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终于慢慢抬头向她看来,他的眼神一如既往平静,就像是宽广包容的海面,那般深远,广袤无垠,却神秘莫测,有着强者的厚重感,那一种无法探究的神秘却带着一种危险,直视人的时候让人下意识安分守己,不敢逾矩。
可也不知是不是许昭月的错觉,她却在他那双广袤无垠看上去平静无波的一双眼睛里发现了几许涟漪。
而且她明显察觉到那压迫在她身上的气息淡了一些。
许昭月有姜梦予的残魂,姜梦予残魂中有一段记忆,她曾经在阳城子的竹屋中看到过一把伞,并不是什么法器,只是一把普通的伞,伞面上有浓浓的油污味道。见到这把伞的姜梦予并没有多想,然而许昭月却很疑惑,清心寡欲,一心修道的阳城老祖怎么会留着这件满是油污的俗物,再结合她对阳城子的观察,她才会有这番结论。不过这也只是她的猜测,只想为自己寻一线生机,却没想还真被她猜对了,真是不可思议,原来那个德高望重的阳城子,甚至被人觉得他是天道的化身的阳城老祖,根本不想飞升大道。
然而他的目光只是淡淡的一瞟,随即继续执起棋子落下,他恢复了他高深莫测的模样,仿若世俗一切都撼动不了他的心。
可许昭月知道了,阳城子已经收起了对她的杀心。这可真是一件有趣的事情,就在这之前她本以为今日必死无疑。
也不知她是不是第一个看穿他的人,如果是的话,这是一件好事,也是一件坏事,全看阳城子怎么想。
不过,从他收起对她的杀心来看,这对她来说是一件好事。
棋局很快下完,毫无疑问,许昭月输了,输得很惨,按照常理来说,她入了局,绝对坚持不了棋局结束就会困死在阳城子的棋局之中,然而一局下完,她依然安然无恙。
“我输了。”
他静默着,双手随意放在棋盘之上,目光盯着棋局,许久许久,久到许昭月都在怀疑他是不是入定了,只听得他轻声问:“何解?”
何解?
他竟问她何解?博学多识的阳城子竟会问她何解?像他这样的强者竟然会向她寻求解脱之法。
许昭月笑了笑说道:“随心所欲,随遇而安。”
他向她看过来,许昭月觉得,这应该是阳城子唯一一次仔细打量她,也是她唯一一次在阳城子眼中看出了他的情绪。
他好像在疑惑,又似觉得不可思议,可随即又归于一片寂静。
这无疑让许昭月震惊,她本以为除了云乔皙以外,再也没有任何人能让他情绪波动。
看来她猜的没错,他没有他看上去那么清淡无为,淡泊名利,他或许每天都在挣扎和痛苦。
许昭月接着道:“不想飞升那便不飞升,也不用去在意别人的看法,我知道你心理有负担,你怕如果你在这个关口放弃会成为世人的笑柄,尤其是如果有人后来居上在你之前飞升,别人会嘲笑,你看,那个万年不灭的阳城子,最终却还不如一个后来人。你孤独自苦,大约也是为了这样的虚荣,可是你得承认,你就是贪恋着俗世,你想让自己甘于清苦,却还是喜欢温暖,你远离尘世,却又喜欢俗世的气息。其实这并不是什么可耻的事情,喜欢俗世就做一个俗世之人,何必在意别人的看法,春生夏长秋收冬藏,四季美景确实让人迷恋。屋檐下的雨,船上的清风,晨间的烟火气,如此美好的东西,神仙可以长生不老,却再也看不到四季。”
阳城子许久没有说话,许昭月看了一眼天色,说道:“快天亮了,我还得回去看看周司柠。”
许昭月说完,试着站起身,那困住她的结界已经不在了,她故作淡然,撑起凤鸣伞转身离开,直到走远了她才松了一口气,她没想到她真的脱身了。
许昭月不禁一声冷笑,他竟因为她这些话就对她收起了杀心,也不知道她是不是第一个看穿他的人,如果是的话那就有趣了。
许昭月走了之后,阳城子足见轻点飞到了崖边那颗松树上,站在这里可以将四周景物一览无遗。天边已开始泛起白花,太阳即将破晓而出,山林间常年有风,他闭着眼,任由清风吹在脸上。
随心所欲,随遇而安。
这是她刚刚对他说过的话。
他突然想起了他曾经游历四方时,敛起了所有法力,混在凡人的聚集地,那是有着绵绵细雨的清晨,他撑着伞从桥上走过,桥下游过几艘乌篷,一阵阵鸣榔之声传入耳中,伴随着船中厚重粗狂的歌声,那是一种悠长的调子。那时候的天色如现在这般,正待破晓,船上点着灯光,随着水波时隐时现,就如倒映在河面的星辰。
那一天,他站在桥上,飘飞的雨雾迎面扑来,望着朦胧天幕下的乌篷船,听着悠远细长的调子,鼻端萦绕着周围屋舍中溢出的饭菜香,浓浓的世俗烟火气却让他的心格外平静。
在那一刻,他忘记了修炼的孤苦,忘记了一路成道的艰辛,那一刻,他只是一个站在桥上的平凡人,内心一片安然。
他活了这么多年 ,那些发生很久远的事情他已经不记得了,他已经不记得当初为什么会修炼,他又是怎么成了清虚派师祖的,他唯一还记得的就是他的名字。
好像一直有一个声音在告诉他,你是天道所选,只有你才能得成大道,而你必须要为修道放弃一切,这便是你的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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