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吓了一跳,忙说:“召医官来看吧。”
梁潇摁住她的手,疲乏道:“不了,太晚,我累了想安静一会儿,你给我上药包扎就好。”
姜姮把药箱从箧柜里拖出来,熟练地翻捡那些瓶瓶罐罐,找出药,往梁潇的伤口上敷。
他到底是醒着的,跟昏睡时不同,手重毛糙时他会颤抖,痛苦低吟。
姜姮停下动作,抬头看他,他额间纹络深嵌,却说:“继续上,别看我。”
姜姮只得重新低下头。
这刀伤很深、很重,每回近距离看时,嗅着那股血腥味儿,姜姮都会觉得心颤,之余,还有一些说不分明的复杂感觉。
如果当初不是梁潇挡在自己身前,如果这刀是捅在自己身上,自己恐怕早就没命了吧。
就算侥幸活下来,那得多疼啊。
姜姮怔然出神,头顶飘来梁潇幽幽的声音:“药洒了。”
姜姮忙去扶歪倒的药瓶,仍旧流出些汁液,浓酽乌黑,沾染在莹白晶亮的瓷瓶身上。
梁潇叹道:“玉徽跟我说这些日子都是你在照顾我,我能这么快醒多亏了你,我现在才明白,我能醒那是因为我命大。”
他边说,边自己合上衣襟,束好通犀金玉带。
姜姮没有与他争论,只是觉得此情此景说不出的诡异。
夜色宁谧,窗外鸟雀嘤啾,窗内烛火幽惑。梁潇因为伤重提不起力气,说话柔声细气的,两人这么一来一往,有种共剪西窗烛的温馨。
真是奇怪。
她默不作声地把药收起来,梁潇目光追随着她的身影,问:“你怎么不说话?”
姜姮依旧不理他。
他挣扎着要从美人靠上起来,不慎扯动伤口,疼得呲牙咧嘴,头冒冷汗,委屈地轻捂伤口,哀怨道:“姮姮,你理理我啊,我又惹你生气了么?”
鬼门关走过一遭,倒越发矫情粘糊起来。
姜姮总觉得他给自己挡过那一刀之后,再面对他时就欠缺了些底气,再不能像从前信意讥讽攻击。
她正不知该如何面对,姬无剑进来了,躬身道:“虞清将军求见。”
梁潇一改逗弄姜姮时嬉笑浪荡,神色凝重起来。
自打两方交锋,虞清就一直在前线督战,突然归来必有要事。
姜姮在一边摆弄那些药罐,凝神竖耳倾听。
“关西道的左翼先锋已被悉数歼灭,敌军阵法全乱,溃败只在朝夕。”
梁潇飞速翻看战报,目光冷峻,道:“别的就按照原先商定的办,只一点,崔元熙要活捉。”
他仍旧惦记着曹昀,要把伤曹昀的那个内奸揪出来。
虞清深知其中利害,颔首应下,又从袖中掏出一份信笺。
信封上几行娟秀簪花小楷,以红蜡油滴封,配着虞清那不时偷瞄姜姮,微妙古怪的神情,莫名有些暧昧氛围。
梁潇伸手要接,伸到一半,想起什么,也歪头去看姜姮。
姜姮疑惑地拧眉,显得很是茫然。
虞清终于把那烫手山芋递了出去,忙偏身便姜姮揖礼,退了出去。
梁潇看了姜姮一阵儿,微微轻叹,将信笺拆开,一目十行潦草扫完,眼睛微眯,冷声道:“她要来见我。”
姜姮问:“谁?”
梁潇随手将信扔开,“还能有谁?你对我可真是一点都不上心。”
第49章 . (2更) 姮姮,我愿意为你而死……
看着梁潇这副别扭样子, 姜姮脑中灵光一闪,猜测:“崔太后?”
梁潇合上目,轻轻揉捏鼻骨, 看上去颇为头疼地轻“嗯”了一声。
姜姮闹不明白,崔太后为何要在这个时候来襄邑?若她当真关心襄邑的局面,关心这一方水土和百姓,早在战事之初就该前来阻止。
崔元熙是她的弟弟,她和梁潇又是那种关系,她是阻止同室操戈的最佳人选。可她生生等到烽火燃遍襄邑才出现,怎么?是听说崔元熙节节败退,想来救他一命吗?
姜姮直觉没有这么简单,就她所见, 她觉得这崔家姐弟利益瓜葛甚于骨肉情深,崔元熙这条命还不值得崔太后专程跨过多舛乱世、顶着狼烟走这一趟。
她想再问问梁潇,可梁潇已显出几分不耐烦,眸中闪过一道冷光,倏地问姜姮:“你想不想做皇后?”
姜姮霎时僵住。
这两个字于她而言是很遥远的,哪怕这些年梁潇以不可思议的速度扶摇直上, 哪怕身边人总恭维他是无冕之君, 她也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他可能会御极天下。
若是父亲在这儿,他可能会怒斥梁潇大逆不道, 犯上作乱, 可姜姮心中所想却只有:他能是个好皇帝吗?他能仁慈爱民, 拯救这乱世黎庶于水火之中吗?
她有些怀疑,甚至还有些害怕。
姜姮缄默不语,梁潇眼睛里闪出些刺目的光,炯炯刺向她, 问:“你是觉得,我不配吗?”
姜姮摇头,正要说些什么,梁潇朝她伸出手:“过来。”
她走过去,梁潇将手放在了她的腹部,隔着缎衫轻轻抚摸,道:“这是我们的骨肉,我想给他最好的,这世上还有什么好能比得过君临天下?”
姜姮觉得荒谬。
前不久他还对自己说过,他追逐权力多年,虽然艰难攀爬至顶峰,可仍旧是不快乐的。权力尚未给他带来多少快乐,他又凭什么觉得孩子会认为君临天下才是最好的礼物。
她道:“如果我说,我想让他过平凡人的生活,不想让他沾染权力,搅进这名利场里。你会不会觉得我是在痴人说梦?”
这些年,她见过了太多兴衰荣辱沉浮,当年的卫王和辰羡何等尊荣风光,可是一朝落败,却连性命都保不住。
如今,梁潇带着他们爬得越高,她越是心惊胆战,担心登高跌重。
梁潇一愣,懒懒地后仰,挑眸凝睇姜姮,“你心里清楚,这是不可能的。”
姜姮还要争论,梁潇已觉得无趣,决心结束这个话题,将衣袖揽于身前,缓和了语调道:“我要给你看样东西。”
他不肯假手于人,让姜姮搀扶着他,去到箧柜边,将手探进去,艰难地摸索一番,拿出一个上了锁的螺钿盒子。
他从鱼囊里摸出一把精巧的银质钥匙,将盒子打开,里面装着一对金镯子。
正是当初姜姮戴着逃离他的那一对。
后来这两只金镯子辗转流离,一只被姜姮卖给了顾时安,一只留给了吴娘子。吴娘子的那只她知道,是在还给姜姮时被梁潇拿去了,可另一只……
梁潇极为珍重地把镯子拿出来用红绸帕擦拭,道:“我给你赎回来了,姜家旧物已经没剩多少了,你给得倒大方,也不怕岳父知道伤心。”
他擦完后,把两只金镯子依次套到姜姮的腕子上,道:“我受伤昏迷前就一直在后悔,怎得不早点给你,这一关若是捱不过去,就这么死了,那岂不是再也没有机会亲手给你戴上。”
姜姮低头看着腕上烁烁金光,一时心绪复杂,她艰难开口:“谢谢你。”
“嗯?”梁潇诧异,唇边漫开一抹柔光潋滟的笑:“谢我什么?”
姜姮看了看金镯子,又看向他的胸口。
梁潇抬手隔衣摸了摸自己伤口的位置,面露怅惘:“姮姮,不瞒你说,替你挡住这一刀的时候,我想若是就这样死了,也未尝不好。虽然有些小遗憾,可毕竟是为你而死,余生你想起我时,总要记我点好,不至于全是恨和怨吧。”
姜姮咬住下唇,似是在挣扎。
更漏里流沙簌簌陷落,窗外响起更鼓声,月贯中天,繁星如洗,辰光正于悄无声息间流逝。
梁潇握住她的手,指腹在她掌心轻轻打转儿,“可是,上天让我活下来了,我们……能否重新开始?”
姜姮总觉得自己陷入了一个轮回,反复挣扎抗拒,一路艰难走来,又回到了起点。
她对他狠不下心了,她无法对一个舍命救自己、肯为自己去死的人恶语相向。
可是,两人中间又隔了太多、太多……
梁潇的声音幽幽回荡在静夜里,轻柔而极具蛊惑:“你再仔细想想,我昏睡的这些时日,你真的快乐吗?轻松吗?没有我的日子真的就那么好吗?如果不是,何必非要执念于过往,坚持自苦?把那些事情都忘了,重新开始不好吗?只要有我在,你可以安睡每一个夜晚,这样不好吗?”
姜姮的思绪全乱了。
她脑中如有一团乱絮在缠绕拉扯,搅扰得她头疼。梁潇抬起胳膊摸她的脸,柔情似水,体贴而宠溺:“你好好休息,安静地再想一想,我还要见几个朝臣,先去书房。”
他扬声唤进姬无剑,让他搀扶自己去书房。
垂荔游廊杳长幽静,廊下纸灯在夜风里轻晃,昏黄烛晕打在地上,耀出一地憧憧乱影。
梁潇踏着影子前行,唇边尚留着哄劝姜姮时的缱绻笑意,身侧的姬无剑屡屡侧首看他,蓦地,轻叹了口气。
梁潇收敛笑意,问:“阿翁有话要说?”
姬无剑眉间尽是担忧无奈:“您也……太拼了。”
他在靖穆王府做了几十年内侍,陪伴公子们读书,耳濡目染,知晓历代耽于美色的昏君做出的荒唐事。
烽火戏诸侯算什么?若幽王在世,见到这一位,也得甘拜下风。
姬无剑叹息:“您就不怕,这一刀刺得这样狠,当真再也醒不过来。”
梁潇脸上的柔情蜜色悉数褪尽,只剩下幽邃深冷的一片。
起初,他只是想将计就计,受点轻伤,引崔元熙入瓮。
可是那日宴席上,崔元熙提到了辰羡,却是阴差阳错给了他灵感。
他这么多年介意的、难以释怀的,不过是一个死人,但就是因为他死了,永远活在泛着绚烂光影的记忆里,活人永远稍逊一筹。
可若他也为姜姮死一回呢?
不管两人如何争吵,如何相互折磨过,他坚信,姜姮是善良的,心软的,他舍身为她倒在她面前的时候,她不可能无动于衷的。
她自小远离家乡父亲,客居靖穆王府,她是孤独渴望被爱的,哪怕她把自己伪装得再绝情冷硬,他也坚信,剥开重重壳衣,藏在里面的芯子必是柔软的。
两人俨然已经走至僵局,他必须铤而走险寻求破局之法。
梁潇长舒一口气,勾唇:“不会的,那是训练有素的王府暗卫,下手是重了些,可不会要我的命。”
他心情甚是愉快地转头看姬无剑,“她已经动摇了,看我的眼神都变了,我相信,假以时日,她会重新爱上我的。毕竟,她曾经是真的爱过我。”
姬无剑仍旧心忧,曾经情真,而今却是一个经过精密计算设计的大骗局。
谎话说得多了,迟早是要被反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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权臣妻 第5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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