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不了多一个“古中国”罢了!
为什么要以卵击石!
宁明志愤愤不平,眼泪不断流淌,在徒弟们的小心伺候下,缓缓擦去。
钢琴曲进入了渐渐远去的尾声。
那番太平盛世的祭祀祈愿,随着厉劲秋最后一个悠长音符,慢慢淡去了影子。
“《景星》。”
宁明志说出了乐曲的名字,声音尽是疲惫和讽刺笑意。
“静笃怎么可能用这样的曲子,替代我们的情谊!”
“他说过,我会弹琴,我能击筑,我就远胜过只会砍柴的樵夫钟子期千百万倍!我们不需要去羡慕什么高山流水,我们自己就是猗兰芳树。”
宁明志声音高亢,“他哪怕恨我,他都不可能选这首曲子!”
他发狂一般的狡辩,远胜过他之前每次反驳钟应的语气。
钟应看他的视线平静,出声说道:
“因为沈先生不恨你,他根本没空恨你。那时战火纷飞,友人散尽,他一身病痛,独自支撑着继续研究《汉乐府》的曲谱,即使没了十弦雅韵,没有十三弦筑,没了木兰琵琶,没了二胡编钟,他也一直在前行。”
可他临终感慨,依然没有恨,只有遗憾。
遗憾山河破碎风飘絮,遗憾寻觅数年无知音。
钟应的笑意浅淡,眉目舒展。
他说:“沈先生临终前的日记,只惦记着十弦琴、惦记着遗音雅社流失的乐器、乐谱,对于你,他只觉得你们不是同道中人,无需再提而已。”
“所以,这张筑琴的乐曲早已改作了《景星》,它也早已改名叫做景星。”
“你骗我!”
宁明志瞪大眼睛,“他肯定恨我!”
即使他一遍一遍的辩解,沈聆不会恨他不会怪他。
到了绝路之上,他宁愿沈聆怀着对他的恨意去世,他宁愿沈聆临终的乐曲控诉他的罪行。
这样,沈聆才会生生世世记住他,就像他记住沈聆一样。
钟应却笑出声来。
“宁明志,如果你将我的手机还我,马上就能见到沈先生日记的照片。”
他的手机里,存满了研究资料、乐谱日记,“你可以亲眼见到他的笔迹,也能见到他亲自写着——”
“‘筑琴所托非人,可气可叹,若有机会,我愿从未期许猗兰灼灼,只愿景星重现,天下太平’!”
宁明志脸色苍白,呼吸微弱,手掌抓紧了轮椅扶手,似乎要和钟应拼命。
可惜,钟应全然不怕这个该死的老头子。
他说:“沈先生心里,再没有你。”
更没有他一声声亲昵唤过的知音。
第80章
厅堂宽敞安静, 却能听到呼呼作响的刺耳声。
宁明志直视钟应,脸色苍白,嘴唇颤抖, 气得几乎窒息。
他抓住轮椅扶手,整个人前倾, 只能无力的钉死在轮椅上,没有办法过去抓住钟应,要钟应住口。
“你骗我、你骗我……”
宁明志的声音微弱, 如同将死一般, 执着的重复, 执着地安慰着可悲的自己。
耳畔有着徒弟低声劝告,他还能听到有人跑出去的脚步声。
可宁明志的眼睛,一眨一眨, 紧紧盯着钟应。
年轻人穿着蓝色运动服,像极了黛蓝色长衫的沈聆。
宁明志忘记了再多事情, 也能记得沈聆的一颦一笑,一言一行。
哪怕沈聆被什么国仇家恨蒙蔽了双眼, 也是他记忆中专注于传统音乐和文化, 始终没有动摇过的沈聆。
当初恩断义绝之后,宁明志再听到沈聆去世的消息,着实失魂落魄许久。
他不再祈求日本军官给予优待,流连于酒馆茶屋剧院,沉迷歌舞伎、能剧、新兴的舞踏, 纵情声色。
忽然有天,他喝得酊酩大醉, 听着舞台上那些哀怨小气的弦乐, 顿时悲痛郁结, 疯了一样爬上了舞台。
演奏者一脸错愕,观众们发出惊呼。
唯独醉酒的宁明志,瞪大眼睛,凶神恶煞的用日语怒斥她。
“你根本不会这琴,你根本不懂乐曲!”
他夺过对方的乐器,径直摆放在身前,勾挑抹轮着十三根琴弦。
根本不管这是日本的筝,而不是遗音雅社的琴。
宁明志神色凝重,奏响哀伤心境。
曾经沈聆为了他的感情不足而忧伤苦恼,此时他却在浑浑噩噩的酒后,感受到了痛彻心扉的凄苦别离。
情寄于弦,音替他泣。
本就哀婉的筝弦,响彻了不成模样的《猗兰操》,依然震撼了狭窄阴暗的剧院。
宁明志记不得自己到底弹奏了多久。
他只记得自己一双手指循着沈聆的悉心教导,终于圆满宣泄出了《猗兰操》该有的哀怨凄苦。
却没能等到沈聆的一声夸赞。
只等到了一句恭敬惊讶的问询——
“先生,您是哪位大师的弟子?”
这样一句问话,开启了载宁闻志的时代。
对方的身份不凡,还背靠着说出姓名就能震地三尺的门阀,瞬间为郁郁寡欢的宁明志打通了一条光明坦途。
他只要用十三弦筝奏响十三弦筑的乐曲,就能得到称赞。
他只要用三味线的拨子,替代十三弦筑的竹尺,就能震惊日本乐界。
本就是从中国传去的乐器,历经千百年,又在宁明志的手上重奏了中国汉唐的遗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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