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里不懂事的小孩因为这事还曾经嘲笑过他, 说了些不知从哪听来的怪话, 下场就是被柯景之打得满地找牙,哭着回去喊爸爸妈妈, 结果爸妈一听是林祭司家的孩子,又下狠手揍了一顿,第二天就笑眯眯赶来找祭司婆婆赔罪了。
从此以后在那一带, 小狼崽子似的林家小孩就出了名,再没小孩敢招惹那个眉眼精致, 活像个城里年画娃娃似的好看小孩。
他们怕柯景之不说话的拳头,更怕他眼里和寻常小孩不同的那股固执狠劲。
我们家小林, 以后是个有故事的孩子。久远到记不起来的回忆里,总戴着奇怪面具, 整天早出晚归的奶奶偶尔会摸着他的额头,似乎是怜惜地轻轻叹息, 不过性子太拗, 以后会过得辛苦哦
那时柯景之听不懂奶奶的话。
他只觉得奇怪,为什么别人都有爸爸妈妈在身边, 偏偏他的爸妈极少回来。
尤其是妈妈, 记忆里似乎就只见过一面,因为年纪太小,现在他连那个女人穿什么颜色的衣服都想不起来。
对此,家里奶奶从来不和他多说些什么,她甚至很少开口,仿佛一开口就泄露了什么天机似的。
除了奶奶以外, 还有一个曾被奶奶收养的,现在柯景之该喊二叔的男人住在附近不远。
二叔不怎么说话,不过对他挺好,平时奶奶被其他人请出门办事去,或是莫名其妙消失的时候,二叔和二婶子就负责照顾他的伙食。
现在想来,二婶子人其实不错,不过她眼里总有股可怜柯景之的神色,喜欢拉着他嘀嘀咕咕,劝他不要太孤僻,多找同龄小孩出去耍一耍,所以后来柯景之年纪大一点就不大乐意去了。
他宁肯一个人待在家里,对着教学视频,看电视听认字,他本就聪明早熟,不会的再问一问二叔,几乎是一点就通。
对,十几二十年前那个年代,林家虽然看似只有一老一小,可家里经济水平实际相当不错。
平时他奶奶帮别人忙,最多收些自家种的粮食瓜果,从不要钱财,家里那些明显从外乡大老远才运进来的现代科技事物,都是父亲回家时带回来,或是托人邮递回来的,也不知道他在外面做些什么,能赚那么多钱。
后来柯景之又往二叔家去得勤了一些,因为他发现二叔饭后喜欢喝二两小酒,喝醉以后话就变多起来,看见柯景之时还会额外多说几句关于他父母亲的事情。
这些事情,在二叔意识清醒的时候是从来不提的。
所有人都有种默契,避开了尚且年幼的他。
在二叔酒后多言的醉话里,柯景之慢慢慢慢地听懂了一些与他父母相关的往事,即使听不懂的,日后回想起来一对照也便懂了。
听说他父亲是个叛逆青年,虽然出生在家中世代担任祭司的林家,却很不相信引路乡这里所谓的习俗传统,对所谓呼唤思念之人的仪式更是嗤之以鼻,一门心思要到外面去闯。
在外面,他不知怎么地和一个有钱人家的大小姐看对了眼。
那个大小姐也可怜,听说是精神有点问题,平时看着没什么事情,一发作起来就觉得有人要谋害她,闹了几次事故出来被家里人不喜,连姓氏也改了半边,从木字旁姓林,住在大宅外头疗养,日常起居只有佣人照顾。
也许是因为孤独,也许是因为同样有家不能回的同病相怜,两个年轻人相遇之后越走越近,没过多久,他的父亲带着他的母亲避人耳目地回到了引路乡,一年多以后生下了柯景之。
柯景之还没过满月,他父亲和母亲又一同离开了这,去往了另一个母亲家族抓不到他们的地方,继续双宿双飞去了。
这段私奔的故事说起来不算好听,细究起来他父亲一个穷小子,仗着脸蛋俊俏拐了一个有钱人家的小姐私奔回来,生了孩子又扔给家里人带,处事也乱没章法。
所以啊,小林,以后做人还是要少点冲动,看得开一点,是你的就是你的,不是你的何必强求退一步说,要担当起责任来才能算成熟的大人啊。
像我和你二婶,门当户对平平淡淡的,一辈子不也就这么过去了么?何必找什么爱情。二叔咕咕哝哝睡过去。
柯景之听得多了,便记在了心里。
爱情不是个好东西,只会让人冲动、发疯、不顾一切。
他认为二叔说得很有道理,不仅因为他年长,还因为他替他说出了对那对男女无法出声的抱怨。
后来柯景之快上小学三年级的年纪,从外面来了车队,说要把他带走接回柯家。
柯家,也就是母亲林可淑的家族。
柯景之的外公年纪大了,渐渐地心软,加之木已成舟无法更改,只好默许下来,再加上,身为柯家后代一员的柯景之不能再这样流落在封闭乡野,他得到大城市去接受更好的教育。
对柯家提出的这一要求,林家没有什么意见,很快欣然接受下来。代表交涉的二叔面对柯家时,甚至有种兄弟做了错事被对方家人找上门的心虚之感,自然无有不应。
至于柯景之自己,一听到能够见到久未见面的母亲,嘴上虽然沉默,心中还是极为高兴的。
只是回到柯家以后,过些时日被带到疗养院时,柯景之却很快大失所望。
因为林可淑的被害妄想症已经在这些年来家族的追捕之下变得很严重,即使药物也无法让她得到安抚。
唯一能令她从激动中稍稍冷静一点的药,只有柯景之的父亲。
当柯景之父亲牵住她的手时,林可淑才会表现得像个端方柔雅的大小姐,不再试图对身边人做出攻击性行为,而是安静依偎在丈夫怀里,十分信赖他。
要维持这样的状态,柯父就一刻也不能松开手,就连上厕所时也得好说歹说万般许诺说不会离开她,才能安抚住林可淑紧绷的心神。
柯景之就那样静静坐在一旁,看满目疲倦的父亲连回头与自己说句话闲聊的功夫都没有,随时随地安抚着精神高度敏感的母亲。
柯父走后,林可淑才抱着丈夫送给她的娃娃抱枕,看向坐在病床边眉眼依稀可见她与丈夫影子的男孩:你以后不要再来了。
为什么?柯景之冷淡的神色为之一变,错愕不已。
因为他只能是我的爱人,不是你的父亲,林可淑温温柔柔说道,我当初拿刀子抵在自己脖子上,才逼他答应带我走,又下了药,才有了肌肤之亲,当初太急没做好措施,才有了你。
她不管什么话该对孩子说,什么不该说,一股脑全倒出来,像是一次性要说完:我爱他,没有任何东西可以插在我们之间,包括我们的孩子也不可以。
来之前,柯景之设想过很多母子相见的场景,但他没想到他与母亲多年来见上的第一面,竟是这般光景,也由此打碎了他从前的许多认知。
他以为他母亲温柔而软弱无知,他以为他父亲英俊而叛逆浪荡,他以为他们是一时冲动做了错事又无计可施,只好将错就错这么下去
原来并非如此。
原来他才是那个计划外被抛下的意外产物。
你是一个疯子!柯景之气急了站起身,尚且无法控制住自己的情绪,我以后绝不要变成和你们一样的人!我为你感到羞耻!
说完他转身就跑,恰好于推门而入的父亲擦身而过。
身后病房里传来林可淑哈哈大笑的声音,还有父亲疑惑的询问声。
柯景之捂住耳朵,不去听那对狗男女充满柔情蜜意的窃窃私语。
他心中充满了无可发泄的怒火与恨意,以至于他下定决心要与人保持距离,绝不沦落到被所谓爱情和生理欲i望蒙蔽双眼、操纵头脑的可悲境地。
多年来,柯景之也的确是言行如一。
年少专心学业,毕业后逐渐接受磨炼,为日后接受家族事业做准备。
他的外公,林可淑的父亲年岁越大,对这个曾经亏欠过的大女儿越是愧疚,奈何林可淑的世界里只有一个人的身影。
于是,无处安放的愧疚感全数转化到了柯景之的身上去,满腔心血用于栽培柯景之,期望他日后成才成人,担起宿缘集团的重任。
柯景之没有令他失望,甚至比他所预料到的,做得要远远更出色!
事业上一帆风顺,情场上却一片空白,二十多岁正值血气方刚的英挺青年,没有任何女人或男人能够近他的身,柯景之外公原本安定的心思又开始着急起来。
景之啊,你看是不是也考虑一下,扩大一下交际圈见见合眼缘的哪家姑娘?
没有这个必要。柯景之拒绝得毫不犹豫,接听电话时,他甚至没有放下手中批改文件的笔。
您打电话来,还有事吗?他冷冰冰地问。
面对毫无人情味的问句,柯家老爷子噎住许久,重重叹息道:唉,孽障,都是孽障!
外公,您想说的只有这句吗?只有这句的话,我就挂了,回见。
臭小子!柯家老爷子气得半死,给我等等!
他假咳了半天,没等来一句安慰,只好停住咳嗽,气哼哼地抱怨:你和你爹妈还真是一脉相承,对人无情得很
别提他们。柯景之捏紧手指,扔下笔起身,目光投向窗外,况且,您才是最没资格说这话的人。
你!
柯老爷子这次是真被气得咳嗽了,好一会才顺过来:算了算了我不和你小辈计较,也怪我说错了话。
我打电话过来,确实还有一件事。他说,就算你恨你那对没良心的爹妈,他们死了,还是要去送一送葬吧?
什么时候的事?柯景之情绪没有多大波动。
前些天。你妈是旧疾复发,一下子就去了,你爹送她下葬以后回了乡,听说这些天在按他们那习俗做什么哦,唤魂,也不知道成没成功,昨夜睡梦里也跟着去了。这些天你忙泉客村那个改造项目加班,我知道,手机又没看吧,你二叔电话打到我那去了。
我知道了。柯景之垂下眼,定定地盯住桌上文件,文件上黑字却像是小虫在扭曲爬动,春藤市那边有个新的合作案要与连云集团洽谈,最好是我亲自去,等忙完手上的案子,我会回去的。
等下我自己给二叔去电话,您不必担心。
这句话就像是一句flag。
他没能等到回去的时候,便在洽谈途中出了车祸!
柯景之侥幸未死,只是成了植物人,住在春藤市附三病院的保密病房里,宿缘集团对外并未公布这一消息。
之所以他成了植物人,却还对外界之事知之甚多,是因为他灵魂莫名奇妙地飘离了身体,变成了一个寄宿在医院附近槐树下的地缚灵。
地缚灵的生活十分无聊,无法吃喝,无法触碰任何事物,也没有人能够看见他。
在这段无所事事的时光里,终于从忙碌解脱出来的柯景之开始发呆,他开始一点一滴地回顾自己除去事业上一个又一个开发项目外,乏善可陈的前半生经历。
一遍又一遍地回忆,仿佛不受控制的脱敏治疗,到最后,曾经以为恨之入骨的那些人或事情,渐渐地失去了能令柯景之心绪起伏的能力。
随着时光流逝,他的记忆开始模糊,灵魂也开始波动不定,躺在病床上的身体也时时被下病危通知。
外公最初天天都来看他,后来自己身体也不太好,便来得少了。
住在引路乡的奶奶几年前就不知去向,二叔和二婶则被蒙在鼓里,不可能来春藤市的病院里探望他。
不来也好,徒增伤心。
对自己似乎即将死去,或是灵魂体即将消散的危机情形,柯景之发现自己没有太多感触,要说的话,也是对泉客村项目未完成的部分感到稍稍遗憾。
对有轻微完美主义的他而言,事情有头就应该有尾,未达成目标前不能半途而废。
在工作中,柯景之时常因为这点而精益求精,不乏有人暗暗骂他吹毛求疵、顽固成性。
结果到头来,柯景之才发现,他其实并不清楚自己内心真正想要的东西是什么。
过于年轻的前半生里,他一直在按部就班地走,为了成为一个优秀的继承人而不懈努力。
这的确出于他的野心与胜负欲。
然而当人死之后,这些身外浮财都成了空头支票,何况这些年来宿缘集团发展得蒸蒸日上,再往上也很难短时间内再进一步。
柯景之怎么想都想不出来,他还有什么未了的执念未解。
现实中,也不会有那么一个人,执着地、不惜一切地想要呼唤他归来。
那么,就这样消失也无所谓吧
这么想着的时候,柯景之忽然顿住,他冷淡的眉目间露出迟疑。
随即立刻抬起头往刚才对视的方向看去。
那个方向,公园的草地上,有一个极俊秀的白衫青年正在全神贯注地提笔作画。
刚刚是他的错觉吗?以为对方看见了他?
灵魂体的剧烈波动因心念的改变而缓慢起来,柯景之茫然地踌躇了好一会,忽然,他迈开脚步,试图往更远的地方走去。
公园草地上人很多,他原本不能在白天离开槐树遮蔽范围,但这次
柯景之忽然停下脚步。
他几乎是愕然地看着眼前的画家在来来往往的游客中倒下,随即一个半透明的灵魂体从身体里飘了出来,正在与一个圆球对话。
听不清他们之间在说什么,柯景之却忽然有了和另一个灵魂体交谈的欲i望。
如此迅疾而来的冲动,一瞬间驱走深邃入骨的孤寂。
他试图喊出声:请问
没等话说完,俊秀青年就要随圆球打开的某个奇异入口而消失
但他的话还没有说完。
于是,在消失之前,即将消散的柯景之也跳了进去。
他变成了在堆积木的小孩子,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团子开门走了进来,踮起脚尖,从背后偷偷捂住了他的眼睛。
他面无表情,内心茫然而吃惊地回眸望去。
那一眼。
便是几世宿缘波澜壮阔的开始。
虞煜以为是纸片人来到了现实。
其实是,也不全是。
因为邂逅彼此,拯救了一个变成植物人以后灵魂飘散在外不得离开的孤寂地缚灵,让他有了重新留下来的执念,也解开了他曾经的恐惧与心结。
分卷(1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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