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甚至想出了:“荡秋千?”
连三放下碗,看着她宛如看一个智障。
成玉挠了挠头,一不小心把护额挠了下来,又手忙脚乱地重新绑上去,边绑边道:“既然这些你都看不上,”她想了想,“那我带你去个新奇的地方吧。”她一边回忆一边弯起了眼睛,“虽然连三哥哥你很挑剔,但那个地方,你估计挑剔不出什么,一定会很喜欢的!”
雀来楼午膳用罢,天步被自家殿下打发回府了,她家殿下则被成玉打发进了连府的马车里头待着。
成玉瞧着马车上的车帷子放下去,一蹭一蹭地拐进雀来楼斜对面的药材铺子,急匆匆要了半斤雄黄粉,几头大蒜并几块纱布,蹲那儿飞快地捣鼓一阵做了几个拳头大的纱布丸子。
变故陡生时,成玉正将几个纱布丸子放进个厚实的新鲜桐油纸袋里抱着走出门,眼见得街上人群四散奔逃时,她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接着就瞧见方才经过的一个胭脂摊子一个首饰摊子相继被撞倒。哦,她知道发生什么了。
京城的治安泰半时候是好的,奈何天子脚下纨绔多,十天半月的大家就要因为斗鸡走狗抢姑娘之类的事情干上一仗。刀剑撞击声传入成玉耳中,她想,哇喔,今天这票他们还干得挺大的,都动刀子了。
结果人群四散逃开裸出打斗场时,她才瞧见眼前的阵仗非同小可:几十步开外的街中央,一队蒙面人正持刀攻击一个黑衣青年,青年还带着个不会武的白衣女子。
蒙面人七八个,一招一式端的狠辣,招招都比着取命而去。幸而那黑衣青年身手高超,一边护着身旁戴着幂篱的女子一边力敌七八人,竟还隐约占着上风。青年的身形和剑招都变得极快,成玉看不大清青年的模样,她也没心思瞧这个热闹。
骑马射箭蹴鞠玉小公子虽样样来得,但玉小公子她不会武。她自个儿晓得自个儿的斤两,一明白这是出当街刺杀的戏本,立刻就掉头钻进了药材铺,在小伙计身边占了个位置老老实实躲了起来。
长街上的行人很快清了一半,另有一半跑不快的还在大呼小叫地逃窜。人群四窜中一个老妇被人一挤一推正正跌在药材铺跟前。街上这样乱,若被两个年轻力壮的不小心踩两脚,这老妇人老命休矣。
刀光剑影的其实成玉也有点害怕,但瞧着老妇人她又不落忍,呼了口气将纸袋子往地上一撂便猫着腰跑了出去。结果刚将老妇人扶起来打算半搀半拖地弄进药铺子,就见一柄大刀打着旋儿迎面飞来。
成玉愣住了。
目光掠过成玉的一刹那,季明枫一怔,再瞧见朝她而去的那把刀,“躲开”两个字出口前手中利剑已脱手追了过去,人亦随着剑紧追了过去。
原本七个黑衣人已被季明枫修理得差不多,死了三个重伤了四个,最能打的那个在仆地前拼着最后一口气,将兵器钉向了躲在他身旁的秦素眉。他返身将那把刀震偏方向时,并没有想到它飞过去的那一方大剌剌站着个人。站着成玉。
季明枫是晓得成玉机灵的。她几乎是他所认识的姑娘中最机灵的一个,可今日当此大险,她却瞧着飞过去的长刀定定立在那儿一动不动。追过去的剑再快也赶不上那把先行一步的长刀,季明枫浑身发冷。
眼见着那刀尖离成玉不过两三尺,斜刺里突然飞出一把合上的折扇。
那折扇通体漆黑,只扇坠处一点红芒,也不知是什么。便在刀尖离成玉约有两尺之际,扇子准确无误地击打在了刀身之上,发出一声叮响,可见扇骨是以金属做成。整把长刀都狠狠一偏。可即便整把扇子都以玄铁做成,也该是个挡不住长刀威势的轻巧之物。但就是这样一把轻巧之物,却轻轻巧巧将一柄合该有二三十斤的长刀硬生生撞得斜飞了出去。
成玉方才藏身的药材铺子当门刻了副对联,叫“仙山无奇药,市中有妙方”。被折扇撞出去的那把挺吓人的长刀,刀尖刷地插进那个“奇”字里,入木足有三寸,显出掷扇人功力之高深。
那样大的力道,照理说便是那把长刀被折扇撞击后能产生反力,亦没法推着它再沿原路返回,但不知为何,那黑扇同长刀一撞之后,竟沿着来路又飞了回去,目的地似乎是对街驻停的一辆豪华马车。
在那折扇靠近的刹那,从马车的车帷后伸出了一只手来。白皙修长的一只手,从银白色的袖底露出,明明日光中,有一种难言的优雅。那是一只男子的手。黑色的折扇正正落进男子手中,那只手漫不经意地抚了抚扇柄,然后收了回去。
炎炎烈日之下,长刀劈面而来之时,成玉觉得那一刻自己什么都没有想。
她什么都没有想,南冉国古墓中的零星刀影却突然如鬼影般自她的脑中闪回而过,有个和气的女声低低响在她耳畔:“不要怕,郡主,不要怕。”随着那女声响起,眼前瞬间模糊成了一片,成玉一刹那有些恍神。
长刀劈过来时被成玉半搀着的老妇因背对着打斗场,并未瞧见这惊心一幕,待刀子扎进药材铺子的对联里头还不晓得发生了什么,只是看成玉不动就拉了她一把。亏得铺子里抓药的小伙计有几分义勇,立刻跑出去搭了把手将老妇人扶进了铺中,又调头要去扶成玉。
成玉这时候才迷迷蒙蒙反应过来,眼前却依然模糊,她左右呆望了望,发现街上早没了人影,空荡荡仅留了自个儿和十来步远的黑衣青年。那白衣姑娘站得要远一些。
她一双眼还模糊着,只能瞧出大约的人形,心里晓得这两位该是方才被蒙面人围攻的一男一女。她也不明白现下是个什么情状,就拿袖子揩了揩眼睛。
成玉揩眼时季明枫向前走了一步,却并未再走近,就着那个距离一言不发看着她。
连宋撩开车帷原本是想看看成玉是不是被吓傻了,季明枫定在成玉身上的视线和不由自主靠近的那一步正巧落入他眼中。他将车帷挑起来挂在了内里的墨玉钩上,重新拾起刚才等候成玉时随意翻看的一册闲书,却没有翻览的意思,只是卷在手中。他坐在马车中看着那二人,视线平淡,右手中的书卷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膝盖。
成玉揩眼时就觉着有人在看她,待双眼清明了一抬头,正正对上季明枫的视线,她先是蒙了一会儿,接着一张脸在一瞬间褪尽血色。
季明枫握剑的手紧了紧,叫她的名字道:“阿玉。”
成玉低声道:“季公……”改口道,“不,季世子。”她勉强镇定了容色,“没想到在此处碰上季世子,上月听说世子大破南冉,世子是陪同王爷来京中述职的罢。”
季明枫道:“能大破南冉,你出力……”
成玉却没让他把话说完,瞧着不远处横七竖八躺着的蒙面人,硬生生转了季明枫的话题:“京中其实一向太平,却不知为何今日让世子遇上这等狂徒,世子怕是受惊了,啊,有巡使来了,”她抿了抿嘴唇道,“季世子还有事忙,我觉得我就不耽误……”
季明枫的视线几乎是扎在她身上,硬是打断了她的话:“那时候为什么不声不响就走了?”
成玉像是没有料到他会问这个,低着头默了一默,再抬头时她唇角含着个笑。脸颊雪白,却含着这么个装出来的笑,她低声却清楚地道:“没有不声不响,我记得该留下的,我都留给世子了。”
季明枫抿住了嘴唇。
季明枫不说话,成玉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她面上瞧着还算镇定,其实整个人都是蒙的,她不明白为何会在此地遇见季明枫。她其实并不希望再见到任何一个同丽川王府相关之人。可今日,竟一见就见了两个,一个季世子,她虚虚瞟了眼仍站得有一段距离的白衣女子,还有个世子夫人。
她的脑袋开始发晕,且疼。她脸色雪白地按住了额角,极想快点脱身,左顾右盼了半刻,看季明枫还是不说话,就低声又重复了遍方才已说过一次的告辞话:“季世子还有事忙,我也还有些事忙,这就不耽误世子了。”她说着想施个礼告辞,却想起自己身上着的是公子装,就没曲膝,只又勉强笑了一笑,移步向一旁的药材铺子,但她其实不晓得自己要去药材铺子里头干什么。她的头还晕着也还疼着。
季明枫道:“你就这么不想……”
对面的马车里却突然传出男子的声音:“往哪儿走,不认路么?”
季明枫偏头看向马车,成玉这才想起自己到药铺子里是来干嘛的,继而想起药铺子里还搁着她的几个纱布丸子,继而想起她根本没有敷衍季明枫,她的确还有事,她得带连三去个稀奇地方解闷子,那稀奇地方是她心仪的山洞。
她定了定,边向药铺子疾走边回道:“认路的,就是我还有东西忘在铺子里,等等我啊。”
在药铺中她掏出随身的小药瓶,倒出来一粒宁神丸,皱眉看了药丸子一会儿,干吞了。
成玉扎进药铺子里头时领头的巡使来向季明枫问话,言语间晓得这是边陲来的世子爷,免不了一番执礼寒暄,秦素眉站到了季明枫身旁,街上人也渐渐多了些。
这繁华大街一时一个样,只雀来楼旁那辆雕工精致的马车无论大街上是动是静都安稳如初。不仅驾车的马夫十分沉定,连套车的马匹也通灵性似的未曾因人群的躁动而浮跳惊跃。
成玉抱着桐油袋子跑出来时顿了一顿,看到季明枫在同巡使说话,她松了口气,旋风似地晃到了马车跟前。
京中出了这样的大事,蒙面人死了三个昏迷了四个,边陲来的世子爷手臂也有一些擦伤,这是何等的大事。领头的巡使办事细致,但有时未免没有眼色,世子爷处问的话就多了几句。
季世子虽是有问必答,注意力有一多半却是放在隔了半街的马车上。
他看到成玉一阵风似地刮到马车跟前,方才听过的那个男声复又响起:“跑得还挺快,竟没有腿软?”语声微凉,却并不冷酷。
成玉乖巧回答那男声:“软了一会儿,你在马车里叫我的时候已经不软了。”
那男声停了停:“吓坏了?”
成玉继续乖巧回道:“……也没有。”
那男声淡淡:“说实话。”
成玉踌躇了一下:“……吓坏了。”
男子像是笑了笑:“说你笨你意见还挺大,危险临头不闪不避,你在想什么?”
成玉支支吾吾:“没反应过来呀,是人都会有反应不过来的时候嘛,连三哥哥你肯定也有这种时候了,做什么教训我。”
男子道:“我没有过那种时候。”
成玉惊叹了一声。
男子又道:“你想过没有,今日我若不在,你会怎样?”
成玉停了一会儿,轻声道:“……会受伤,会死。”
季明枫握紧了手中的剑柄。
男子道:“所以以后该当如何?”
这一次成玉停了许久,开口时声音发着飘:“以后……我既然不能保护自己,所以以后……最好不要逛街了,对不对?”
季明枫的心脏猛地瑟缩了一下。他从前便是那样要求她。他总让她安分一些,既然不能保护自己,就别总将自己置于险地,给他人找麻烦。直到她离开后很久,他才知道这些话其实都是些伤人话。
男子有点惊讶地笑了一声:“你是傻的么?”
成玉轻声道:“不能保护自己,就不能把自己置身险境,给别人找麻烦,不能犯这样的错。”她似乎有点迷茫,“所以我以后可能应该减少逛街,不给别人找麻烦,这难道不对么?像我今天就犯了错,给连三哥哥你找了麻烦……”
男子沉默了一会儿,才道:“不能预料的危险,叫做意外。逛街不危险,今天在街上遇到的这件事,就叫做意外。意外发生,不是任何人的错。”
成玉很惊奇似地:“所以也不是我的错?”却依然纠结,就像在迷宫里打着转,“可我要是不选在今天逛街,我也不会遇到危险,连三哥哥也不会遇到危险。”
男子伸出了手:“当然不是你的错,你也没有给我添麻烦。”他停了停,“我只是希望以后遇到意外,你能更加机灵一点。”
季明枫瞧见男子将成玉拉上了马车,至始至终他没有看到男子的模样,也没有看到在男子说出那些话之后成玉脸上的表情。
他握着剑柄的手指,却用力得有些僵硬了。面前的巡使还在絮叨什么,季明枫完全没有注意到,他突然想起来成玉以前叫他什么。
她以前亲密地叫他世子哥哥。
那竟然像是许久以前的事了。
季明枫在原地站了很久。
第六章
平安城的姑娘里头,要论英气,当属崇武侯府满门将星供出来的将军嫡女齐大小姐齐莺儿。齐大小姐名字起得娇娇滴滴,本人全不是那么回事,生下来就跟她老父待在边关,她老父在前头冲锋陷阵保家卫国,她就在后头作威作福欺男霸女,八岁上头才被她老父急吼吼丢回京城。因边关练出来的义勇,齐大小姐她一把二十八斤重的精铁大刀耍得出神入化,砍得豺狼劈得猛虎,是平安城名门小姐们当中的一朵奇葩。
平安城名门小姐们当中的另一朵奇葩是红玉郡主成玉。
这两朵奇葩走得很近。
但就算是这样的齐大小姐,也自认为自己在胆色两个字上头拼不过成玉。她齐大小姐不畏豺狼虎豹,不惧蚊虫鼠蚁,她总还怕个蛇,总还怕个怪力乱神,总还怕她们家祖宗祠堂里供着的那根碗口粗的家法。
但成玉她真是什么都不怕,说起来她也不会舞枪不会弄棒她连大刀都不会耍,但她就是什么都不怕。
齐大小姐遥记得有一回,红玉郡主拖着她一起去访京郊小瑶台山半山腰一个隐秘山洞。她两股战战,刚走到洞口就不行了,待从夕阳余晖中瞧见洞里不远处横伏着的几条碗口粗的大蛇时,她差点就吓得把成玉当场给掐死了。
成玉居然还很镇定,就是被她掐得咳嗽了几声,拍开她的手:“啊呀,你真的怕蛇呀。”很吃惊似地,又叹气,“你是我的好朋友,我才想带你来,里边真的有很漂亮的东西,你真的不跟我进去看看?”还鼓励性质地拍了拍她的手背,“那些蛇其实没毒,没什么可怕的。”
齐大小姐将大刀插在地上,头摇得像个拨浪鼓。
十四岁半的成玉就很有些沮丧了:“你们一个个怎么都这样的,小花她怕,牧舟他怕,湖生他们怕,好不容易等到你回来了,连你都怕。”
靠在自己二十八斤精铁铸成的大刀上的齐大小姐牙齿打着颤建议她:“你去找朱朱朱朱朱朱朱槿。”
成玉搀扶着她从洞口退出来,沉郁地叹了一口气:“哎,那就算了。”
的确就算了。
自那以后,成玉有两年多没再逛过小瑶台山上的这个山洞,因第二个月,她爱跑去大小瑶台这两座山上探幽访秘的事儿就被朱槿发现了。山中凶险,她又是那样一副命格,甫知此事的朱槿气得差一点和她同归于尽,此后那半年防她防得甚严。
那半年一过,在她喜迎十五岁之际,朱槿又立刻带她出了王都去了丽川,因此这个小山洞便被她抛在了脑后两年多。
夕阳余晖中,三殿下站在洞口拿折扇撩开垂地的碧绿藤萝,目光落在洞内蜷卧着的几条巨蟒身上,停了一会儿,又辗转至布满青苔的洞壁,再辗转至阴森漆黑的洞底深处,他问了成玉一个问题:“这就是你所说的,”他回忆了一下彼时成玉的用词,“那个我决计挑不出什么毛病的,一定会喜欢的新奇地方?”
他思考了一瞬:“我看不出来自己为什么要喜欢这个地方。”
成玉一边同连三解释:“不是啊,穿过这几条驻守的蟒蛇才能到那个地方。”一边将驱蛇的纱布丸子取出来绑了自己一身。她绑完自己又去绑连三,三殿下主动退后和她保持了足有三丈的距离:“你不要过来,我不绑那个东西。”
成玉叹了一声,好心好意地哄劝连三:“这个东西看着丑,但驱蛇管用啊,你不绑着它,我们不好穿过那几条蟒蛇啊,这是最安全且有效用的办法,连三哥哥你忍一忍罢了。”说着看准时机飞快地挨近连三两步。
但三殿下也立刻退后了两步。
成玉比着绳子无奈:“就绑一会儿,连三哥哥你不要任性。绑上这个才安全,你要是不绑,我就不带你进去了!”
三殿下看了眼洞中:“只要穿过那个蛇阵就可以了,是吗?”
成玉几乎立刻明白了连三的想法,赶紧出声阻止:“不要乱来,太危险了!”
三生三世步生莲(出书版) 第9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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