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入深山,因这匹如雪白驹乃是梨响点山中野兔所化,故而对山中路径十分熟悉,加之深山之中确然住了许多专爱食修炼者的山妖,受道人们气息所感,纷纷现形横杀出来,的确如成玉所愿,将野道人们紧追她的步伐绊住了。
白驹载着成玉一径往前,再从另一面出山,身后妖物们同道士的打杀之声隐在绰绰树影之中,已听不见了。
原本成玉还有些担忧自个儿打的算盘会否太过如意了些,因绮罗山这样的荒野之山,有有格之妖,难免也有无格之妖,她为着借刀借势闯入深山,其实亦是桩拿自己的性命犯险之事。她对梨响说她的办法是他们的唯一生路,但其实这也有可能是她的死路,她都明白。危急时刻,她同天意赌了一把而已。
十五岁时的成玉便是如此,平安城中天不怕地不怕的玉小公子,心中自有云卷云舒,赌得起,亦输得起。她自觉今夜赌运甚佳,而揣在她胸口锦囊中的那片朱槿花瓣亦很鲜活,可见朱槿也没事。
白驹带着她来到绮罗山山后的一条大道上时,成玉终于松了一口气。
但这口气才刚松到一半,斜刺里便冲出来一伙挥刀弄棒的粗汉莽夫。乃是扎在隔壁安云山中据山打劫的山贼。
巧的是方才出山之时,梨响用在成玉身上的变化之术便到了时辰,因此山贼们瞧着她并非一个青年男子,而是个年华正佳的孤身小美人。
戏文话本中但凡有落单佳人路遇强匪,皆要被抢上山去做压寨夫人,成玉跟着花非雾看了好几年这种戏文,这个她是很懂的。
世间只有未知才值得人恐惧。玉小公子她自恃聪慧,一向傲物轻世,觉着山妖野道她都用计摆脱了,还怕几个区区凡人么?
因此成玉被一伙莽夫捆住双手双足捉起来时并未感到害怕,心中还想着,这伙山匪其实是很本分的山匪,做的事也都不出格,老老实实勤勤恳恳地据山打劫,劫不了财就劫个色,很好懂了,比起动不动就要将人吃了炼了的妖怪或妖道还是要好上许多,总还是她比较了解的领域。
面对的是正常人,事儿就好办,等闲的正常人里头还有比她更聪明的吗?很难有了。
然她惊吓了一整晚,此时的确有些累,不能立刻同他们斗智斗勇,她打算先稳一稳神,休憩片刻。但她心中却很感慨,觉得今夜真是精彩。
十五岁的成玉彼时就是如此无畏、洒脱,且自负。
但显然这夜的精彩不能就此打住。
这群莽汉今夜因轻轻松松便劫得成玉这样如花似玉一个美人回去压寨,内心自得,一不留神犯了冒进主义错误,抬着成玉回山的途中遇到一个落单的青年公子,连青年一身装束都未看清,便又一窝蜂地涌上去预备打劫这位公子。
但不幸在于,这位公子,他是个佩剑的公子。
两个小喽啰抬着成玉压在匪队最末,因此成玉并未瞧见青年的面容,只注意到青年自腰间提剑而出之时,剑柄之上一点似青似蓝的亮光。
成玉正琢磨着月夜之下能发出如此光芒的定是价值连城的宝石,半天之上的圆月突然被流云挡了一挡。视野暗淡的一瞬,立刻便有刀剑撞击之声入耳,那声音有些钝。
成玉猛地眨眼再睁开,以适应月光被遮挡的幽暗,却见不远处青年反手持剑,已突破贼匪的重重包围,而他身后的山贼如拔出泥地的萝卜一般,早已倒作一片。一切似乎就发生在顷刻之间,只是流云挡住月光的瞬时片刻。
原本殿后的几个山贼以及看守成玉的两个小喽啰这才醒过神来,知道此行是劫了修罗,呜哇哇惨叫着逃进树林保命。青年身姿凌厉,静立在那儿,瞧着不像要追上去,倒像是打算收剑离开的样子。
成玉完全忘记了自己双手双脚还被捆着,若是一个人被扔在这儿其实十分危险,这会儿她首要该做之事应是向青年呼救。
她整个人都陷在震惊之中,震惊中听得身旁一个小小的声音:“你看到没有,他自始至终都未拔剑出鞘,听说顶级的剑客若觉得对方的血不够格污了他们手中之剑,在对招时便绝不拔剑,原来都是真的。”
成玉这才回过神来,小声向路旁的绒花树道:“你是在和我说话吗?”
绒花树笑起来:“嘘,高手的听觉都格外灵敏,他听不见我说话,却能听到你的声音啊,咦,他过来了。”
青年到得成玉身前时,正逢清月摆脱流云,莹莹月辉之下,眼前一应景色皆清晰可见。
成玉微微抬头,月辉正盛,青年亦微垂了头,目光便落在她沾了血污的脸上。
就着如此角度,成玉终于看清了青年的模样,疏眉朗目,高鼻薄唇,俊朗精致,面上却无表情,模样有些疏冷。但此种冷淡又同朱槿不想理人时的冷淡有所不同,带着疏离与锋利,似北风吹破朔月,又似雪光照透剑影。
自小长在十花楼的红玉郡主见惯美色,实在难以为美色所惑,因此看到青年的面容和冷淡目光,别的没有多想,倒是反应过来她需要青年搭救一把。
“麻烦你帮我解个绳子。”她将一双捆着绳子的雪白手腕抬起来亮在青年眼前,带着一点她恳求朱槿时才会有的乖巧笑容。
青年没有立刻动手,只是道:“你不怕?”
她好奇地反问青年:“我该怕什么?”
青年道:“也许我也是个坏人。”
成玉心想得了吧你一个凡人你能坏到哪里去呢。她那时候还是单纯,不知妖若坏,也不过是食人化骨,总还给你留一线魂;而人若坏,不能让你神魂俱灭,便要让你生死不能。人其实比妖厉害。
她内心不以为然,嘴上却道:“你若是个坏人,要抓我回去压寨,我若是逃不掉,你长得这样,我也不吃亏。”彼时她说出此番言语,乃是因她真如此想,她便真如此说,并没有调笑之意,她也不知此话听上去像极了一句调笑,有些轻浮。青年皱了皱眉。
“季世子怎么这样容易生气?”她不知自己言语中惹了青年什么忌讳,有些困惑。
青年挑了挑眉:“你见过我?”
她两只手指了指青年腰间的玉佩:“敬元初年,新皇初登大宝时,百丽国呈送上来的贡物中,有一对以独山玉雕成的玉佩十分惹眼,我一眼看中那个玉树青云佩,去找皇帝堂哥讨要时,他却说好玉需合君子,丽川王世子人才高洁,如庭前玉树,与玉树青云佩相得益彰,他将此佩赏王世子了。”
她抿唇一笑:“我没见过世子,却见过世子的玉佩,我喜欢过的东西我一辈子都记得。我和季世子也算是有过前缘了,所以季世子……”她将一双皓腕往前探了探,乖巧地笑了笑,“你帮我解个绳子呗。”
季明枫不动声色,看了她好一会儿:“你是哪位郡主?”
她一双手抬得挺累:“我是十花楼的红玉,”将双手再次送上前,“绳子。”
季明枫低声道:“红玉,成玉。”冷淡的唇角弯了弯,便在那一刻季明枫俯下了身,因此成玉并没有看到他唇角那个转瞬即逝的浅淡笑容。
成玉便是这样认识了丽川王世子季明枫。
她要找个安全的地方等候朱槿前来寻她,因此季明枫将她带回了丽川王府。
那一夜她本是为“月照夜璧”之景而跟着朱槿前来绮罗山,但经过夜璧崖,瞧见清月朗照夜璧的胜景时,身旁之人却换做了季明枫。
他那时候行在她身旁靠前一些,月光将他的影子投在夜璧之上,挺拔颀长。而夜色幽静,那一块玉树青云佩在他行走之间撞击出好听的轻响。
君子佩玉以修身,说的乃是以玉响而自我警醒,若佩玉之人行止急躁,玉响便会急切杂躁;若行止懒缓,玉响又会声细难闻。
成玉在月色中打量季明枫,他的侧脸在月光下瞧着格外冷峻。
她想,这是个身手了得的剑客,却又是个修身修心的君子,她从前所见的剑客们难得有这样修整的礼仪,她所见的那些有修整礼仪的读书人却又没有这样的身手。
她就十分敬仰了,想着她皇帝堂哥说得没错,季王府的世子,他的确是一棵庭前玉树。
成玉敬仰季明枫,心中满存了结交之意,一路上都在思索当朱槿找来王府时,她如何说服朱槿在王府里多赖上几日。
不曾想,于王府扎根两日,也未候得朱槿前来会合,只在第三日等来一封书信,乃梨响亲笔。
大意说朱槿此次之伤有些动及故病,虽算不得严重,却也需尽心调理,丽川府附近并无灵气汇盛之地适宜他调养,她需同他去一趟玉壶雪山,而郡主肉体凡胎,受不得这一趟急旅的辛劳与苦寒,便请郡主在丽川王府暂待个半年,待朱槿好全了他们再来接她云云。
看完信,成玉摸了摸心口那瓣朱槿花瓣。花瓣完好,他的确无事了。她思考了一下,朱槿他一个花妖,无论去哪儿,他要真心想带着她,难道会没有什么办法?多半是这一路上她将他烦透了,因此他故意将她给扔这儿了。
她茫然了一阵,然后高兴地蹦了起来。
自由,真是来得太突然;惊喜,真是来得太突然。来吧,造作吧!
如成玉所料,朱槿的确是故意将她扔在王府中的,但也不只是因她将他气得肝疼。
实则脱险后的次日朱槿便寻到了王府。他隐了身形在数步之外观察成玉,见她言谈是轻言细语,走路是缓步徐行,没了他同梨响的相伴和纵容,她竟变得稳重有样子许多。朱槿欣慰之余觉得这是个机会,留成玉一个人在王府待一阵,说不定她能懂事一些。
但这着实是个误会。成玉如此文静,并非因朱槿和梨响不在,纯粹是因她想要结交季明枫季世子。
她同季世子一路归程,世子将寡语少言四字演绎到了极致,任她如何善言健谈,也难撬开世子一张嘴令他多漏出几个字。但回到丽川王府,她瞧着他们府中一个叫秦素眉的姑娘却能和世子说上好些话,而秦姑娘她是个雅正淑女的款式。
她就了悟了,原来季世子对文静的姑娘要耐烦一些。
她那时候也没有同龄姑娘们那些善感的心思,想若她扮文静了,其实是掩了自个儿的真性情,就算季世子终于欣赏她了,欣赏的也不是真正的她如何如何的。她只觉自己真是可以上天了,怎么这么能干,什么样的人设她都驾驭得住,且驾驭得好。她觉得什么样的自己都是她自己。
虽是以落难之名孤身处在这丽川王府之中,成玉却适应得挺好,只是水土不服了几日。人说病中最易生离愁思故乡,她也没有这种文气的毛病,她病中还挺精神。
季世子日日都来瞧她一瞧,念在她是一个病人,她没话找话时他也没有不搭理她。虽然仍是惜字如金的风格,但好歹多少陪她说两句。
成玉总结下来,整个王府中,世子也就会和两个姑娘说点无关紧要的话,一个是性情柔婉的秦姑娘,一个,是病了的她自己。她好着时连见世子一面都难,更不要提和他说话。她就此悟出了“生病”这事儿对自己的重要,病全好了还拖在床上硬生生又挨了几日。
但一个水土不服能在床上拖几时?没几天这病就装不下去了。
她正琢磨着还有什么好法子能助她亲近季世子,世子就将蜻蛉带到了她暂居的春回院中。说是王府中亦非处处安全,故而为她挑了个护卫,能文善武,既可同她作伴,又可护她周全。
彼时正值仲春之末,尚有春寒,春回院中有瘦梅孤鹤,她拥着狐皮裘衣,目光盈盈直向季明枫,蜻蛉却只一身轻衫,手中持着一支紫竹的烟管,那其实是有些奇异的装束。
她那时候并未十分注意蜻蛉,因季世子方才提到了护卫,让她猛然醍醐灌顶。
她两眼弯弯向季明枫:“世子哥哥周到,请个护卫姐姐来护我周全,不过最近我想着,出门在外的确要有些拳脚功夫防身才好,十五那夜世子哥哥手中三尺青锋使得出神入化,令人神往。”
她抿了抿唇:“那我自然不敢肖想有朝一日能将剑术练得如世子哥哥一般了,因此也不指望什么更深的指点,”她笑眯眯道,“我觉得你练剑时能顺便教我几招基础就蛮好了,那明日你练剑时我来找你哈!”
是了,不到十日,她已将对季明枫的称呼从季世子跳到了世子,再从世子跳到了世子哥哥。她还有种种小聪明,因此求季明枫教她剑术时,用的并非“世子哥哥可否教我几招剑术防身”这样的问句,她直接就将这事儿给定下了,说定了明日要去找他。
她一团天真地望向季明枫。
冷冰冰的季世子却并不吃她这一套:“蜻蛉剑术仅次于我,你若想学,让她明日开始教你,你不用来找我。”
成玉在心底叹了口气,想这的确是季世子会有的回答。她一边觉得季世子真是难搞,一边觉得高人可能都比较难搞。不过无妨,小李大夫和齐大小姐当初也不大好搞,可最后也都成了她的知交好友。来日方长。
她顺从地点了点头:“那世子哥哥你没空的话,就让蜻蛉教我好了。”她还给自己找了个台阶下,补充了一句,“世子哥哥的影卫么,剑法自然是没得说,必定能教得好我的。”
季世子有些异样地看了她一眼:“我方才有说过,蜻蛉是我的影卫?”
成玉点头:“是啊。”
“我没有说过。”季世子平静地否认。
成玉怀疑地看了他一眼,嘟哝:“是你刚才亲口说的呀。”
“是么?那我是如何说的?”
成玉皱了皱眉:“你不是说蜻蛉姐姐是个护卫,她能文善武,剑术高明。且仅次于你?”
一直静立一旁似个活雕塑的蜻蛉终于开口:“仅凭这两句话,却何以见得我是世子的影卫呢?”
这有什么好问的?
成玉她虽未曾拜过严师受过高训,但她长在十花楼,为人间国运而生的牡丹帝王姚黄就住在她隔壁。十花楼中,朱槿除了例行每日训导她镇压她,格外的就是和姚黄开樽小饮,谈诗弈棋论人间国运。
她抄个课业他们在隔壁论北卫如何如何,她绣个锦帕他们在隔壁论乌傩素如何如何,她描个蹴鞠阵他们在隔壁论西南边夷如何如何。日日浸淫其中耳濡目染,便她是个智障她也能对天下时局明了三分了,何况她还不是个智障。
季世子坐镇的西南边夷此时是个什么态势,不说十分,八分清楚她是有的。
此西南边夷之地,临丽川府者,有十六夷部。大熙开朝之初,太祖皇帝论功行赏,封百胜将军季葳为王,就藩丽川府,坐镇菡城,委之以安抚十六夷部的大任。
自太祖皇帝以降,季葳共有十三代子孙世袭丽川王,收服了十三夷部,唯有势力最大的南冉国是块难以啃咽的骨头。
南冉领着素有姻亲的参业、霍涂两部据着九门山这一险势,截断向南通往盛产香料的蒙日国的唯一陆路,且常滋扰其他十三部,一直是历代丽川王的心头之患。
这一代的丽川王及王世子,欲建的首要之功便是收服南冉,一统十六夷部。
朱槿理事谨慎,丽川之行前做足了功课,其中自然包揽了丽川王府。说南冉国多山多水多奇林险泽,兼之南冉人又擅蛊毒巫术,丽川王府为能攻破南冉,自十五年前便开始培养影卫,以诸秘法训之导之,终养出一批良才,供王府查探南冉及其他十五部隐事秘闻。朱槿还提了一句,说如今归于王世子手中的十八影卫,毋宁说是影卫,不如说是丽川王呕心培出的艺术杰作,便是皇宫之中也难以寻觅出那样一组良才。
综上,此题的答案难道不是显而易见吗?蜻蛉问“何以见得”,成玉觉得这简直是道送分题,只要不瞎就能见得。
“世子哥哥说蜻蛉姐姐是个护卫,且能文善武,剑术高明,”她回答,“那她一个柔弱美丽的姑娘家,如此寒春冷天,一身薄衫却能在此处一站半晌毫无动静,皇宫中尚且没有这样的普通护卫,蜻蛉姐姐当然不可能是个普通的护卫。”
她心中自有裁量,王府中不普通的护卫,那便是影卫了,最优秀的影卫皆归于季明枫,若果真如季世子所说蜻蛉厉害如斯,那必然就是他的影卫了。
季明枫和蜻蛉都没有说话。成玉看着二人,狐疑地皱了皱眉:“难道我猜错了?”一想,也有可能蜻蛉是个什么别的奇人异士吧。猜错就猜错了,她也不是很在乎,很随意地耸了耸肩,“我随便猜的。”
季世子一张冰块脸看不出什么表情来,目光在她脸上却停留了好一会儿,然后转头向蜻蛉道:“将她交给你了,从此后该当如何,应该不用我多说。”
蜻蛉并未像从前成玉所见的那些护卫一般对主上恪守尊卑礼仪,立时便跪下来同季明枫表明忠心。蜻蛉只是盈盈一笑,声音温和:“从此后郡主若有危难,蜻蛉便是一死亦会护得郡主周全。”
因成玉在十花楼中难得听到死不死之类言语,偶然听到此类以死为誓之辞,不免觉得惊心。但彼时那种惊心,也不过只在她心上过了一过罢了,并未多得她的注意。
蜻蛉这番话似乎令季明枫满意,他点了点头,又看了成玉一眼,却没再说什么,转身走了。
三生三世步生莲(出书版) 第21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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