪个比较有趣?”
她拿胳膊肘碰了碰我,该说是有些吃痛,我这才定睛望去。她左手执白面狐狸,右手中却是般若的红脸,两物都是半面具,且色彩要比能面具鲜艳花哨许多,如此看来这些面具比起实用品倒更像是工艺品。
“狐狸……小人觉得还是狐狸好一些。”
“是吗。”
我无法抉择,缘是始终没法将心思彻底落在面具上。最近在町人中流行一种将长发扎起的束发法,据说是由游女最先传出的,只是她今日也叫我给她梳这种发型。
“这样好吗,殿下?”
出门前我曾在梳妆台前如此问她。贵族女性自平安朝以来就以披散长发为美,有时更是忌讳露出耳朵。使那黑帘一般的头发垂至裙摆,再将侧脸掩住一半,整个人倒像是在脑袋上盖了一块能遮天蔽日的布,浑身上下只有脸露在外面。长发又不易打理,更是不方便走动,仿佛留着那样的头发是要禁锢住什么似的。
“就这样又有什么不好的。要做到不引人注目,还需顾及那种炎热天气,我当然不愿在出门时也披着一头碍事的长发。”
正看向镜面的她老神在在,眉间似乎还带着少许欣喜。然而我的顾虑却是这般高贵的她跟那样的寻常打扮会不相称。想必今日街上热闹非凡,我担心她会被当成什么普通的女子惹人窥视。虽说我大抵会将那些不知天高地厚的无耻之徒的双眼剜出来。
只是没想到从出城以后我就始终盯着她的身体看,又因着做贼心虚,每匆匆瞥两眼就装作在看沿街的景色。出云的商铺到入夜也不收摊,今日又是七月初七,两边的店铺门廊上除却通明的灯火,又垂吊着些许个头稍小的彩色灯笼。茶屋和酒馆都未打烊,平日里本该聚集在澡堂的年轻人们此时还在饮食店驻留。于人声鼎沸的嬉闹之处还能望到挂满彩纸短册的盆栽竹子,竹子的枝条尚且稚嫩,密密麻麻的短册压得枝条下倾,想必被写在短册上的心愿更加沉重……行至此处,我猛然间想起自己幼时也写过乞巧节的短册,不过早就不记得当时写下的内容是什么了。我那时还不识得几个字,约莫是将鬼画符一样的彩纸将将挂在了竹枝上。
“那就给你这个了。”
她将半面具扣了上来,我的上半张脸被遮住了,双目的视野也骤然缩小。还在一旁心不在焉的我唐突一个激灵,若不是她抽手稍慢,恐怕那还没被系好的面具会就此掉落下来。慌慌张张地将面具系好后,我注意到她留下的是我方才选中的狐面。
在摊子前付了钱,她又翻来覆去将面具把玩一阵,稍后便拽起我的衣袖,把那半张狐面塞给我。
“帮我戴上吧。”
“是。”
我答允道,随即挑起面具两侧的绳向她的后脑缠去。不由得瞥见了自松垮的和服领口裸露出来的她饱满的脖颈。她的皮肤本就白皙光洁,但并非是凄惨的白,被夜色及灯火衬着,她的脖颈又透出一种混着栀子色的柔和色泽。她今日穿了一件并不华丽的杜若紫振袖,衣料上有如雪一般的斑驳纹理点缀,像银装素裹的杜若花,在暗夜里绽放着朦胧的美。不过真正吸引我目光的还是她的肌肤,借着给她系面具的机会,我稍稍靠近她的身躯,好似将她半身揽入怀中。朝下看去时,隐约又能看到她后背中的一角。今夜天气闷热,到此时她已出了一些汗,未挥发掉的汗液黏在她的后颈上,想必她的肌肤要比平素里更为细腻柔滑了。
“你可真是不知道惜时!”
她突然在我腰间轻拍了一下,开口呵斥我慢手慢脚。实则是我完全被她的躯体勾去了魂,心中只想着要再多看一眼,便是已经替她戴好了面具,两手仍旧悬在她脑后。
“是小人该死。”
行不轨之事被逮了个正着,此刻双臂微颤的我倒真像个小贼。我连忙将两只胳膊抽回来,低下身子深深鞠了一躬。
“喂!不是跟你说过了吗,别太张扬了。”
只是我尚未起身,她便迅速搭上我的肩膀,将我的身体扳直。有了切实的身体接触,她与我真正挨近了许多,此刻二人胸口的间隔大约不过几寸。经此一遭,我感觉自己上半身的气血已完全汇集至头顶,脸颊烫得厉害,在这样的夜幕下她应当无法看清我羞赧的面孔。她似乎正仰面向我的脸看来,那同样自面具的缝隙间钻出的目光教人不易察觉。我遗憾于她那对摄人心魄的明眸被遮住了。不知她在打量些什么,我不敢低头,更怕她看出我之前那样盯着她的后颈看,心中也愈加忐忑。
“这面具还挺衬你。”
讲完这句话后,她裸露在外的嘴唇反倒微微翘起。她轻声笑着,而后将脸偏转过去。
“走吧,我们也去那边的竹叶上挂些什么吧。”
她再将我的衣袖拽起,可这一次却出人意料。耳际拂过两人的衣料互相摩擦的声音,紧随其后的是手掌被握住的温润感触,鼻尖亦飘过一阵衔着她发油香气的风。
“怎么了?别在这里磨蹭了,之后还有其他事呢。”
心跳不由得加快,与之相反的是完全无法挪移、依然静止在原地的双足。她的五指与我相扣,上半身也向我肩膀的一侧靠了过来,近到仿佛就像是枕在我的肩上一样。
“雪华……”
这一次我终于叫了她的名字,虽非头一遭,然的确是第一次在她面前这般呼唤她。
“被旁人看到的话,会给您添麻烦的。”
“你多虑了。外面人这么多,没人会注意的。”
她满口云淡风轻,我如此顾虑也不过是在例行公事。得到了罕有的恩惠,我已是心花怒放,立刻就想牵着她的手一起走遍松江城下的街巷。
这并非是梦境,也不是出于我的臆想。尽管我怀有的龌龊觊觎之心时至今日仍未死去。但好比她许多年前曾从肮脏的血泊之中将我救起来,赐予我新生一样,我手中的温暖触感是切实存在的。我已经无法自拔了。似乎就是从那时开始的,在看到她的第一眼我就清楚自己必将沦陷。
在士族中似乎也存在这样畸形的关系。只是若论其本质,不过是两方利益的相互牵制。我大约是更为不可理喻的那一种。于我而言,她寻常的每一份鞭笞都令我愈感眷恋,就算我将事情做得滴水不漏,也仍会渴望被惩处被施加虐待时的快感。然而她始终不会过于苛刻,我对她的过去一无所知,对她的脾性也只能尽力揣摩。那位大人是高高在上的明月,如同不食人间烟火的女神。
可这女神今日又一反常态亲近着我,这与我自身无关,而我深知自己即便被当作谁的替代品也是咎由自取。
我爱着自己的主君,爱着如天津神一般无可触及的雪华殿下。
与她在来往的繁杂人群中耽搁了一阵,的确不应该有谁将目光放在与她执手同行的人身上。即便有谁注意到,大抵也会当做姐妹出来散心,这是再正常不过的行径。而我若是男子,估摸已被旁人的妒火灼烧至浑身滚烫。想到这里,我心中竟涌出一阵快意,仿佛是自己将她据为己有,旁人只能对着天女的身姿唉声叹气。
渺渺天河阔,皎皎雀翅长。夜阑一片白,已是满桥霜。[ 原文:鹊の渡せる桥におく霜の白きを见れば夜ぞ更けにける。译者:刘德润。此诗由奈良时代歌人大伴家持所作。]
她在笺纸上写下这一首,随后待竹前的男女稍散去时,终于如愿将短册挂在了枝条上。
“你不写些什么吗?”
她见我无动于衷,遂开口问道。
“不,小人还是不献丑了。”
“不是有好好教你读书写字吗?”
她如此抱怨,大约以为我平素不刻苦用功,到此时便掩过饰非、惧于在她面前展露缺陷。然她的苦心却没有白付,我又怎敢辜负她的恩情呢?她能放下身段教我这种出身的人习得上流人的文化便使我感激涕零了。我从前也总在意自己不能理解她的用意、介意无法与她心有灵犀。终究是彼此间的身份差异,她骂我下贱,事实如此,我才不怨她。可那女人却与她身份地位接近,她如此喜欢和歌,想必那女人也在投其所好吧?
每每忆及此事,我心乱如麻,胸间妒海翻腾久久不能平歇。我要如何才能配得上她?啊,我确是她奴仆中的一人,不该有这般大逆不道的非分之想。但待在她身边愈久,就越想与其并肩而行,正好比现下这样。但我要使她真正认可自己,而不是认可作为他人替身的自己。
她与那女人之间的情事,若不亲自去探究还好。可一旦亲眼目睹过,就再也不能释怀。念及那副身躯自己无可触及,想到她与自己交谈时心中想着的却是他人脸孔,我实在怒火中烧——前面明明说过不在意,到这里又是自相矛盾。
就因为那女人是北条家的人吗?是有生杀予夺大权的武士吗?明明也只是个以假身份瞒天过海的投机取巧之辈。而我深爱的殿下,又怎会轻易被这样的家伙勾引蛊惑呢?我自诩了解她待人的秉性,尽管她偶尔对我施以恩惠,对其余一干人等皆是冷冰冰的。没有温情、没有偏袒,更是不要遑论爱意。仿若奥州的雪山,人人都赞颂其纯白景致,但接近后只觉酷寒冷彻。
她们是在我不知道的地方,在我还是个卑贱的贫民时就相好的吗?她把身体交托给那女人,与那女人反复纠缠、不厌其烦地回应对方的索爱。她们在交合中攀谈自如,时而又有几声欢笑,她更是毫不介意那女人因一己私欲对自己施加折磨。
我太想杀了那家伙——那个被殿下唤作阿照的女人。殿下又久久不放弃她,不叫我杀了她,这滋味比看着殿下对自己压根不喜欢的男人曲意逢迎还要难忍。后来干脆想着,那家伙既然能使雪华受尽肉体折磨,不如就让我悄悄把她处决。可我不懂雪华心意,我怕她是真记挂那人,害怕自己的鲁莽使她伤心。我才见不得她伤心流泪。
所以事到如今,雪华若还在我身上找寻别人的影子,就完全是我作茧自缚了。下贱的是我,我对自己的主君觊觎垂涎、如痴如醉,更是曾干出一些龌龊的勾当来。每次看到她的裸体,哪怕只有一瞬一刻,也会被勾起淫邪欲火。面上装作克制的模样,背地里却对着她的身姿在私室中自渎。后来到了白日,哪怕只看着她的背影,也不禁在幻想那和服下面的躯体轮廓,骤然间浑身滚烫。又后悔起没在她叫自己怀抱她的身躯时欣然接受,面上还要装什么正人君子良善之辈,其实腹间已逐步升温,双目的视线也险些被她异常美丽的胸脯夺舍。
“下贱胚子!”
脑海里响起了这样的呵斥声,雪华似乎很久未这样羞辱我了。而我在自己的居室内爱抚自身时,脑中也只剩下她的温声细语。
这实在难忍,光这样自渎是不够的。其后我做了更为荒谬的事,便是去找娼妓泄欲。不过武士间虽有众道一说[ 众道:又称男色,指武士之间的男同性恋关系。日本的男色文化大约能追溯到平安时代。而在武家政权崛起后,士族好男之风又进一步流行,加之女性地位低微,士族歧视女性及传统的男女之情,年轻男子便成了取代女子用以取悦上层武士的伴侣。然在江户时代出现的武士道典籍《叶隐》当中,此种同性关系又被赞扬神化,亦被视为巩固君臣情谊、维系上下级武士关系的灵丹妙药。这一切不过是建立在封建王朝女性苦痛之上的厌女文化罢了。],世上好男风之人又并不罕见。但如我这样只想找女子抚慰的女人着实怪异,寻常的娼妓自然是不会轻易接待的。可笑的是我自身又跟娼妓无差——女忍的确是靠肉体完成使命的行当,在世人眼里我们这些人都是肮脏的卖淫女。
雪华不叫我服侍男人,是因为忌讳将我这样的脏东西留在身边吧。曾亲身施以援手的女人最后堕落为卖淫女,目睹这种下场任谁都会心有不满。她不使我被人玷污,可我知道自己早已沦为污秽蛆虫。
最终为了排解浑身烦忧,孤注一掷追求性爱的我选择去与自己的同僚交合。
她们精于此道,对男女的身体皆了如指掌。每次搂上那些女人的身体,被她们温柔抚慰时,得到满足的却仅有我这具污浊的身躯。待生理上的快感彻底褪去后,心尖又只剩下无穷无尽的空虚,像冬日里结冰的凝水,冻着时是结实的冰凌,化水后就成了地上的一滩污迹。
我是个肮脏下流荒淫无道的女人。
并非是因为招惹了什么人而受污染,不过是我本质如此。
所以到此时,连牵着她的手时,都生怕将散发着腐尸一般恶臭的污秽传染给她,害怕高洁美丽一尘不染的雪华殿下被我这样的蛆虫弄脏。
“怎么了?我瞧你今晚总是心不在焉的。”
我总是心口不一,先前那样自我贬低,又迟迟不愿放开她的手。比起将她污染,我更恐于放开她那纤细柔软的手后便再也无法与之亲近。她手掌中的冷气一丝丝渗入我掌中,刚开始握住时活像擎着块冰。最后也不知是压抑许久的躁动欲火被释放出来,还是二人都在夏夜里出了手汗,掌中的触感逐渐黏腻,像用浆糊粘连着似的,轻易分不开了。可她终究还是把手抽了回去,那摆荡的衣袖捎过一阵风,顿时我掌间又充斥着手汗挥发的凉意。
“放完花火后,就回城吧。”
“诶?”
被她从幻想中扯出以后,依旧迷惘的我犹如脑袋还不太灵活的小鬼,口中也吐不出什么像样的答复。
“因为你实在太扫兴啦。”
不知何时,她已将卸下的狐面具同折扇一同塞在腰带间。她没呵斥我,脸上似乎也没染上怒意。随后她挑了挑略干瘪的唇,眼角微微垂下,拖着柔和的长调子接着说道:
“本打算借此机会让你好好休息一下的。你看,之后你不是还要去忙别的事吗?”
到这里她已不太高兴了。跟我这样的人一同出游难免扫兴。她脸上的表情似笑非笑,胸间不满多少写在那张美丽面孔上了。我呆立在一旁,竟凝视起她的双目。尽管我该惧怕她这如同狂风暴雨来临前兆一般的不悦感,因我的逾矩失格行径干脆将我劈头盖脸骂一顿也是应当的。然而此刻我正盯着的那张秀丽面庞又楚楚可怜起来。遗憾的是当年我实在不知如何言表。直到后来向明朝人请教绘画,我了解到明土有种特别的蔷薇,那花不同于日之本庭院里栽种的野茨,也不像明朝人钟爱的月季。那花娇艳欲滴,时而洁白无瑕,时而又殷红如血。只是花的茎条似荆棘般生满了尖锐的刺,盲目伸手去采保准会鲜血淋漓。
我想,或许鲜红品种的花瓣是被妄图摘花之人的血浸染的也说不定。那样美丽的花,无论在白昼里迎着天光熠熠生辉;还是在洒过细雨的夜里噙着雨水独自绽放。无论昼夜明暗,是被烈日蒸烤还是被暴雨摧残。哪怕化为落红使人惋惜,仍留有只稍亲眼目睹过一次就绝不会遗忘的倾世之美。不由得教人要去采摘,要去触摸枝条上的尖刺。当追逐花妖冶瑰丽的身姿时,连经受过的痛苦都成了种使人心旷神怡的试炼。
这份痛苦才令我意识到自己是真实活着,她亦非我肆意杜撰出的缥缈幻影。
“拿着这个。”
尚且沉浸在端详她不悦脸色的欢愉感中,等待被她训斥、被她鞭笞时,她却突然笑逐颜开道:
“你可真是的,做什么都要我告诉你,倒仿佛是我变成了你母亲一般。”
向下看去,发觉她递给我的是几根手持烟花。这一瞬潺潺水声流过耳畔,四周的灯火再不似方才街上那般明耀,以余光瞥见沉睡在夜色里的狭窄木桥及桥上走过的叁两路人时,我总算忆起今日曾答允过她的事。
前刻我还是个沉浸在自己臆想中的愚木雕像,在理不清的思绪中想着如何向她致歉,如何弥补自己的过失,如何才能令她不再因自己而不快。但她又成了慈悲心肠的菩萨,某一时节又如位纵容自己孩儿犯错的慈爱之母。她完全没追究我的过错,反而再度拉起我空着的那只手,捏了捏我僵硬的指节。
“你有带着打火石吧……算了,去问那边的人家借些火吧,此时才生火太费事了。”
“啊……是。”
我顺利向路边的民舍借来了蜡灯,她见了明火,忽然把手中的几根烟花棒堆成一簇,两眼也向烛火瞥去,俨然一副跃跃欲试之姿。
“殿下!”
眼见她就要把前端的引线伸到火焰上,我唐突叫了声,接着又夹着股劝诫她的严肃口气讲着:
“这样一把点着会有危险的!”
“怕什么,以前又不是没玩过这玩意儿。”
也许出于我今夜屡屡冒出的错觉,感觉雪华不像往常一样端庄冷静了,谈吐随意得像是普通的町人。她这副姿态才不会使那份高贵贬谪几分,我清楚她是真实与我面对面的可爱女子,不过她依旧无可企及,我也依旧微贱卑劣罢了。
啊,这般看来,或许这样我深埋于内心中的最为龌龊阴毒的念头就当真能实现……
没能阻止她将一把引线同时引燃,只见她牢牢抓着纸卷的烟花尾巴,前端的橙黄流火噼里啪啦地响动着。所有流火集中在一处,一如壮丽盛开的大朵菊花。烟火过于耀眼,连她不幸蒙上黑暗的倾国容颜也被彻底点亮。先前还未曾绽放出的她的笑颜此时便触手可及,隐约显出的梨涡昭示她胸中的无限欢喜。
我深爱的殿下,她是有着绝世容姿的婀娜妇人,也是纯洁无暇似白壁般的稀世少女。为使她的脸颊更加明艳,我又大胆将手中几根同样被点燃的烟花凑近她手执的那簇黄菊。观瞻此等凡尘仙子,燃放烟花时也不会在意扑面而来的刺鼻硫磺气味了。
“泉,你玩过这个吗?”
我正与她并排靠在桥栏杆边,二人都俯下身去。视线在她的脸与烟花之间反复辗转,虽沉溺于世间罕有的美景,可我又不得不担心那跃动不止的火星子溅到她身上。
“应当没有吧。”
“儿时也没有吗?我以为大家小时候都会对这种玩物感兴趣的。”
她随口一提,我也照实回答。然她的笑颜立即褪去,面庞又化为平展的画纸,神色跟着逐渐熄灭的火光沉下去了。
“像这样在夏夜里放手持烟花,不知是多久远的事啦。那时候我也就是个寻常的孩童吧。”
恍然间她似乎又浅笑着,我用力端详她的眉眼,也被那份掩藏在笑意间的酸涩苦闷感染,甚至差点忘了这是她头次向我提起自己儿时的事。打我头一次见她,她就已是个坚韧高贵的女人。她不顾血污,对趴倒在双亲尸体前的我伸出手。
但不该有人生来就是这样。
“跟我走。”
她那时曾如是说,我以为自己已化作亡魂,眼前所见是冥界女神须世理姬——不然又怎能解释她脚踏腐臭血泊却不受其染呢。
雪华也是活人,是高高在上的武士家的公主。知晓此事后,彼此间的距离便被拉近。可我像是故意要将她推远似的,整日以更为显赫高贵的敬称“殿下”唤她,而不是叫她“雪华大人”、“公主”。我内心中早已把她当作皇家、奉为从前邪马台国的女王殿下,甚至尊为无数人敬仰的天照大御神。她身上的神性日益凝固、日渐无可触碰。雪华离我实在太远。不知不知觉便忘了她以前或许也只是鲜活少女这回事。
但这一切错觉究其原因不过出于我的贫贱。我父亲是个失了主君的浪人武士,与农妇结为夫妻后仍心有不甘。我与母亲皆被他那副凶狠姿态唬住,他动辄便打骂母亲,拿着用以支撑家庭的微薄的钱财去娼馆挥霍。起初我只厌恶父亲对母亲频频施暴,到后来父亲也开始打骂我,我又对母亲的冷眼旁观无比失望。
内心曾不止一次想过结束这种污糟的人生,但又如常人一般畏惧死亡。可惜终归没料到飞来横祸。曾是武士的父亲没给破碎的家庭带来一点荣光,反倒是他做武士时的仇家找上门来,双亲最后死在了敌对武士刀下。现在忆起他整日怀念武士辉煌时的模样,实在像是对镜空谈痴心妄想。
差点就被武士杀死,恨武士恨到夜不能寐时,我却做了武士的鹰犬、任士族摆布。是的,我也曾这样揣测雪华,想着她是武家的女人、是跟武士同流合污的贵族。一直到她亲口对我说“要将残暴的武士驱逐出去,要建立全新的国家”时,我又不再盲从,一心一意待在她身边、替她披荆斩棘的意念愈加稳固。
我的第二次生命便是这般展开的,是雪华赐予我另一种人生。
然而,或许我早已失去了为自己而活的意义。
只是我依然没料到,自己心中怪物一样的意念也在逐步涨大。
放完烟花后,我与雪华便动身回城。夜已深了,嘈杂人群如潮水般褪去,周遭静谧不已,身旁的空气似乎也变得异常冷峻。踏着与来时不同的林荫小路,茂密枝杈遮住了月光,沿途堆积着黑压压的阴翳。在此处徒步,耳闻由林间传出的几声凄厉鸟鸣,夏风拂过树叶再发出沙沙声,裹挟而来的是沁人心脾的凉意。
这实在教人不寒而栗。雪华又故意要走这样的偏僻幽径。深夜的僻静处往往有蠢蠢欲动之物在虎视眈眈,若我独行还好,然雪华陪在身边,我不由要打起更多精神警惕四周暗影。
唯一庆幸之事是我到此时又与她并肩而行。但她没牵着我,昏暗的夜里瞧不清她的面庞,而自她昂首快步的仪态来看,她倒委实淡泊恣意。
“你累了吧?”
她骤然停下,又似乎扭过脸来仰头看我。
“没有的事。殿下要是累了,就由我背您回去吧。”
“诶呀呀,你怎么累了还不好意思讲。怕我责骂你吗?”
这时即便我一个劲儿摇头她也必然瞧不见。
“那边有个空屋子,不妨去那里歇一会儿吧。”
此刻我终于反应过来。她也不再征求我的意见,忙不迭扯着我的衣袖向枝杈稀疏的地方走。
这样矗立在野外的空屋定然不会有榻榻米了,连那罩在外面的门板也稍显残破。我与她遂不顾忌礼节,照直踩着木屐迈入了屋中。
“这地方似乎有前人光临的痕迹。”
“反正今夜肯定没人造访此处了吧。”
意外的是,这样难称为遮风挡雨之居所的木屋,却并没有我想象中的简陋。屋内有炭火盆,尚未熄灭的火星被草木灰掩着。我终于拿出揣在身上许久的打火石,将炭火再度引燃了。
“在这样的季节里点炭盆实在太热了,把那个拿远一点吧。”
雪华已坐在了高出泥地的木板上,那之上铺着些浅色的布,还立着个窄小的桌案。如她所愿把炭盆推至离她落座之处稍远的泥地一侧时,她又招呼呆立在原地的我坐在她身边。
“果然,哪里都不如野外凉爽。想到城里也是这般燥热,真想干脆不再回那地方去了。”
她开口抱怨着,火堆离她几尺远,那光亮就只能照着她的下半身,上半身仍只有不太明晰的轮廓。
“您还是适合住在城中,这样简陋的地方实在配不上您。”
怕她前后一人讲话会寂寞,我又确实想多听听她的声音,遂胡乱开口讲了一句。
“我本来就不该住在那种夺人自由的地方。”
我还在思量她会如何回应自己,自己又该如何接她的回话。双目不向她的脸看去了。正盯着屋子的角落兀自思索时,她却如幽魂一般朝我靠来。她那张惨白的脸霎时闯入视线,我始终戴着之前买下的般若能面,不过额前有一阵磕响声,我知道她是把自己的额头抵上了面具。我从不惧怕怪力乱神之说,但身体还是本能颤抖了一下。她的双眸似黑洞洞的深窟窿,被眼皮前的细密睫毛盖着时更是一点光也漏不进来。她便如此紧贴着我的面孔、凝视我的眼睛。
“你这么怕我?我便那么可怕吗?”
这两句问话听来本该是玩笑话,由她讲出时却不含一丝情感。此时我只稍往下看就能瞥见她的薄唇——她说话时似乎连唇也没怎么张。
“害怕我连你也杀了?所以得离我远远的,不然肯定要落得个同样惨死的下场……”
她不间断讲着诘屈晦涩的话,我只知那些难懂的句子决计不是对我说的。她骤然间像着了魔、或曰被夜里的鬼附体了。
我从不畏惧怪力乱神之说,又因自己此刻正是地狱里最骇人的恶鬼。
到这时候,我心中的怪物终于同心底最深处的恶欲一样,即将破土而出了。
我将她幽鬼一般纤瘦的身躯紧紧搂在怀中,裸露在面具外的鼻头也蹭上她的鼻尖。分不清二人里是谁还在颤抖,我与她在相拥的片刻后便连呼吸都连在一起了。
“如果杀了我您便能开心,哪怕将我千刀万剐我也无怨无悔。”
胸中或许真期盼这一天。企盼自己犯了无法被原谅的过错,希冀被她亲手斩杀。肉体破灭的话,心中的苦痛也就不会再延续了吧。
“我才不杀你。”
她前后未挣扎过,尽管我估摸自己搂着她的力气非她此种身量所能承受。片刻以后,她又不疾不徐地展开双臂,抱住了我的后背。
“但你这个人,又一点希望也不给我,倒叫人讨厌得很。”
她在我背上拍了一下,两手向脊柱处探去、十指隔着夏服抓着我的后背。
“那您还是让我消失,让我这样使您厌烦的下贱人消失好了。”
语毕时我不禁要放声笑出,紧贴着她身体的前胸中泛起一丝诡异的快感。
“那算什么。我留着你还有用。”
她仿佛恢复了寻常的轻蔑口吻,我稍感安心,毕竟是亲自将她从险些堕入某种阴邪境界的危机中拉回来了。只是一直这样抱着她又实在不妥,我害怕自己紧接着就做出些大逆不道的事。我松开了手,她的手同样不怎么用力了,双臂也从我的脊背上撤去。之后她面对面盯着我瞧了一阵,右手缠着我搭在自己膝盖上的手掌,我一动不敢动,小心揣摩她是何意图。
“让我看看你。”
她轻扯起我一边脸颊,似乎在仔细端详。不知我这样的面孔有什么值得她留恋的。左不过是百无聊赖,便拿我寻些趣味。她总爱这么看我,实际我早已习惯,说我是她的人偶摆件也不为过吧。
反正能使她开心欢喜的活计,我样样都会去做就是了。
屋子里的炭盆越烧越热,此物在冬季必不可少,在炎热天气里就太过多余了。只是这屋里唯一的一扇窗无论如何也推不开,但那窗户纸破破烂烂,偶尔也能从纸窟窿里溜进几阵风来。
在我谛听某刻刮过耳际的风声时,雪华骤然含住了我的嘴唇。
这固然不是什么戏弄,她的确用力吻着我。鬼迷心窍的我也配合起她的步调,自然伸出舌头朝她口内探去。这种时候我根本就已腹热难耐。内里的恶欲是刚刚压灭的火堆,被她给予了一粒火星,仅过了须臾就死灰复燃。
藏匿在我体内的怪物、真正在暗夜里蠢蠢欲动的怪物,是我一直以来想要玷污雪华的恶念。
而现在,天赐良机。我知道在此处只要我想做,她压根没有任何反抗的机会。我马上就能在松江城外这间掩埋在密林中的废屋中将她彻底玷污了。
这样子她就一定会从高天原上跌落吧,会变得跟凡人一样浑身沾满恶臭污泥、变成如我一般可耻下贱的女人。如此一来我就能使她永远属于我了。她不再是我无法触及之物,而不论她变得多么肮脏不堪,我都会永远陪伴在她身边。
与我持续亲吻,她口内应当填满我同血液体液汗液一般污秽的唾液。等不及她将舌尖抽出,我便不顾一切把她压倒在木地板上,一点点扒着她的衣服。为使衣衫迅速从她身上褪下,我最终还是松开了嘴巴,专心脱起她的和服。
“你应该挺精于此道吧。”
她大抵先调过气息,又一边讲话一边局促呼吸着。我不理她,只想马上扑在她裸露的躯体上。
“你急什么,我又不会跑。”
她猛然抓住我在她腰带上左右摆弄的手,我本不该停下,可她说的话确实耐人寻味。
“我说,你有跟女人做过吗?”
我不明缘由地愣了一阵,她应当能就此看出些端倪,之后我再摇头欺瞒她也是于事无补吧。
“那你就这么急不可耐地想抱我?你早就想同我做这种事了吧?”
她似乎信了我欲盖弥彰式的否定,但紧随其后的质问又教我立时叁刻说不出任何反驳之辞。
“我就知道你这下贱胚子每天都想着这种事。即便不让你去做娼妓,你也跟外面那些卖淫女没什么区别。这下我可真就留不得你了。”
她平躺于地面,上半身完全被火光照亮。她脸上挂着不屑一顾的表情,说话时两条细眉也随语调上下扭动。因是在责骂我,她当然没在笑,唯有红润的脸蛋染上了浅薄的怒意。
我再不想讲什么话了,也不会因她的话而停下。听她要赶我走,言辞又不像在开玩笑,我胸中怒火又奔流往复,加重力道的双手比先前更迅速地剥着她的衣服。
彻底褪去衣衫后,首先夺去我目光的理应是她洁白的双乳。此前我曾见过她的乳房,也知晓她乳首有着何等艳丽颜色,但没有一次比这时更清楚、更诱人。我率先以手攀上她的胸乳,掌心最中抵着她柔软的乳首。她乳房的触感更加温润,那地方没有骨骼与凸起,一瞬间又像在捏着虚空之中没有重量的某物一样。
“啊……你就打算一直这样吗?”
奈何她胸部的触感过于教人着魔,我在她乳房上停留许久,直至听见她带着轻喘声的呵斥时,才意识到自己浪费了太多时间。这次我可以用行为反驳她。我忽然揪起她一边的乳首,她的肩膀稍稍拧了一下,乳沟间结着的细汗蹭蹭向外冒。恶作剧了一次,此刻我又俯身嘬起方才那枚乳首。她的乳房不大不小,可要完整含着实在困难。不过单是吸着她的乳尖,便不能再使她淡然自若地讲出羞辱我的话来了吧。只是她这般羞辱又令我甘之如饴,在我猛吸她的乳房时,她依然反复嘟囔着,口中尽是些讥讽我的词。
“好痛……你这家伙……是在幻想吃乳母的奶吗?”
她饱胀的乳房似乎已充起血来,最上部的乳尖在我口内涨起。女子在哺育期乳房总会胀痛不堪,有时也产不出奶水喂养孩子。婴孩断奶遥遥无期,那些武家夫人们哪里有耐心亲自喂养孩子呢?故此有身份地位之人定会请乳母代为哺育孩子,这种日子身为低等人的我自然从未经历过,更是不知道涨奶是何种滋味。然她此时说自己痛,声调却像在欢快笑着,似乎真能从我的吮吸中迎获十足快感,连乳房的肿胀也成了一种性欲反馈。
你不是挺喜欢这样的吗。我倒真想这样呛她,可我又哪里讲得出口。只是这般怯懦至始终一语不发的我,现下就要侵犯她的隐秘之处、将她一步步污染了。我扯下盖在她小腹与大腿之上的白布裙,她蓦然伸手用两掌将自己的那地方遮住了。
“你再敢继续下去,我就真要对你不客气了。”
由我跪坐之处看去,她只将两掌半并拢轻盖在耻丘上,完全没有严防死守、绝不教人侵入的意思。不仅如此,又仿佛故意为之,她原本自然塌落的乳房此刻正夹在她双臂之间,双乳似山丘般凸起着,我因此再度眼花缭乱了。觉得她此时与之前说出的话根本就是调情的句子,然我又万分受用,最后活叫她给捉弄了一遭。
“色小鬼,看我怎么治你。”
耳边似乎传来她戏弄我的话语,再向上凝视她的脸,她并未开口,不过脸上的确绽着盈盈浅笑。她要是一直这般开心,我岂不是根本无法得逞了?这哪里算是什么玷污她侵犯她的行径呢?真该死,我就当多听些她跟那北条氏女人交合时彼此间讲出的话,了解她在这种时候会如何应对。原以为她一定会又怒又怕,乃至端着那张哭花了的漂亮脸蛋求我停下。谁成想她反觉这种事妙趣横生,在自己马上就要被下贱的虫子污染时也饶有兴味地逗弄我。
更令人难堪的是,我于刚才的抚慰中生出强烈反应,索性就把雪华的双腿掰开、直接使她的屁股抬起一半。如此一来,她即便阻挠我看她的私处,要以这样羞耻的姿态示人,料她也不会再无动于衷。可这次我又被她捉弄。在我抱起她双腿的瞬间,她那两只脚又一前一后勾在我肩头,我才意识到她已是赤足了——她何时脱掉袜子的?我便开始仔细思量出门前她是否有穿袜子这回事,没瞧见她很快又主动使搭在小腹下的双手分开,两臂同先前一样垂在了地板上。
待我回神后,终于将她身体中的全部尽收眼底了。曾亲眼所见、曾苦苦期盼、曾触不可及的她身体的所有地方,而今都归我所有。那随着她腹间的起伏微微张合着的私密甬道,马上也要与我的身体紧紧相连。
我本欲将自己不断渗出热汗的手朝她腿间的柔软之处伸去,但先前碰过了太多脏东西,还没来得及清洗自己的双手。我倒顾及起无足轻重之事来了。明明要将她彻底玷污,肉体上的污秽当然也是必不可少的。可我确实不愿就这样触碰她。
“你发什么呆?呵,莫非你真是个不知怎样跟女子性交的蠢货?”
这静默许久后的再度启唇对我甚为奏效。我便要直接堵上她的嘴巴,让她不能再堂而皇之地讲话。
“嗯……嗯……”
她转瞬间就变换腔调,喉间只能发出些哼哼唧唧的声音了。这固然是因为我正卖力吸着她的阴部。我将她由阴核至穴的一部完全含下,用舌尖拨开两片湿滑的唇,在甬道的入口处快速刮蹭着。这样来回往复不知做了多少次,想必我的舌头很快就要支撑不住。她也早已抓起我的后脑,手指在我发间胡乱挠着。
她的确被快感淹没了。这点在我上移舌尖、由下自上挑弄她的阴核时又尤为明晰。
“不要……别用力吸那里啊……”
她如告饶一般,求我不要一边吮着她的阴唇一边嗦她的阴核。这正是我追寻之物的其中一角。我反复游走于她的穴口与阴核之间,直至口中被她的爱液灌满,嘴边和下巴上必然也沾满了漏出来的汁水。
“你这样一直吸着……我会没完没了的……”
她短时间内便高潮数次,即便我同其他性欲高涨的女人交合过,也未曾见过这般阵仗。
雪华还真是个不折不扣的淫荡之女。之后目睹她求我不要离开她的身体、不要停止这荒谬的交媾时,我一度以为自己的目的大约已经达成。
舌头已然痉挛,再抽不出半分力气爱抚她了。我松开她的私处,吊着如丝般水线的舌头还吐在唇间。尽力咽下了口含的浆液与唾液,可还是有些许流在了外面,她那仍不断涌出少许爱液的穴口也是同一副惨状。雪华的私处浸满了汁水,被火焰一照反倒变得水光晶亮了。
“先别离开呀……”
她眸光闪烁,努力直起腰身贴上我的目光时,脸孔似乎又印上那副楚楚动人的神色。她是真的在求我吗?是真的淫贱到要同我这样的人纠缠不止、失了我就会不快不悦吗?若当真如此,我也就能永远陪伴在她身边了吧。
“陪你玩够啦,这下我可要一雪前耻了。”
交媾使她的秀发接近完全散开,她靠上我的左肩,这样我散开的头发又与她的发汇在一处了。我尚且沉溺于她发间的香气,她却猛然将我压倒,以半具身躯的重量趁人之危。到这里我当然能轻松挣脱,只是我任由她撇开双腿压在我胯上,躺在地上一动不动的我愈发像个木偶了。
“那面具,该拿下了吧?”
她朝居于下方的我伸出手。我应当听从她的吩咐自行解掉面具,但那滑稽伪装最终还是被她亲手揭下了。摘下面具的片刻,我仿若由暗复明,似乎能体味盲目之人内心渴求重现光明的心情。先前再怎么奋力去看,视野也被两个小窟窿锁着,一时间不敢断定自己是否有窥得事物的全貌。往常用余光便能瞥到的东西,在前一时却必须要扭头定睛去看。
由此我便遗憾于今夜自己只能透过那两个洞欣赏她的美丽。然此时不同彼刻,她依然赤身裸体,未朝向炭火的身躯的一侧多少融于阴影。她通身洁白无瑕,仍旧一尘不染。比起方才被施加约束的俯视,肆意仰视那圣洁肉体时更深感其出尘脱俗。
“啊,是这样啊。果然是这样子的啊……”
她自言自语道,复而将手伏在我蒙了一层汗液的脸颊上,小心翼翼地沿着骨骼轮廓缓缓抚动。
“殿下,是不是该回城中去了?京极大人会担心您的安危吧?”
与面具一齐被揭下的不知是什么。不过此时我终于取回了平素里的职责,恭恭敬敬地询问起她。若是不一门心思地想那些龌龊的东西,便能似往常一般做回她忠实的奴仆。
“那边早已知会过了。”
她心不在焉地答道,目光垂落在抚摸着我脸庞的手中的某一点。激情似烟花般熄灭之后,剩下的应当是难以弥补的空虚,抑或是如寂静深水一般的平和。
“泉。”
雪华应当是后者,因为她的眼睛正溢出些水花。
由她抚摸自己的脸颊、再边黯然神伤边叫着自己名字的场景,在自己决意离开故国时也曾上演过一次。中间还发生了太多荒诞之事,没能使她亲手斩杀自己,那痛苦便轻易延续下去,似某种慢性毒药,一点一点蚕食着自己的肝脏。
我最终也没能实现永远陪在她身边的夙愿,更是没能看到她建立起令自己欢愉舒心的全新国度。可到最后一刻我却清楚,她已寻到能使自己心满意足的宝物。故此她就不必再为了安抚自己心中的失落不安而从赝品处寻求一时宽慰。
庆幸的是我的确目睹了她灵与肉中蕴藏的一切。她的肉体是无论染上何种污垢最后都会重归洁净的神之躯,魂魄却是似寻常凡人一样有着复杂七情六欲的集合体。不过即便如此,即便她内里之物与我等凡人并无什么分别,她也是我这样选择摒弃自我、甘心成为他人替身的家伙无法触碰的。
我朝周遭望去,视野中空无一物,先前乌云密布的房舍化作了空荡凄凉之所。从前这屋中挂满了数不胜数的女子画像,我与千篇一律的画中人共度了无数个日夜,只是心底里从未觉得充实。画终究是画,画中人不存于现世、乃是照着活人绘出的仅有静止姿态的假人。
可我又时常不愿听信这种话,孤注一掷地想画出毕生追求的完美之作。因而在做着先前那样无比冗长的旧梦时,手中绘笔也在不停挥动着。
“师傅!”
将镇纸推至画纸远处,意图端详自己当下完成的作品时,耳畔却恍然传来阵叫门声。
“冒昧前来叨扰,是您要的东西送来了。”
“你且推门进来吧。”
立于门外的是我相熟之人,语毕时我便又耳闻一阵推门响声。
来人身姿轻盈,那身段又谦恭。她如往日一般向我微微行礼,我也曾叫她别再遵守这些繁文缛节,但她那时仅答道:
“那实在太失礼了,您可是我的师傅啊。”
如她所言,我是她绘画上的指导者。我自身的技艺尚不精妙,本无丝毫想授人以渔的打算。然这少女的生母病逝,投奔北方起义军的父亲也音讯全无。她沦为无家可归孤苦无依之人,最后的去路必然只剩只会使她绝望的娼馆。瞧见这少女的悲惨境遇,我便理所当然地动了几分恻隐之心。我给予她遮风避雨之处,再教授她用以维持生计的技艺。到这里我实则在效仿何人、又为何要将少女救下的理由已不言而喻了吧。
“哦……原来是那花。终于栽出了啊。”
少女手执一把花束,花之茎条似乎被厚布缠着,裸露在外的仅有缀在茎条最上端的洁白花瓣。半遮半掩之姿令其光耀夺目之美丝毫未减,不如说那如荆棘一般的危险面貌反而会使旁人对此花心生畏惧。
“真可惜,还是没能见到赤色蔷薇。”
我轻叹一声,少女已将花束轻置于我案前,再小心翼翼揭开盖着花半身的厚布料。
“哇!这是您新作的吗?这画实在非同凡响,您可得好好叫众人看看您精妙绝伦的技艺呀。”
她若凑近桌案,自然能将我摆在桌上墨迹未干的画作看个真切。她这句褒奖又不像她以往对我的称赞,她好似真心被画吸引,不由得满面春光、眉飞色舞。
“若将此画展出,您定能使这街上……叫这城里的达官显贵们也对您钦佩不已吧!”
她神情激动,不甚长的汉文被她讲得像是语无伦次。
“不行。”
先前我还在鉴赏白色蔷薇,而今便再度审视起自己的画作、凝视那画中之人的双目。
“为什么呀?您的才能不被旁人所知,实在是太可惜啦。”
“并非如此。这画还是幅半成品,我又怎能将这种未完成的作品拿出去示人呢?”
“原是这般。不过此画在我看来,并无什么漏缺之处啊。”
我不禁笑了一声,不是在笑年轻的徒弟愚钝,仅是在笑自己领悟不到长久以来自身无法绘出之物早已容纳于我心底了。
我始终将自己绘出的人像视为拙作,只因自己无法赋予画中人完整灵魂。单勾出皮囊与骨肉与死人无异,而若是无法将其魂魄中的七情六欲原原本本描绘出来,那人像便又成了无法被称之为人的行尸走肉。
喜怒哀乐爱恶欲,其余六情我皆亲身体味过。唯独仅存的爱是我到最后一刻都未曾捉住的——多少年来我都如此以为。当觉前日之事已成定局,我已寄居至遥远异国,她的事便与我不再相干了。
在松江城外那间废屋中,她最后还同我讲了一句。
她叫着我的名字,唤着她亲自赋予我的名字。
“泉,唯独剩下你……你定要活下来啊。若你也死了,我就再没有一丁点希望了。”
我在那之后刻意将此句遗忘,或因自己曾违背雪华之命,做出过糟践自己性命的荒唐事;又想着她若是哪日逝去,我也一定要随她一同离开。
我早就没有任何要为自己而活的意志了,可她又把我看作她最后的希望。
这样一来,我们之间就再无差别了。
又如她在奈良与我诀别时所言——她不想我离开她。那话语当时真使我干脆不想再打着前往异国他乡的主意,想着将余生都用以守护深爱之人便好。而今事已至此,我倒也没什么懊悔的理由了。哪怕是在离她所在之处更远的天涯海角;哪怕我客死异国只能坠入明人口耳相传的十八层地狱;哪怕我与她隔着永不能二度相逢的无垠虚空;我亦会守护她至永恒之尽头,恒常如一。
“您能告诉我这画中是何人吗?”
立于案前的少女不愿离去,她埋头盯着桌上的画,仿若已被那画中之物摄去了心魄。
“她是女神大人。”
“原来如此。我就知道这般人物定然该是住在天上的天女,在凡间又哪里能看得到呢?”
“旧时传说中不是有几则天女下凡与凡人相恋的故事吗?”
“那似乎是人们杜撰出来的。您若去沿街摊子、市场上逛逛,也能买到写着这种故事的小说。当然,有些书我如今还读不懂嘞,看来是得更刻苦用功才行……”
年轻徒弟顿时像个敞开的话匣,她靠在桌案前滔滔不绝,此刻我已听不清她后来究竟讲了些什么。
再瞥向平躺于桌上的洁白蔷薇,欲亲手执它玩赏、品味其芳泽时本应小心拿起。而我却将整簇茎条倒悬握住,令已失去生机、即将逐一脱落的花瓣朝下。真是奇怪,蔷薇之刺扎入肌肤时哪里会痛呢。左不过有渗出几滴鲜血,即使再用力握紧也仅会瞧见顺着花茎流下的血水愈积愈多。我牢牢握着费尽千幸万苦摘得的蔷薇,目睹纯洁花瓣染上血污,原本白皙胜雪的白蔷薇最终化为赤红色的妖花。
过了许久之后,妖花亦吸饱了我的污秽之血。那血便就此淌过殷红艳丽的花瓣,滴到我桌前铺着的那张画像上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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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传·泉之章画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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