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后只是端坐在座位上,冷眼看着这混乱一切。婉儿偷偷瞄一眼天后,想起当年自己在雍王府面对那颗流星言惊四座,快十年了,这些老臣还是一点都没变。
随着不知哪颗遮蔽了太阳的星星挪去,那消失了一会儿的光芒又照进了朝堂里,众人惊愕,个个站在殿门口,愣愣地看着那失而复得的太阳,就像全然不觉它晃眼似的。
“看够了吗?”
殿里威严的声音响起,提醒了群臣这时还在上朝。众人迅速归位,没有人敢抬头看现在绝对是一脸冰霜的天后。
“每天都这么吵来吵去,也没个准话,你们不乏,连我都乏了。”天后已经站起来,表明了不想再听,也就把裴炎给生生堵了回去,“既然诸位说日食不祥,长安又受灾成这样,大明宫上至天皇下至侍从,各项粮食用度皆要从东都调来,我看不如就举朝暂迁到东都去,豫西尚安,也可免去许多杂事。”
这是天后第一次在没有跟天皇商量的情况下自作主张要去洛阳,不知是日食的惊惶还是天后的威慑,群臣竟无一人敢言。婉儿想,她虽然每天都跟天后在一起,却总是不能洞悉天后究竟知道多少事情。
大概是连天皇也忍受不了长安的反常气候,居然立刻就答应了暂迁到洛阳去。犯了头风病的天皇被辇舆里赭黄色的幔帐挡住了视线,看不见饿殍遍野,他只知道自己最近犯病越来越频繁。东都的紫微宫修得宏伟,他也喜欢,再不去住一住,恐怕也不会有太多机会去了。
天后坐在凤辇里,没有允准,被要求同乘一车的婉儿也不敢掀开帘子。阳光炙烤着大地,升腾起别样的气息,那是长安留给她,印象最为深刻的味道。
☆、第三十八章
从长安到洛阳八百里,对于皇室来说,不过是从一处宏伟的宫殿群迁去另一处宏伟的宫殿群而已,可对于跟随着前往洛阳逐食的百姓来说,却是同时混有希望与绝望的漫漫长路。坐在辇舆里被幔帐包围的尊贵的人们看不见这长安大概有百年未见的惨象,天后特意嘱咐了羽林将军桓彦范亲自带着重兵将百姓隔绝开来。
李治的身体越发欠安了,从坐上辇舆就是昏昏沉沉的,八百里对于他来说不是个小数,虽说龙辇宽敞又平稳,可终究也是车马劳顿,迷迷糊糊地倚在辇内,只听得外面有时人声嘈杂,有时又安安静静,头风影响了他的听力,他也不想去认真听。
可这些声音在天后那里却是十分明白,那是走投无路的百姓,甚至有一些食朝廷禄米的小吏挣扎着呼号。天后脸色是超乎寻常的凝重,婉儿已经蹙眉很久了,想要掀开帘子去看。
“婉儿!”只是厉声喝止,天后并不打算说太多话来解释。
“天后……”婉儿只觉得心里一抽一抽地疼,她想说不如就先放粮了吧,蜀中的粮食不过三五天就到了,这短短的时间内突厥和吐蕃应该兴不起什么风浪。
婉儿久不出宫,出了宫才能感到天后那坚不可摧的决心。这些舍弃什么坚守什么的决策在宫里说说,只要有道理婉儿都能理解,可真正到了百姓中间,她却免不了迷茫无措。
天后仍是不说话,她的唇紧抿着,像是在忍受着什么痛楚。都说天后是最冷面无情的人,可婉儿能明显感觉到被她强压下的那股翻腾着的感情。没错,天后杀了不少人,也几乎从未因此心痛过,可当百年不遇的灾难降临到她的人民头上时,那种除了等一筹莫展的失落与自责,震撼着婉儿。毕竟在天后心中,排第一的永远是天下,这还不算是她的天下。
往常这样的时节,洛阳的牡丹应是正盛,可今年东都也多少受到关中的影响,牡丹花萎靡不振。天后说久坐无益,想要走走,于是婉儿在定鼎门前扶着她下来,沿着天街一路无言,气氛沉重。
这是婉儿第一次来洛阳,这被天后所特殊宠爱着的东都。多少次她在梦里到了这温柔富贵乡,却怎么也想不到自己竟然以这样的姿态第一次踏上这土地。据说东都虽然比关中好一些,可仍是久旱少雨,洛水几乎要干涸。婉儿第一次走这样远的路,看到的却是满目疮痍的江山。
凝重的气氛一直蔓延到第二日的乾元殿,与前几日的大臣互争截然相反,到洛阳后大臣们都不说话了,连裴炎也沉默下来,裴炎知道无论自己再怎么请愿,天后也是不会同意放粮的。而从长安到洛阳的路上,灾民是怎样的惨状,相信天后也感知到了,她仍执着于自己的决策,这就表明谁说也改变不了。婉儿想起昨晚看的邸报与留守长安的太子显被要求每两个时辰发来的消息,关中的灾情已不仅仅限于大旱无粮,而是随着蝗虫一同卷来的疫病,百姓甚至到了易子而食的地步。
“都不说话了?”终于天后说话了,不过她也只是站起来,声音里似乎有点疲惫,“不说话,那就散了吧。”
这次下朝,天后走得格外快,婉儿亦步亦趋地跟着到了武成殿,只看见天后匆匆忙忙进去,还没来得及坐下就拿起案上新放的奏报来,婉儿立在殿门口远远地看着,竟觉得她的手从未有过地在颤抖。
终于,阴沉了好一阵子的天后再次挑起了嘴角,婉儿愣愣地看着,她……笑了?
“好!好!”天后连道几个好,这才坐下,挽笔抬头,看婉儿站在殿门口,“婉儿,怎么不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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