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在里面吗?道若在自身之内,那何必还要去修它呢?
该修的是道,还是心?
道有所缺吗?
道在哪里?
道是行在脚下的。
何以畏惧?
丁芹停在临近山头的位置,双目半睁半闭,神情安宁寂静。
她已忘却了自己,忘却所想、忘却所欲,心念归一于自己所侍奉的神明。以信为基,以神明为师长,抛却一切外物杂念,专注思维、感悟神明所指引的道路。以此纯一心念,贴近神明境地。
这是神使的道路,但若从此清净之境中出离后,亦会落回原地。
但她攀登到这里之后,也已经再无法向上了,这已经是一个很了不起的高度,但再向上,就算纯心而信,不生丝毫疑窦,也无法登出一步修行终究要靠的是自己。这里已经是她的极限了,再下一步,要到女须那样,切切实实地跨出一步才行。
大青山顶,神明心念一转。
丁芹忽然身心一轻,恍惚睁开眼睛。山巅云淡,白衣乌发的神明坐在光里,垂落世间的眼抬起,如见朗日。
上神
你看见了什么?神明问道。
她下意识随着神明的目光所指,看向山下。
如处虚实之间,她看到了于梦境当中登山修持的修士们,也看见了生活在大青山脉中的生灵们,她看见了点苍山、看见了飘忽而去的白鸿,看见了淮水、看见了拨琴慰苦的余简,看见了解廌、看见了幽冥当中
解廌可入幽冥的能力,非天生神通,而是后来而生,因为幽冥当中后来多了一样呼唤他的事物,那是
云雾忽然遮住了她的目光,她的眼睛已经开始发胀,不能再看下去了。
可是这些已经足够。她看见了芸芸众生,皆与神明结契。
天地运转太久,从第一根因果线崩断开始,绵延至今,已经没有一个生灵身上不存缺漏的因果,没有一个生灵命理不曾被扰乱。
一支记命笔,牵挂众生因果。
这是地府的成因,施以众生无畏。
我做错了。丁芹喃喃道。
她以为对抗大劫,需要很强很强的力量,以为教授他们神明之道便是解决怪异的全部。但那只是道路,而非目的。解决怪异的根基,在于众生的心。若能对众生之心施以无畏,则怪异之劫自解。她不该把那些修士丢在隋地建好的庙宇中不管的。
不要什么都想着是自己的错。长阳摸了摸她的头,我尚且不能使众生心无畏惧之苦,你又怎么能做到呢?
她想要止劫,不需要很强的力量,不需要怀疑自己能否做得到她不是已经看见,曾经教过她琴艺的余简先生,仅凭琴音慰苦,便护持一地鲜有怪异诞生了吗?
她不是全然无能为力。
去吧。长阳对她轻轻一推。
丁芹落到铺满阳光的金色云层里,神识降回到隋地的身躯中。
她睁开眼睛,窗外细雨绵绵,打湿土地,草茎上结着晶莹的水珠儿,自她入梦到现在,点苍山的法会已经进行了许久,快到结束的那一日了。她做不到太多,但她已经知道该怎么做,并竭尽所能。
大青山首,长阳的目光落到点苍山上。
天下诸多散修汇集于此,浑沌却一直没有动静,他必然有其他的设计。
第150章
点苍山法会就快要结束了。
一百零八声道钟,最终归于一问:
你为何要修行?
为了长生、为了力量、为了救人、为了道所有的一切,追根究底,能否找到同一个、最根本的答案?
混在一群静心冥思身怀术法的修士当中,老丈站起来伸伸腿脚,从怀里掏出小童送给他的辟谷丸,嚼上一粒,再慢悠悠地打一套养生健体的慢拳。很是鹤立鸡群。
附近的修士也都知道了这么个不同修行的凡人老爷子。他旁边一个坐烦了的戴冠修士把盘着的腿一松,散散倚在树上,从心里的杂乱抽出来,抬头问道:老丈,你听见的是什么?
老爷子从没有修行过,一辈子都是个普通人,和修行关系最近的时候,也就是最近这几天了,他自然不会有为何要修行这样的疑问。
老丈对着周围这一群看着比他年轻,年纪却比他要大上许多的修士,相处得倒也自在:我也没听见什么,就是想了想我这一辈子。
这一辈子?戴冠修士问道。
他们这些日子,慢慢地也知道了老丈的来历。他不是什么高官显贵,也没经历什么惊心动魄,就是普通人的一辈子,困难过、轻松过、劳累繁忙过、悠闲自在过,有喜欢他的朋友,也有讨厌他的邻里,经历过亲人离世,也见证过幼儿新生这样的一辈子里,他从道钟里,想到了什么呢?
我这辈子,就想明白了一件事:从心所欲不逾矩。老丈慢慢说道,目光悠长,很有些通达智慧的气韵,不逾矩不是限制从心所欲的,心不逾矩才能从心所欲。
这两天溜达自在的驴子昂啊昂啊地叫起来,不知在哪儿玩欢脱了。
老丈眼神一收,嘿嘿笑了两声,又变回一个普普通通的小老头,对几个修士摆手示意道:但我也没完全做得到。我去看看我的驴。
从心所欲不逾矩。
你为何要修行?
飘逸的丹顶鹤御风随云,水墨般的羽翼在风里缭乱。
神明问她风不动的时候是什么,她在这段时间里百般思维参悟,也隐隐约约有了一些想法。
看人间,花开而喜,花谢而悲。悲喜是自己吗?悲喜随花开花谢而转,悲喜是花的。
随风行,风动自在,风止困守。自在与困顿是自己的吗?自在与困顿随风而转,自在与困顿是风的。
心受外物所控,自在在哪里?逍遥在哪里?
可是她停不下来。
仙道求长生。风若止了,风就散了。
她最初是为了什么而修行的呢?
似乎是因为,她见到了一只衰老的鹤。羽毛稀疏,眼睛暗淡,再也飞不起来。
她仿佛从那只鹤的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将来。
衰老、困顿、病苦、死亡最畏惧的,是由于因果不全而沉沦在轮回当中,再也没有超脱的机会。
畏惧层层裹覆着她。
仙道求逍遥,然而心欲无边,人便成了欲的傀偶。何人拿捏着所欲,何人便掌控了操偶的丝线。
生死流亡不是苦的根源,若由畏死而舍道心,便等同于将能够剪断丝线的剪刀亲手毁掉。
世间众生已经因为浑沌而平白遭了许多罪,难道还要如他的意,化为他随意调弄的怪异吗?
她知道,可她仍然畏惧。
她看到过很多次死亡,皮朽肉烂、枯骨惨惨后来她知道死亡不是终点,轮回却更可怖了。谁知道下辈子会落在哪里?
风托着她,不止不落、不停不歇。
一道传讯术法勾动她的神识。
丁芹?
无论你在哪里,我都一定会找到你。对面呼吸清浅,以修持为誓,消解她最深的恐惧。
风停了。
白鸿随风而落,修长的足落在一株老松上,松皮裂如鳞,擎在风里不动不摇,经历过风霜雨雪的苍青里落了一抹分明的水墨。
风由静而动,谓之风起,先有风止,方有风起。
轻柔是风、狂放是风、和暖是风、寒冷是风风为无常、为变化。世无恒常,无风的寂静之地,便为风起之地。风散是变化,风起亦是变化。所谓风不动的时候,亦是动的时候。世有恒常,唯有无常为恒常。故而,动静一体,虚实皆同。
以无常变化为自在,便是把自在归了外物,内境随外境而转,终不自在。
她把九曲河畔的千余年视为困守,便把自己困守住了。她修的是她自己,不是风动不动。
聚散随意,动静皆我。
这是风之道。
风不动的时候是什么?
这一问,问得不是风止时的情况。问的是动静变化、虚实之道,是她修得是什么。
白鸿露出一个微笑。
嗯。她低低应了一声,闭目入定。
她已经不再那么畏惧了。
就算一身修为尽成空,流落不知何处,她的道心不会辜负她。
修行在心。
点苍山道钟悠悠,追心溯源。
你为何要修行?
仙道求长生,仙道求逍遥,仙道求以凡尘微身,企及缥缈大道。
仙道不求浑沌,仙道求敢以凡尘企及天地之道的狂心,与欲毁其道的浑沌,为死生不休的大敌!
怪异之劫,自此始解。
殷天子立于高台。他感觉到了天地间的变化,这世间的仙道修行者,以对他的敌意,对抗起堕为怪异的求生之欲。
浑沌对此不以为意。众生对他嗔怨非常,他对众生却没有嗔怨。他只贪求。对诸天神也如此。
他的目的不是争胜、不是杀死对方、不是报复折磨,而是达成自己的道。所以他们没必要在没有把握的时候,互相像个在生死擂台上狼狈撕扯的凡人一样拼杀,把天地打得破烂不堪,最后就算胜了,也只余下一个伤痕累累的残躯,反而离他所求的目的愈加的远了。
他们一直都没有真正对上,那不是时机。
他们都在准备、都在等待,浑沌不知道他们准备得怎么样了,但他已经准备好了。
祭坛中,墨玉为阶,金石为栏,一层阶外一道渠,渠里灌着水银。一个个乌木的小方箱子在银色的河里沉浮不定,隐隐遵循着某种规律。
第九层阶上是个浑圆的高台,台上刻着诸国地图,台中央立着一只巨大的石鼎,鼎中不知积这什么,只见白色的烟气如流云一样溢出,不往上走,却往下流,缓缓的淌出来铺在台上,再顺着九层墨色石阶一层一层往下流,一层一层浮在九道水银河上。
等烟气流到乌木做的小方箱上方时,就形成了一道道小小的漩涡,带动附近的烟气,起伏成一朵朵奇异的浪,簇拥得这一座祭坛几如九天仙境。
烟气越往下越薄淡,仿佛都被水银河中起伏的乌木箱吸走了,到了高台下面,只剩下薄到几乎看不见的一层烟气。殷国的臣子们浸在这烟气里,伏跪叩首。
殷国的百姓们汇聚在祭坛之外、庙宇当中,山野的妖鬼修士们汇聚在木石野龛前,每一个都在虔诚地祭拜着,每一个的黑眼珠和白眼珠交界的地方,都蒙着一层薄淡的烟气。
这是一场举国之祭。
这样大的动静,在殷与冀地之外,却几乎没有人知道这里是浑沌的地盘。
殷天子勾了一下嘴角,这一场大祭,不止是以大殷的名在祭,还有冀、还有卢梁隋闵,无论他们想不想,只要殷天子还是天下共主,他们就得认!
幽冥当中,九道黄泉骤起波澜,似有无数棺船摇摇摆摆,欲从黄泉之底浮起,一股浩大的意志自凡世降临,欲在幽冥当中立下黄泉摆渡者的神位。
若此神位立下,此后众生若欲渡黄泉重入轮回,则必须要经过黄泉摆渡者的摆渡,再也无法由黄泉自引。天下众生,则尽入其手。
女须豁然而起,长刀斜斩,将诸多棺船劈沉,黄泉当中幽寂厚重的意蕴骤凝,与凡世的意志相抗。
黄泉摆渡者地神位立不下去,自凡世而来的意志却也无法清除那是以凡尘诸国、天下共主的名义,为诸国子民共同认可而立下神位的意志。
这意志所凝聚的香火源源不断,带着凡尘众生对死亡最畏惧、最悲伤、最虔诚的心念,沉沉压向幽冥。
杳冥冥兮九泉,君练要兮执篙。
精色珍兮该备,请降兮闻予。
迷徘徊兮吾戚,予涕凄兮轸怀。
多险苦兮其身,祈君兮愍怜。
女须收起白骨刃,跌坐黄泉之上,意志如最锋锐的刀锋。
愍怜?何需祈求虚幻之贼愍怜?
吾路吾自劈开!
郗沉岸看着黄泉之上阴云一样的香火,又看了看锐气纵横的女须,脸色数变之后,一咬牙,自幽冥当中勾连出无底洞,于弥漫黄泉之上的香火中卷起一道云烟旋涡,强行将香火反拔出幽冥当中。
热爱生活的大鬼王瞧着这些香火就开始叹气,一边从小皮囊里掏摸一边咕哝:老想着死干什么啊,活着就好好活呗。
幽冥当中有诸鬼王据守,暂时与人间的大祭僵持住了。
殷天子却全不在意,他以磅礴可怖的香火将幽冥牵制住,好像一直在施压,却并没有认真动手。
他好像还在等。
他在等什么呢?
穿过流云一样的烟气、墨玉打磨的祭坛,在这一座祭坛无人可知的地下,还有一座倒向下修、与地上的祭坛成镜面对照的祭坛。九层向下的台阶,通往最中心的位置,那里却不是台地,而是一座由水银灌注,池面有如银镜的深潭。
湖旁站着一个脊背佝偻的人,他头发花白,脸上的褶皱又多又深,每一道皱纹都向下垂,连眼皮都垂着,显出怨苦的神色,像许多在大劫中磋磨过的凡人一样,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
但他身上的衣服却很显眼那是一件九色彩织的衣服,头上戴着平棱顶的彩织布冠,手中持着一支木杖,系着九色丝绦,丝绦末端各系着一个铃铛。
他站在水银池旁,如镜面一样的池面却未能倒映出他的身影。
地面上,祭坛顶刻着的地图中,卢、闵二国之上忽然一震,将浮在上面的烟气强行驱散许多,从石鼎中流往台下的烟气经过这两处地方时,便受所阻,有如开闸水坝被堵塞上了两个泄水的孔。
冥冥当中似有声音传来,是卢、闵二地的国主在念讨檄文,斥殷乱命、不慈、起祸、暴虐、邪信诸般罪名祷向神庭,借天上神庭之位,压人间君王之位。
梁、隋两国稍慢一步,同样开始了对大殷的讨檄。
殷天子冷笑一声,石鼎四方亮起金色的古拙纹路,那是七百年前大殷一统诸国之后,与诸国国主立下的契文,刻石鼎为证,以为不朽。这由诸国共同立下的契约,岂是他们单方面想撕毁就撕毁的?
石台上的地图再一次被烟气覆盖,在起涌不平的烟气当中,暗藏了两方不可思议层面的斗争。
殷天子仍然显得很轻松。神庭又如何?太阴躲在太阴星中不出来,仅凭着神庭的名义,又能够做多少事?
分卷(16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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