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培风微微抬起头来，目光中流露出一点无措迷茫的呆滞。
    温荼与他一对视，刚聚集起来的怒火就像是一拳打在了棉花上，她泄了气，声音都低了不少：“我是说南南。”
    “……”
    陆培风又低下头去，双眸空洞无光。
    “南南还这么小，难道你要他没了爸爸吗？”温荼越说，心里头的火气又重新冒了出来：“难道你想要他某一天起床时，看见的是你的尸体吗？他还这么小，你有没有想过，到时候他会有多难过？”
    陆培风平静道：“在我去世前，我会把他交给合适的人。”
    温荼气得口不择言：“交给谁？交给我吗？”
    她话一说出口，就觉得有点不好。
    果然，陆培风看她的眼神顿时变了，目光之中充满了探究。
    温荼避开他的视线，想了想，又小声解释：“我听别人说，我和你结过婚……南南是我的孩子，对吗？”
    “你都知道了？”
    “也没有很多，我只听说我和你结过婚，我本来是想要问你的，至于其他的，我也没有从别人的口中听说什么。”温荼声音越来越低：“你身体的事情，我还什么也不知道。”
    陆培风冷淡地应了一声。
    即使知道温荼已经得知此事，他的神色也并没有变化多少，眸光依旧冰冷，仿佛已经看见了结局：“那你知道了，又会怎么选？”
    “即使你已经忘了，但是你已经选择过一回，那是你曾经亲身经历过的事情，你最后选择了回国，放弃了我和南南。那是你自己亲自走过的路，是你经历过和我在一起的生活后，深思熟虑做出来的选择。你把这些都忘了，而现在，你还要重新再做一回让你会后悔的选择，还想再后悔一次吗？”
    第21章 从法律来说，你还是我……
    陆培风是第 二回问出这样的话。
    上一回, 他给温荼看了自己伤痕累累的手臂，把温荼逼走，这回说出口的, 依旧是无情的话语。
    也许是因为他已经预料到了温荼接下来会做出的选择，甚至他说出口后, 还有隐隐的解脱。在温荼沉默时，他也开始分神去关心其他。
    陆培风垂眸看着大理石餐桌上纹理，仔细观摩它毫无规律的花纹。
    他想起了陆母去世的那一天。
    从15岁的那个暑假开始，他每一天每一夜都想着该如何逃离这里。不会再被血脉相连的责任与情感威胁, 不必再被陆母盯着一举一动, 不用听一遍一遍的咒骂与责怪，也不用再担心陆母拿着刀子比在胸口威胁他时, 他会义无反顾地点下头。
    他策划了两年多的逃跑，却是个在某个再平凡不过的一天, 被秋老虎的燥热、数不清的卷子、青春期的少年少女包围，他接到了来自医院的电话。陆母出门买菜时, 被一辆失控的轿车撞上, 送到医院时已经咽了气。他的噩梦就那样戛然而止。
    他没有悲伤与难过，只有解脱。参加葬礼的人来安慰他, 无人知道他心中的有多轻松。可等处理好葬礼后, 余下的只有茫然。
    他不知道“逃走”之后要做什么, 就按着原来的计划, 选择了出国远走。
    他以为自己会忘记这些, 离开这个熟悉的地方会开始新生活，可过去的阴影却纠缠随形，无论他跑到哪里也躲不过去，日复一日, 他的世界并未有阳光投射，反而逐渐崩塌。也是在那个时候，温荼忽然出现在了他的面前，捧着一颗无畏大胆的真心，试探着要闯入他的世界。
    他无法不心动。
    他日日夜夜看着那扇会泻出暖黄灯光的窗户，知道窗帘后面躲着一个会偷看自己的小姑娘。他亦是每日念想，猜想今日少女会何时出现在窗口。
    于是他让温荼看见了他的不堪与卑劣，他让温荼知道，他并非是温荼想象中完美无缺的人。他把自己最丑陋的一面给温荼看，又时时刻刻担心温荼得知真相后会远离自己。
    从前的温荼和现在的温荼选择会放弃，都是情有可原。
    温荼站起身来，去厨房里打开了咖啡机。
    陆培风闻声回过神，他抬起头，看见温荼将咖啡豆倒入机器之中。这是温荼的习惯，她偶尔也有压力重大时，就会躲进厨房里，甜点与咖啡成为了她释放压力的手段。他回来以后，也在这栋屋子里放了和在国外家中时一模一样的厨具，可惜大多都没有主人来青睐。
    温荼端着两杯咖啡回来了，又从旁边的柜子里拿出方糖和奶球。
    陆培风端起咖啡喝了一口。
    熟悉的浓厚香醇的味道，即使温荼什么都不记得了，可本能之中，她还是做出了他最喜欢的口味。
    温荼也安静沉默地捧着咖啡，小口小口地喝着。她喜欢往咖啡里面加很多糖和奶，可喝多了也会觉得腻。剩下一半的时候，温荼放下了杯子。
    她总算是有了答案：“我不知道。”
    “……”
    她坦然地看着陆培风，面上既无慌乱，也无懊恼。她认认真真，仔仔细细地思考过了，此时她毫不心虚地抬起头来直视陆培风，反倒是让陆培风有些不敢看她的眼睛。
    他的长睫飞快地颤了颤，最后望进咖啡深色的涟漪里。
    “你难道还想不明白？”
    “是，我想不明白。”温荼直接说道：“关于你和南南的事情，我什么都忘了，以前发生了什么，我自己并不清楚。我所听到的关于从前的一切事情，都是你的一面之词，我不知道你的话里有多少是真的，多少是假的。”
    陆培风立刻应道：“都是真的。”
    “如果都是真的，我也不知道，你是不是有故意夸大。”
    “……”
    陆培风抬起眼皮，眉目间多了几分恼怒：“温荼，你就这么不听劝？”
    温荼理直气壮地说：“这只是你一个人的看法，你怎么就知道，我原来也是这么想的？”
    陆培风：“如果你不是后悔了，那为什么要回国，为什么要把我和南南都忘了？”
    “那你为什么要带着南南回国，又想要来追我？”温荼长这么大，头一回觉得自己牙尖嘴利，可看到陆培风这副自暴自弃的模样，她心里头就有一种不知道从哪里来的无名火，一下子壮大了她的胆气。“你是不是也后悔了？”
    陆培风一噎，后面的话怎么也说不出来了。
    是，他的确后悔了，所以才去找医生，照顾儿子，努力生活。隔了一年，才有底气回来想要挽回温荼。
    陆培风恼羞成怒：“可你不是拒绝了吗？”
    “那是因为我不知道，原来我就是你的前妻。”
    “……”
    温荼深吸了一口气，再看陆培风，也与原来的看法不同。
    “你那么喜欢……喜欢南南的妈妈。”温荼硬着头皮说出这句话的时候，还觉得自己有些厚脸皮。“可你一回来，就说要追我，我又什么都不记得了，我怎么能觉得你是认真的？我当然会把你当做那种轻浮的人，更何况，我也不知道南南就是我的孩子，哪个人会想要给别人当后妈？”
    陆培风沉默半晌，迟疑地道：“……是吗？”
    温荼：“……”
    大厅里安静地只有两人轻浅的呼吸声。
    陆嘉南小心翼翼地从走廊里探出脑袋，远远地看着两个人。
    他本来是回到了自己的房间里，可一时兴起想要吃冰淇淋，就出来下楼拿。结果还没有走到楼梯，就听见两人的说话声。
    他听不清说话的内容，可是却能听出陆培风的语气并不似平常那般温和，只担心爸爸妈妈又吵了架。
    在他年纪再小一些的时候，也许是刚开始认知这个世界时，好像就经常听到爸爸用这样的语气和妈妈说话。但他记得更多的，还是一家人的温情时刻，爸爸也并非是每时每刻都会生病，对他和妈妈都很温柔，他最喜欢那个时候的爸爸妈妈。
    他偷偷缩回脑袋，捂住耳朵，跑回了自己的房间里。
    温荼一口气喝完了剩下半杯咖啡，沉淀在杯底的甜腻让她整张脸都皱了一下。
    温荼：“就是我刚才说的那样，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原来的我究竟是怎么想的，现在我也还不够了解你，你甚至连我们之间发生过什么都没有和我说清楚，如果你非要逼我做出决定，那我的确不知道。”
    “如果你要问我，我是以什么立场来关心你。我是一个丢失了记忆的人，我是想要找回我的记忆。”温荼认真地看着他：“我想要知道以前发生了什么事情，不管以前的我怎么想，至少现在的我想要知道。”
    陆培风抿紧了唇，执拗地问她：“温荼，你就不怕再后悔一次吗？”
    温荼沉顿了顿，一脸惊慌地看着陆培风，不知所措地道：“我都说了我不知道了，虽然不是要再拒绝你，可也不是要答应你的意思啊。”
    “你带着南南回来，不是为了……不是为了再追我一次吗？”温荼艰难地说：“至少也得等我了解了你，了解了原来的我，我才能给你一个确切的答案。”
    那不是一天两天，而是足足□□年的时间，即使温荼什么也不记得，但也知道无法用一个后悔来轻易定义。
    从前的她知道陆培风的全部，还愿意选择与陆培风在一起，可她回来的时候，又没有把陆嘉南一起带回来。这个世界上，没有比温荼更了解自己的人了。她那么心软，怎么舍得把一个与自己那么亲近的孩子丢给身体状况不好的爸爸。
    陆培风的话太过片面，让她不敢确定那就是自己的全部模样。但她现在什么都忘了，只能重头再感受一回。
    陆培风耷拉着眉眼：“你已经拒绝我两回了。”
    “那你就不能再来第 三回吗？”温荼有些恨铁不成钢地看着他：“以前有没有不说，就这两天，你也拒绝了我两回，我们算扯平了。”
    “……哦。”
    也不知为何，温荼看着陆培风低眉顺目被她教训的模样，好像有了几分陆嘉南这个五岁小孩的幼稚。明明是成年人高大的身形，看着却有几分怪可怜的。
    ……难道她以前是这么和陆培风相处的吗？温荼惊恐地想：她不是这种暴脾气的人呀！
    “对了，我爸妈为什么也不知道呢？”温荼疑惑：“我和你结婚，还生了南南，又离婚了。这么大的事情，我爸妈怎么没和我说过？难道他们也忘了？”
    陆培风垂下眼，有些不敢看她：“我们没说。”
    “为什么？”
    “你怀孕之后，借口学业繁忙，再也没有回国过，和你爸妈联系也不多。他们也不知道我们在交往，他们什么都不知道。”陆培风唇角绷紧，他避开温荼的视线，毫无底气，低声说：“对不起，温荼，这是我提出来的，我不是个负责任的人。”
    温荼双眼茫然地看着他。
    “我们也没有离婚……”陆培风忽然道：“从法律来说，你还是我的妻子。”
    温荼：！！！
    第22章 【碳酸锂片】
    温荼和陆培风的结婚证也是在美国办的。
    和陆培风交往以后, 对陆培风愈发了解，为了解决陆培风的问题，温荼曾经想过很多办法, 旅游就是其中一个。两人在假期与休息日时去了很多地方，在大四的一个暑假, 他们去了拉斯维加斯。
    拉斯维加斯是一个狂放大胆的城市，这里有最刺激的赌场，也有最冲动的婚姻。只花了六十刀，他们就拥有了他们的结婚证。
    不需要父母见证, 不需要亲友到场, 只需要多巴胺刺激下的一时冲动。直到现在，温父温母都不知道自己的女儿早在很多年前就已经结婚了。
    大三时, 温荼搬家，实际则是和陆培风一起合租, 他们后来也搬过几次家，却没分开过, 直到陆培风的事业有了起色, 买了一栋房子，两人这才定下住所。
    中间吵闹有, 温馨有, 到最后两人不欢而散, 直到温荼回国, 却一直都没有去办离婚的手续。
    陆培风简单平静地叙述完, 最后去把自己特地带回来的结婚证明找了出来，放到了温荼的面前。
    他加重了音，提醒道：“所以，我们两个还是合法夫妻。”
    温荼低头看看结婚证明——不是两个小红本, 美国的结婚证明是一张纸，但温荼认得上面的内容。温荼又抬头看看他，整个人恍惚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