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狩城内,苏贤没有径直跟随着商万贯去往拍卖行,而是掠向了另一个方向,那里正是寒酸破落的贫民陋巷。
入目,街景如昔,一切如昨。
百丈幽巷,狭长冷寂,冬日的寒霜已然褪去,学堂里一片寂静,所有的摆饰都跟苏贤离开前一模一样,只是那个朝思暮想的人并不在这里,苏贤乘在血鲲鹏的身上,神念铺开,当那个清丽绝美的身影离开了,那这条陋巷也就失去了最动人的色彩。
商万贯的体型一点儿没变,滚圆如球,高大壮硕,此刻他眯了眯眼,道:“战争爆发,乾坤皇朝还算有点良心,将荒狩城列为必争之地,所以把那些没有修为的人都安排到中城去了。安姑娘执意要走,我拦不住。不过,她留了封信给你。”
说完,商万贯从储物戒里取出了一封信笺,苏贤默默接过,一声不吭,却有了几分预感,取出一张精心折叠起来的宣纸后,展开这封墨迹已干的信,怔怔看着上面一个个娉婷秀美的小字,百味杂陈。
“苏贤,已经半年不见。远方的你还好吗?”
但是,“远方的你还好吗”这句是被划掉的,那个写信的人既没有换一张纸,也没有将其用墨完全涂抹,仅仅是简简单单的用一条横线划掉。
苏贤不禁哑然失笑。
“我知道十方狩猎后你不会回来,但那天我还是去了,可惜扑了个空。那个韩羊是你搞的鬼吧?不对,应该是叶知秋做的,你才不会让别人当众夸我,你恨不得把我保护得严严实实的,让谁都看不到。”
“你虽然很少说话,但你想说的我看你的眼睛就知道了,不过我都不敢和你对视,你的眼睛会吃人。”
“乾坤皇朝和地阴帮开战了。商行长让我呆在星火拍卖行里,但被我拒绝了,你别怪他。”
“是我的问题。”
“我们明明约定好的,你要去追逐你的巅峰,外面的世界那么精彩,我相信那里才是真正属于你的天下。如果有一天,苏贤的名字响彻了整座大陆,我会当人群里那个静静仰望你的人。”
“我要远去人海啦。虽然不知道你看到这封信是什么时候,也许永远都看不到,也许你早就忘掉一个叫安若素的人了,那样就再好不过啦。”
“不准成魔,不准辜负月姑娘,不准来找我。”
“希望在有生之年,奴家能等到公子之名君临天下。奴家要藏起来了。”
“公子,一路珍……重。”
最后那个“重”字似被一滴泪晕开了墨迹,模糊不堪。
读完整封信,苏贤久久凝目不语,好几分钟后才重新将信纸折叠,放入储物戒内,缓缓抬头,目光幽深地俯望了学堂一眼。
这一眼,饱含了太多太多的情绪,就像多年后苏贤再回头看自己走过的路一般,那般沉默,那般动容。
不放下,也许是最好的放下。
“商行长,你的人还跟着她吗?”吐出一口长长的浊气后,苏贤问向商万贯。
商万贯答:“有钱跟她在一块儿。”
苏贤微微点了点头,知道商万贯也是费了心思,将商有钱和安若素绑在一起,这根本就是命运共同体嘛!
于是,苏贤拿出了一个高阶储物袋递给了商万贯,交代道:“这里面有一枚五阶圆满品质的冰肌玉骨丹,还有上千本功法、妖术等典籍,你以你的名义转交给她。”
“好。”商万贯是个商人,聪明的商人知道什么场合该说什么样的话,现在的他只需要照做即可。
这些东西本来是苏贤想回来后亲手交给安若素的,但这封蓄谋已久的离别信让他打消了这个念头,或许现在两人各自的行踪不明才是最好的安排,剩下的交给商万贯来做就可以了。
不过,这个人情苏贤记下了。
“商家在星火联盟的什么位置?”苏贤问。
“中层。”
“你在商家什么位置?”
“商家直系。”
“等有钱到了修炼的年纪,有兴趣让他到天机院修炼吗?”
闻言,一贯冷静的商万贯也呆住了,脸色突变,满脸的难以置信,不能自已。
“谢谢。”商万贯眼睛一红,声音微微颤抖,这时候的他并不是什么精明的商人,而只是一个为孩子谋前程的父亲。
原来,商万贯只觉得自己投资了一个鹏程万里的少年,这个少年背景莫测,天赋出众,说不定日后会在整个东域脱颖而出,但商万贯再怎么深谋远虑也没有想到,眼前此人竟能和天机院扯上关联。
这场投资,才是他为商以来获利的巅峰!
以往的那些收获,跟这个承诺比起来,不值一提。
“该说谢谢的是我。”苏贤笑了笑,“现在我还没那个实力。我指的不是有钱进天机院这件事,这件事想办很快就可以办到。我指的是提升商家以及你在整个东域的地位。这件事你给我点时间,我会亲自帮你和商家,或许你们的未来不止在东域。我很少许诺的。可以吗?”
“你是苏家人?”商万贯整个臃肿的身躯都在云端晃了晃,好在定力足够,终于问出了憋在心中好久的疑问。
苏贤粲然一笑,答道:“苏天痕是我的父亲。不过,这件事跟我父亲无关。”
轰!
这句话简直就是惊天霹雳。
商万贯只觉得一阵目眩神晕,苦笑不已,说到底还是他眼拙了,严重低估了苏贤的身份,没想到苏贤竟然是那位大人物的儿子,这个消息着实太令人震撼了,也足够镇住整个东域。
对于他一个仅仅活跃在东域中层的人来讲,苏天痕这个名字委实太过遥远,明明本是同一时代的人,可……
哎,不说也罢。
不过商万贯知道,苏贤自报家门虽隐隐有一层炫耀家世的目的,但最重要的是还是加大筹码,巩固双方的信任,而不是让自己觉得他一个年轻气盛的少年在口出狂言。
苏贤向商万贯伸出了手,问道:“合作愉快?”
“合作愉快!”商万贯狠狠吸了口气,肚腩收缩,迅速伸出手,就这样一胖一瘦的两只手紧紧握在了一起,两人都没有明说具体的合作是什么,但彼此心知肚明,这个对两人而言都重要到无与伦比的合作就在这一天达成了。
于商万贯而言,这可能是他这一生所做的付出成本最低、回报却又最疯狂的投资。
既然是合作,两人的身份也是对等,苏贤和商万贯两人就似好友般在交谈。
尘埃落定,苏贤的语气仍是之前那样的温和,道:“剩下的就拜托了。这里也没什么了,我们就此别过。”
实则苏贤的心中略有郁结,因为在他看来,安若素的离开是意料之中,那个女孩心思玲珑,做起事来却透着一股傻劲,想帮自己解决那道困扰三生的难题,所以远去人海,可这个心结哪有这么容易就此解开,其实现在两边谁也没有解脱,只是以一种约定的方式互不干扰,不是吗?
最终的主动权,说到底还是在苏贤手上。
商万贯郑重地点了点头,随即畅快道:“就此别过。这个袋子我立马亲自送去,你不必担心。”
“走了。”
苏贤摆了摆手,血鲲鹏一起,振翅化为一道流光朝荒狩城外而去,这一路上再也无人阻拦,特别是越过荒狩城那道高耸威武的城墙时,所有人的眼神中还充斥着复杂,其中以闻人百战的目光最为纠葛。
短短半柱香的时间,苏贤乘着血鲲鹏已经远离了荒狩城,并且开始深入十方山脉,匆匆赶往和蒙邈等人约好的地点,只是又飞出了一段路程后,苏贤陡然停住了身形,凌立半空,皱着眉回望着这片一碧如洗的天穹,数千米之外,有一个黑点正在急速放大。
来者一身洁白胜雪的梅袍,冷傲孤清的面庞,眼眸乌黑深邃,身下一只俊逸桀骜的缚天神鹰,通体黑色翎羽如剑芒般锋利,今朝的铁梅寒较之数月之前更有沧桑之色,眉宇间夹带着一抹幽冷的深沉。
“铁青衣呢?”
哪怕对方的修为深不可测,哪怕那只血鹏傲视天地,但身作人父,铁梅寒誓死都要追上来问个清楚,这个疑问已经困扰了数月之久,今天他希望能得到答案。
对于铁梅寒的直奔主题,苏贤并不意外,而是神色淡然地反问道:“你指的是哪个铁青衣?是在十年前就被鬼妖夺舍的那个铁青衣,还是那只鸠占鹊巢的鬼妖?”
闻声,铁梅寒瞳孔一阵收缩,浑身一震,目光中略微有了抹迟疑。
其实,铁青衣的异样作为一个父亲铁梅寒怎么会察觉不到?
可是,即便是如此,他也不会轻易去怀疑自己的孩子,只是将疑惑藏在心间,默默关注着他的成长。
但当苏贤说出他最不愿意听到的真相时,他还是陷入了一阵短暂的迷茫,这是早有心理准备的迷茫。
他到底是来找十年前那个身陨的铁青衣,还是来找鬼妖?
如果是想报自己孩子的仇,那他根本没理由找苏贤的麻烦。
如果是想报鬼妖的仇,那他十年前被夺舍的孩子呢?这个仇找谁报……
铁梅寒又问:“那追杀我另外两个孩子的事怎么说?”
“不算追杀,只能说驱逐罢了。说起来难道你不应该感谢我的伙伴?如果他真想杀铁风云和铁琳琅,不过是弹指之间的事,根本不用费一点力气,还会让你的白骨梅传过来救援吗?当日没让他们两人回城,最后他们就会丧命在龙脊山。难道你不懂这个道理么?”苏贤毫无所谓地回答道。
昔日,面对铁梅寒或许他会自认不敌,但时过境迁,这个时候他根本不惧铁梅寒,即便他是妖王七阶。
其实,当时的铁梅寒也认为自己的两个孩子侥幸避过一难,但此刻又回想起数月前那场扑朔迷离的十方狩猎,这让他这个荒狩城城主萌生出一种事态完全超出掌控的无力感,不由凝重问道:“你们和地阴帮什么关系?”
“你的问题有点多。”苏贤眯了眯眼,有点不耐烦道,“你大可把我们当作跟星火拍卖行同样性质的存在。你们的小打小闹,我们没兴趣插手。”
“那你和铁青衣有什么仇?或者说,与那鬼妖?”铁梅寒深吸了一口气,毫无畏惧地对上了苏贤那逐渐变得冷冽的目光,再问道。
说起那鬼妖苏贤就来气,眉梢一挑,冷声回道:“关你屁事?要么现在你转身走,要么你永远留在这里,少跟我叽叽歪歪的。我一生行事,何须向你解释?”
铁梅寒琢磨不透苏贤的脾气,更摸不清苏贤的实力,犯不着脑残地去没事找事,虽然被苏贤嘲讽了一句,但他也没觉得自己低人一等,回嘴或者动手就更没必要了。
这就是身为一方城主的睿智。
忍气吞声这件事,早在以前他还是一个城主府管家的时刻就已练得炉火纯青。
家常便饭。
真正的铁青衣早在幼年时期就已丧命,那说起来他和苏贤之间根本没什么瓜葛,自己也的确贸然问到了对方的**,再有就是此人和龙脊山之事定然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可对方明显不屑和自己言说,再问下去就是自讨没趣了。
至少,今天得到了一个答案,或者说证实了铁梅寒心中一直有却不愿相信的一个猜想。
铁青衣,鬼妖。
想到这,铁梅寒的神色不免黯然,汹汹来势已变得颓然,随后心情沉重地转身离开,甚至没多看苏贤一眼,就这么幽幽乘着缚天神鹰飞走了。
……
第二百七十七章 留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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